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二日。

下了早朝,太陽才剛剛從東邊升起挂在天邊,眼瞧着又是個火辣的天氣。

大理寺卿君長知打從一腳邁出奉天殿門檻,便冷着臉看似心事重重,雙手攏在朝服袖口之中,背脊緊繃如弦……撇下一堆想湊上來跟他寒暄一二的同僚,沿着走廊快步往大理寺方向迅速移動,沒過多久便到了地兒,推開門,裏頭出了幾個在打掃的外院的小太監之外,其他的人都還沒到。

整理了下身上的緋色朝服,免了那些個湊上來想打招呼的小太監的禮,年輕的大理寺卿攏了袖子便往閱卷室走去——在那裏,還有成千上萬審不完的陳年舊案以及對不完的貪官賬本等着他去一一臨幸。

眼前的這一幕打從新任的大理寺卿上位之後,每一個早晨都在毫無意外地重複上演着——在大理寺這樣的文職部門未免有多少迂腐臭老九們喜愛的鈎心鬥角,然而在長達數月君長知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離開這個現象被人發現之後,那些原本對他這個年輕的空降官不削一顧的老頭們終于對他恭敬了不少。

平日裏,君長知在閱卷室桌案之後一坐便是一個下午。

這會兒只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在桌案後穩穩落座,稍稍挽起袖子,目光沉着地在桌面上掃了一圈,最終固定在被放在桌角的那個挂了鎖的古木盒子上——

大理寺是一個特殊的部門,在大理寺結了的案子成千上萬,無數曾經風光無限的官員在這兒被摘了烏紗帽丢掉了人頭最後只是化作一筆淡墨記錄于卷宗上,扔置在架子上落滿灰塵……大理寺卿也是一個特殊的職位,它本身的性質決定了能坐上這個位置的只能是在位皇帝的心腹能臣,原因,便是此時在君長知面前擺着的這古木盒子裏放的那寥寥無幾的幾本卷宗。

那些卷宗被皇帝親自放進古木盒子裏上了鎖,意思便是:此案已結,往事休要再提。

君長知頓了頓,最終還是将那沉甸甸的古木盒子拖到自己面前,用手拂去上面積累的薄灰,又從腰間拿出一把極為簡陋的鑰匙,鑰匙對準鎖芯插入,只是輕輕擰動,便發出“咔擦”一聲脆響,那挂在古木盒子上的銅鎖“啪”地跳開,取下鎖,打開盒子,古木盒子裏放置的七本卷宗便完全地展現在年輕的大理寺卿面前。

七本卷宗新舊不一,最老的那個還是竹簡制造,很顯然是于不同的時間一個個被放置到古木盒子裏去的。

君長知小心翼翼将它們一卷卷從木盒中拿了出來,最後在指尖觸碰到那大致是年代最古老的竹簡時,微微一頓,而後才将它拿出,抽掉上面捆綁的封繩,稍稍起身将桌案邊的燭臺挪近了些,便展開卷宗,仔細閱讀了起來——

【天蒼十三年,歲末,中書省左丞相方與為勾結外黨,意圖謀反,本屬誅九族之罪,然念其當年北上入關護駕有功,責貶為庶民,世代不得入朝為官,不得經商,不得農耕。】

寥寥數語,将當年那場腥風血雨掩飾得幹幹淨淨,手中的竹簡異常沉重,仿佛吸滿了那開國功臣方丞相的血液,君長知怔愣片刻,掂了掂竹簡,淡淡一笑仿佛自言自語道:“……這便是第一個。”

言罷,将竹簡輕輕擲入古木盒中,那張面無表情的英俊面容之上有一閃而逝的嘲諷之意,待那竹簡如同垃圾一般被他重新扔進古木盒中,他又拿起了另外一卷卷宗,展開來——

【天蒼十年,荷月,中書省平章政事李連,因私吞赈災糧款,中飽私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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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啓四年,三公太師冒守正、冒守城,思想陳腐迂拙不思上進,出言辱罵先帝,出言不遜,難當其職——】

……

【天啓十年,三公太師賀章,勾結奸臣,私會外邦,以兵部兵力分布圖換取黃金數萬,為財賣國,其心可誅——】

……

【天玄十五年,開國元勳鹿遠鎮,勾結奸臣,私會外邦,于邊境關系緊張之際以當朝兵部兵力分布圖換取黃金數萬,為財賣國,其心可誅,賜毒酒。然念其年事已高,渾渾噩噩思緒不清,天德帝網開隆恩,不治九族連坐之罪,留其後人貶為庶民,世代不得入朝為官,不得經商,不得農耕……】

“……”

昏黃跳動的燭光之下,沉靜的目光從這些卷宗上一一詳細閱過,從祖皇帝攜七名大将北上入關以來,如今大商國已有百餘年歷史,國運隆昌,邊關戰事趨于平緩,唯獨令人嘆息的是大商國歷代皇帝在位時間極短,除卻天玄皇帝拖病重之身于龍椅堅守二十三年之外,在位時間均不超過十年……

這或許與天家人生性性格薄涼、手握冤魂無數有些關系。

繞是真有那真龍護體,怕是也抵不過冤魂厲鬼索命。

百年大商國歷史,當年七名随祖皇帝入關的大将如今誅九族的誅九族,流放的流放,前後腳退出歷史舞臺,最讓人嘆息的莫過于茍延殘喘目睹大商國三次年號變更的鹿遠鎮,天蒼元年時期,他才十五歲,一把單刀耍得虎虎生風,斬下敵首無數,當年也是他率一路兵馬攻破城門,讓天蒼帝率十萬大軍勢如破竹一舉入侵奪傳國玉玺……

這樣的英雄人物,卻終究是在晚年時期晚節不保,愣是被扣下了個“勾結奸臣、私會外邦”的罪名,一百一十歲高齡卻落得被賜毒酒一杯的下場——記載卷宗之上寥寥數語,句句鑿心,卻前後自相矛盾,狗屁不通……

君長知沉思之間,似乎猛然想起什麽,雙眸微微縮聚,将那未曾完全展開的宗卷展開,借着燭光将視線移至右下角落款處,果不其然發現那卷宗末端從結案到稱述均非大理寺紅印,而是只有龍飛鳳舞草草簽名,上書二字:馬元。

馬元是誰?

馬元便是如今風光無限的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第一位正指揮使。

而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這個組織正式從當年不那麽起眼的儀鸾司變為皇家十二衛之首這一歷史性的轉折,便正巧是在鹿遠鎮一案落下帷幕後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裏迅速完成的——錦衣衛成立後,立刻成為了皇上的心腹組織,手握能在三宮六院自由行走的雙魚象牙牌,腰佩猶如尚方寶劍般繡春刀一柄,明着暗着使壞替皇上替自己除去了多少眼中釘,那恐怕連他們自己都數不清。

如今那些鷹犬之輩嚣張跋扈,仿佛螃蟹一般唯恐走路不能橫着走,恐怕也與這些只他們擁有的特殊職權有關。

這麽多年來,錦衣衛那夥人最愛的辦事方法就是“先弄死再說”——只要被他們抓得一點把柄,這群鷹犬之輩便如同聞了茅坑的蒼蠅似的傾窩出動,搶在擁有正規職權查抄辦案的大理寺之前先下手為強,并且下手不分輕重,只管砍了人後将一堆爛攤子扔給“正規職權部門”收拾,創超爛案錯案無數,對于這些行事嚣張、最愛先斬後奏的鷹犬之輩,這些年來大理寺可謂是忍無可忍。

當年那些進谏死勸皇帝撤除錦衣衛組織的官員,如今被整得不是“得償所願真的死了”便是“提早告老還鄉”,一來二去,如今居然再也沒有人敢明着跟錦衣衛那夥人作對。

想到這,君長知卻不由冷笑:盛極必衰,那是恒古不變的道理。

如今這七個卷宗之中,哪一個名字不是曾經風光一時,後又落得個挫骨揚灰的下場?

思考之間,年輕的大理寺卿那修長白皙的手指終于還是将最後一個、也是最新的那個卷宗拿了起來——此時此刻,不用展開他也知道這裏面記載的是七名大将最後剩于朝堂之上的曲羅後人的事情……當年那轟動一時的“德淑妃案”仿佛還歷歷在目,那是君長知還小,只記得那是天玄十七年,作為開國元勳剩下的最後一家曲家人,在看了其他五家的悲慘下場後,曲羅的後人一直小心低調行事,将女兒送進宮中為妃,步步為營,唯恐功高蓋主讓皇帝起了疑心……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當年的開國元勳這樣的榮譽早已随着祖皇帝化作一縷青煙煙消雲散,無論他們再怎麽低調,這榮譽光環還是成了懸在他們腦袋頂的催命令。

天玄十七年,德淑貴妃因心生妒怨,于深冬時節将當時已懷六月身孕的德寧貴妃推入水塘,德寧貴妃因一時間受驚過度,寒氣入侵,弄掉了懷中已成型龍子不說,還險些一屍兩命——天玄皇帝震怒,将當時聖寵一時的德淑貴妃連降三級貶為貴人,打入冷宮……

連帶着當時在朝中做平章知事的曲蔡民以及她那即将成為錦衣衛正指揮使的大哥曲朝歌一塊兒被拖累,伴随着德淑貴妃被打入冷宮,作為開國元勳最後殘喘的曲家最終也一同退出歷史舞臺……

不過曲家已算是下場最好的一家了。

想必是先帝爺天玄皇帝多少還顧念一些舊情,并沒有趕盡殺絕。

而如今繼位的天德皇帝孟樓又怎麽看待這一家幾乎已經被世人遺忘的曲家人呢?對此,衆人不得而知,而在禦前行走之人今日裏來心裏卻多少有了個數,比如君長知,這把能夠打開古木盒子的鑰匙,便是今日下了早朝之後,天德帝孟樓在偏殿單獨交予他的。

查。

查什麽?

當年事件的主要人物如今一個在冷宮傳聞已瘋瘋癫癫,一個已領了福旨于先帝爺陵前院落與世隔絕靜心守靈,時隔多年,也不知是否還活着,當年目睹一切的宮女要麽就是死了,要麽就是已經到期出宮,那些小太監如今也都成了大太監,各個位高權重,皇宮之中沒有誰比他們更懂得生存之道,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不是被逼急了,他們對于當年的事自然絕口不提。

如今天德皇帝不知道為何鬼鬼祟祟暗搓搓地忽然想起當年這宗案子,要君長知查,還秘密的查,這諸多要求弄得君長知一時間也覺得有些無從下手。

眼下,最好問的恐怕是在冷宮那位已經瘋瘋癫癫的太妃。

只不過……

哪怕是冷宮,它也還是後宮。

就算他君長知以辦案為由,身為大理寺卿,恐怕剛走到那後宮院落的大門口,便要被那群等着抓他們小辮子的禦前侍衛以“流氓”罪名五花大綁,拖回去先不為人知地揍一頓……這種悶聲虧,他君長知當然是絕不願吃的。

思來想去,能想出入手查案的法子算是這不行那也不行,一來二去君大人心中未免生得煩躁,喝了一口隔夜茶降降火,誰知一杯涼水下肚居然又覺得餓了起來,後悔今早出門匆忙沒多帶個饅頭,家裏的小厮恐怕又要過一會兒功夫才能到進宮,君長知一琢磨,索性從桌邊站了起來,準備去隔壁随便哪個部門竄竄門,看看有沒有哪位患低血壓的大人有帶幹糧的習慣……

這會兒一路走出閱卷室,拉開大理寺那尚且緊緊閉合的大門,目光一閃發現門口石階下站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君長知呼吸一窒下意識就想要将門重重關上——

卻不料那人聽了開門聲,猛地擰過腦袋,黑色眼睛精光閃爍,動作比狗還快地飛撲上來,一躍三級連蹦帶跳沖上臺階,愣是趕在君大人将門種種摔上之前,将自己的一條腿橫進來卡在門縫中央!

君大人看也不看,一腳踹在那卡在門縫上的狗腿上,待那人“哎喲”一聲将腿縮回去,他又要将最後一絲縫隙合攏——

然而他卻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是個身懷奇力的怪物。

在那大理寺的大門眼瞧着就要合攏之時,一雙白生生的手一左一右扒拉在門上,死勁将門掰開——而這會兒死勁要将門關上的君長知手背青筋凸起,兩人隔着一扇門較上了勁兒,從頭到尾除了門外之人被踹了一腳時“哎喲”了一聲之外,全程無一句對白。

君長知正氣沉丹田紮穩馬步準備與門外之人死磕到底,這時候,他便聽見大理寺門外傳來他手底下主薄的哭天搶地的嚎叫——

“哎喲這大清早的幹嘛呢這事?大人?君大人?您在嗎?!這鷹犬小鬼怎地又來咱們門前撒野啊?”

君長知呼吸一窒。

随後嗓音微沙啞隔着門高聲吼道:“什麽也別問,老忠,去隔壁君議院借幾條狗來!”

話語剛落,門的另外一邊便響起另外那始終未曾吭聲之人的強烈指責——

“真放狗咬我!君公公您真他娘薄情,您忘記那天給您秉燭磨墨的二十八了嗎!!”

“誰?不認識!”

“薄情寡義!”

“我高興!”

“我翻牆進去!”

“你敢!”

“我有皇上親筆調職令!”

“皇上腦子清醒着呢,你好大的膽子,假傳聖旨,該當何罪!”

“神馬!你居然說皇上腦子不清醒!你該當何罪!”

“…………老忠?狗呢!快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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