16

夏季月滿之時,有一種鳝魚會在被月光照耀之時像蛇似的擡起頭來,這種鳝魚被特別命名為“望月鳝”,是夏季才會出現的種類——傳聞望月鳝魚肉有劇毒,食之即刻斃命,乃鳝肉中鶴頂紅,為謬傳。

只不過望月鳝血腥味極濃這倒是真的。

這濃重的鳝魚血血腥氣能傳到很遠的地方吸引蝙蝠來吸食,若将鳝魚血塗抹在門上,蝙蝠聞血腥味前舔食,撞擊在門上便會發出像是有人敲門的聲音,門內的人若是聽見了這聲音誤以為有人敲門打開門,那蝙蝠又會受了驚飛走,開門之人便會什麽都看不見,待開門之人将門關上,蝙蝠又飛回來,再次撞擊到門上發出同樣的聲響——這就是民間半夜鬼敲門的來由。

聽君大人用他那平坦無起伏的語調解釋完,昨晚負責守門的那個衙役聽了,一拍腦門情不自禁驚呼道:“昨晚我開門的時候,确确實實是有蝙蝠從我頭上飛過,只不過夏夜蝙蝠類生物實屬常見,小的便是沒有放在心上!”

衆人一片嘩然。

黃大人一個猛虎落地式,顫顫悠悠的身體整個兒就趴到了地上,大呼:“大人明察,小人冤枉!”

至于他究竟在喊冤個什麽鬼東西,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此時,年輕的大理寺卿臉面上已經收斂起了那副皮笑肉不笑叫人毛骨悚然的表情,現在,他依舊是面癱的,就好像他從來沒有笑過……

蹲在地上的白術一聽剛才擦着自己臉飛過去的是毛茸茸的蝙蝠——老鼠的近親,一時間更加是被惡心得手腳發軟,蹲在地上幾乎忘了站起來,好歹是被身邊的紀雲一把拎小雞仔似的拎起來,站穩了還被後者調侃道:“膽子小得貓似的。”

“別這樣,”白術抹了把臉,特別誠實地說,“貓不怕耗子,我怕。”

紀雲:“……”

白術貼着紀雲站好,伸長脖子一看便看見君長知這會兒正板着臉,卻看也不看這會兒趴在自己腳邊渾身瑟瑟發抖的黃大人,只是眉頭一挑,對身邊一衆蓄勢待發的青衣侍衛淡淡道:“給我搜。”

君長知話一落,那黃大人也不知怎麽的,大腦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西瓜落地似的發出“啪”地一聲巨響,而那群本來就各個摩拳擦掌的青衣侍衛聞言,轉身便沖進了縣府衙門裏。

紀雲見狀,不陰不陽地哼了聲,頗為不爽道:“我的人他用得倒是挺順手……啊,他們也是,不知道掙紮下再動麽?這下子又叫大理寺踩頭上來了。”

此時白術還不知道這紀雲到底是幹嘛的,只不過聽這話也猜到他恐怕是和那太監也不太對盤……

衙役們原本當然是聽黃大人的,但是這會兒來了比黃大人更大的官,黃大人本人整個兒又趴在地上一副要死不活一只腳邁進了鬼門關的模樣,一時間衆衙役紛紛沒了主意面面相觑,等了一會兒後,原本舉着那口裝了幾條黃鳝的大缸的衙役終于反應過來這大官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真的嘴饞要吃這黃鳝,于是便不等君長知開口,吭哧吭哧地扛着水缸準備退散,這一幕被白術看在眼裏,她眨了下眼,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長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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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紀雲問。

“那黃鳝不吃了嗎?”白術伸長了脖子看那水缸,就好像準備把那幾條鳝魚活生生地給看進自己兜裏似的,“怪可惜的。”

紀雲皺眉道:“這東西滑不溜揪的怪惡心,你怎麽什麽都吃?”

“鳝魚肉嫩啊,”白術一邊說一邊猛吞口水,蒼天有眼,她穿越來這麽多天了別說開葷的,就連吃飽的時候那都是屈指可數,“熬粥啊爆炒啊那都是上好的,他們要是準備給扔了你就讓他們拿來給我吧!”

白術一邊說着,想着爆炒黃鳝那鮮嫩,想着黃鳝粥那香,哈喇子都快從嘴邊掉下來了,卻不料一擡頭,正巧一不小心對視上君長知那雙清冷的招子,七月天愣是被凍得虎軀一震,脖子和哈喇子俱是一縮,瞪着君長知已經撇開頭來此刻正對着她的後腦勺,沒過腦子便冒出一句:“聽說鳝魚治面癱……”

說完便想要咬了自己的舌頭。

紀雲一聽,不僅沒有呵斥身邊這小鬼埋汰朝廷命官,反倒嗤嗤地就笑了,平日裏也算是威嚴的大內錦衣衛副使這會兒眉開眼笑地伸手攔過身邊那十歲小泥孩那消瘦的肩膀,一副咱倆哥倆好的模樣,與此同時,嘴裏還不清不楚地念叨着:“可算是撿着寶了……”

……

這一天,黑河村經歷了百年來第一個不眠夜。

鄉民家家戶戶幾乎都聚集在了這官府的門前,看了一出免費的好戲。

首先是那朝廷來的欽差大臣将冒牌的厭勝術傳人白鹿真人拿下五花大綁,先前他好歹還知道狡辯,直到他兩眼一翻,愣是說不出皇城觀星樓大門兩旁先祖皇帝親筆題的對聯寫的是什麽,這才乖乖束手就擒,如同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頭蔫腦地被扔在了一旁。

人們似乎一時間也忘記了自己被這騙子耍得團團轉的模樣,正圍觀得高興呢,轉頭來,又看見那朝廷欽差大臣帶來的青衣侍衛雷厲風行,從黃大人的枕頭底下搜出了一大把的銀票和賬單,那賬單裏,有幾百裏外順着大黑河往下,下游隔壁縣的米商收據單和出貨單,收據單是大約半旬以前的,白術掐指一算,隐約算得那時候正好是她穿越過來,牛銀花還跟她搗鼓着有什麽朝廷來的赈災官員來送糧……

結果後來衙門也确實放糧了,只不過放的不是五谷,而是麸皮。

原來按照正常的情況,朝廷派下來巡災的官,通常是和赈災糧一塊兒到位的,所以上一批官員前腳剛走,那黃大人居然膽大包天,後腳便拿了皇城派下來的赈災糧分散賣給了隔壁縣的米商,因此而大發一筆橫財——這是那些收據單的由來。

而出貨單呢?

原來是黃大人在賣完赈災糧之後,只留下了賣不上價格的碎米和麸皮,前者熬了那些個比河水還稀的米湯成了所謂的赈災粥,後者便用來派發給黑河村的村民——不僅發了一筆災難財,還撈了個好官的名聲……正以為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誰知道,最近他又的來了風聲,朝廷裏居然派來了第二批官員下來巡查赈災情況——而且,這一次來的官是當朝正三品官員大理寺卿,絕對不像是上次那些人那麽好忽悠的!

等這大官來了黑河村,随便找路邊的村民一問就能問出貓膩:按照規矩,赈災粥的濃稠程度必須做到“水米不分離,立稻杆不倒”沒,而這些天他們派發下去的粥,別說是什麽水米不分離了,就是一些白花花的米湯!

貪污赈災糧款,無論程度,在大商國那都是要掉腦袋的大事!

一想到這,黃大人一時間吓破了膽,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焦頭爛額,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破財消災,想到了一個夠笨但是也足夠騙得過鄉民的辦法——他找到了原本來這兒只打算騙筆橫財就跑的白鹿真人,兩人合計演出了所謂“龍王爺發怒”的大戲,前者負責唱主角,謊稱大黑河水即将幹枯,赈災糧也因此不能走水運運入;而後者則負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等着白鹿真人“解決”了“龍王爺發怒”的事情,再連夜從隔壁縣以稍高的價格把大米買回來,再雇幾艘船只假裝朝廷的赈災糧運送船只在衆目睽睽之下搬運來,将那些米分派了去,等到朝廷官員再來時,便可以瞞天過海……

而這些天,眼瞧着那場“龍王爺發怒”的大戲即将唱到尾聲,黃大人裝模作樣袒護了牛家一家先撇幹淨自己,又找了個理由把他們攆出去,又馬不停蹄地前腳剛把賣出去的米高價買回來,隔壁縣米商出的貨單還沒來得及銷毀,米也還沒來得及散出去,這後腳,君長知便到了,把他抓了個正着。

眼瞧着大勢已去,黃大人哭得肝腸寸斷悔不當初,那悲傷懊悔勁兒,幾乎要哭尿了褲子。

鄉民們眼巴巴地看着平日裏耀武揚威的“青天大老爺”趴在一個極為英俊的年輕大官腳底下哭成了狗,衆人無不嘆息:好精彩啊好精彩。

當夜,奉仙鎮官府衙門連夜開倉放糧。

鄉民們全家老小一個都不拉地趕來衙門跟前,天蒙蒙亮時,便隐約聞到了從衙門裏傳來的陣陣米飯香,一時間各個像池塘裏的老王八似的伸長了脖子——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當天邊隐約見得了第一縷晨曦,第一桶濃稠的、貨真價實的米粥便由兩名青衣侍衛擡了出來,已經連續餓了不知道多少天的災民騷動了,各個捧着早就從家裏摸出來的可以找得到的最大的缸,争先恐後地排起了隊——

剛開始場面還是一片混亂,最後又是那“朝廷來的大官”親自出面維持秩序,手中長鞭毫不留情收拾了幾個還想橫的中年漢子,隊伍最終穩定在老弱婦孺在前,年輕中年男子在後的順序,那刁民們在吃的以及暴力面前一個個都成了乖寶寶,老老實實地排着隊,伸長了脖子等着領吃的。

當最後一個領到白粥的中年漢子在花名冊上摁下自己的手指印,捧着髒兮兮的碗狼吞虎咽地喝粥去時,已經到了第二天晌午。

太陽依舊高懸,一夜未睡,君長知空着肚子,茶水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睜着一雙通紅的猙獰眼回到衙門裏就要補眠,誰知道還沒走兩步,遠遠地便聞到了一股說不上來的香味兒——順着那股将他肚子裏的饞蟲都快勾上來的粥香,君長知一路走進了衙門裏公堂裏面,哪知他長腿剛剛邁過門檻,一眼便看見在那陰暗的衙門深處,三張被火光映照得陰慘慘的臉不約而同地轉過來看着他。

君長知:“………………………………………………”

被這場景吓得愣是額角青筋猛地一跳,君大人強忍下了爆發的沖動,咬着後槽牙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搞什麽?”

這邊,紀雲一手抓着把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蒲扇,一邊扇面前那“咕咕咕”煮的正歡的砂鍋;白術和牛銀花抱着膝蓋蹲在他旁邊,前者正用手捏着一把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新鮮香蔥,掀開了砂鍋蓋子往裏面均勻地撒……

紀雲看着站在公堂門檻邊黑着臉的年輕男子,笑了:“喲,早啊,君大人——來喝鳝魚粥不?治面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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