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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當天下午,酉時一過,日落山頭,白術就揣着她的小本本以及黑炭塊重新竄上了榭角宮的房頂——也不知道是她的工作報告給皇上投下了心理陰影還是皇上本身薄情寡義,自打那次破天荒地提前臨幸了陸雙這名新進宮的宮女之後,天德帝就像是忘記了這號人似的再也沒有提起過。
這讓所有以為陸雙眼瞧着就要有所作為的人們大跌眼鏡。
這些日子陸雙也沒少受到其他宮女的冷嘲熱諷,牆倒衆人推便是這個道理了——當她被破格擡入皇上龍床的那一刻起,有關于她的流言蜚語就沒停下來過,什麽天生狐媚子詭計多端勾引皇上總之多難聽的留言都有,不過那時候人人都以為陸雙以後是要成主子的人,所以在她面前多少還有些收斂,但事到如今,原本好歹是新鮮茅坑屎至少三天香,然而皇上似乎一夜之後對她再無留戀,那些個原本正暗搓搓嫉妒她嫉妒得緊的人,這會兒堂而皇之地将自己那些個醜陋的嘴臉擺到面上來了。
白術掀開房頂瓦片的時候,一群宮女正熱熱鬧鬧地坐在一張桌子邊吃大鍋飯,說好的“食不言寝不語”離開了大太監和教規矩的嬷嬷眼皮子底下之後立刻就成了浮雲,這會兒一群正值妙齡的姑娘湊在一起,那混亂程度在白術看來,就差出現個将腳丫子放桌子上邊吃飯邊摳腳丫子的了。
首先是一個看上去撐死了也就十四歲的小丫頭,這要放到現在這才是初中二年級的年齡,這會兒她坐在陸雙的左手邊,一雙筷子陸雙往哪落她就往哪落,偏生動作還要比陸雙靈敏許多,這麽重複了三四次後,陸雙一次也沒能從菜盤子裏夾到東西,默不作聲地收回了筷子,偏偏這小丫頭還不肯放過她,只管勾起唇角笑眯眯作天真狀道:“咦,陸雙姐姐,你說咱倆是不是挺投緣的?喜愛吃的菜色都那麽合得來,每次落筷都那麽巧落到一塊兒去,鬧得妹妹都不好意思了,你說是不是啊,趙姐姐?”
一邊說着,她一邊轉過頭去看坐在她另一邊正勾着唇角冷笑的宮女。
白術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果不其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所謂的“趙姐姐”,當然就是那晚獨自跑來找陸雙和銀鈴幹架然後幹輸了的那位。
哦,原來她們是一夥的……白術蹲房頂上,面無表情地心想。
見戰火轉移到了自己這裏,那趙氏順手接招,唇角冷笑放大轉為燦爛一笑,雙眼微微眯起道:“這就是妹妹們的不對了,大家初入皇宮,要相互照顧才好,陸妹妹前幾日伺候萬歲爺受累,就連萬歲爺都懂得體貼,這些日子都想讓妹妹好好靜心休養補補身子,大家都要讓着她才是——”
這一席冠冕堂皇的話說着,深究起來那可是句句帶刺,無非暗諷陸雙在那一夜得寵之後再無今後……趙氏自然說得相當開心,她一邊說話一邊伸出自己的筷子,探入面前那碗肥的流油的紅燒肉裏攪合了下,又準确地夾了一塊全是肥肉的下等料子挑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扔進陸雙的碗裏道:“陸妹妹,吃肉,多補補,指不定哪天萬歲爺就想起你了,到時候還要讓你受累呢,呵呵呵呵呵呵!”
……啧啧啧,一群小賤人。白術蹲在房頂上,身體重心從左腳換成右腳,繼續面無表情地心想。
而此時,坐在陸雙另一邊的銀鈴雙目圓瞪,眼瞧着就要拍桌而起替自己的好友讨公道,卻不料作為當事人的陸雙卻冷着臉一把摁住她,低頭看着自己碗裏那白花花的米飯和肥膩的紅燒肉,不動聲色地用筷子尖端一挑将那塊肉撥開,又夾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白水煮青菜放進碗中:“有勞趙姐姐了,紅肉吃多易積糟粕,日久成病易生體臭,這是宮人禁忌,所以陸雙向來不沾染這類東西的……反倒是我瞧見姐姐面色不佳,又喜這類油膩食物,為提防久積成病,還要多吃蔬菜才好。”
白術:“……”
這會兒蹲在房頂上的白術有些不明所以地摸了摸下巴——按照錦衣衛的那些規矩,其實陸雙說的應該是有道理而非毫無真憑實據便嘲諷她人,她既然知道這個道理,那說不準就真的是按照這個标準做的——
但是這會兒白術又想起那晚陸雙入廁後老半天出不來的情景,頓時百思不得其解這其中自相矛盾的情況:愛吃蔬菜的人沒理由便秘啊。
而此時,正當白術冥思苦想,在她腳下的房間裏,一群新進宮女還在繼續互撕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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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趙氏本就是個不淡定的,聽着陸雙說完一席話臉色比鍋底還黑,終于還是忍不住“呯”地一聲将自己的碗往桌子上一扔,筷子重重一擱:“陸妹妹好一張尖牙利嘴,我好心夾菜與你,你這是純心諷刺我有體臭不成?”
陸雙從頭到尾都是那一副淡定表情,腰杆挺直坐于餐桌邊,輕輕擱置下碗筷:“姐姐多慮了,陸雙并不是這個意思。”
趙氏聽着這話,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一圈,臉上的怒氣稍稍收斂,雙眼卻仿佛能噴出火來,只是冷笑着看着陸雙緩緩道:“陸妹妹別以為什麽身藏暗香能引蝴蝶是件多麽了不起的事,這天底下之大,奇人奇事多了去了,不過那裏邊肯定沒你什麽事兒……傳說先帝爺有一名寵妃,那才是天生身帶異香,稍一走動風中留香,天氣一熱稍出香露便滿屋蝴蝶,不像某些人,精妙得很,就跟身上長着個機關似的,那蝴蝶說招就招,該歇着的時候就一只不見!”
白術:“……”
哦喲,好精彩,這是明嘲暗諷地說陸雙是個效仿前人的不入流山寨貨啊。
針針見血。
我了個去啊,不是說古代姑娘向來以“無才便是德”為行為标準的麽,這一張小嘴賤的喲,這會兒誰敢說她們無才老子第一個上去抽丫大嘴巴子,感情這些丫頭們平日裏除卻做女紅之外,還有一門必修功課叫“如何優雅而不帶髒字罵人”吧?
……真有這課程的話,我現在報名來得及嗎?
曲朝歌也真心是個大坑貨啊,當時居然想把老子往這種龍潭虎穴裏送,還好我機智拒絕,否則這會兒還不被吐槽得骨頭都不剩?
白術撅着屁股扒在房頂上,當着一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路人興高采烈地長見識,小本子炭筆扔一邊,一時間完全忘記了自己到底是來幹嘛的。
只見此時屋內趙氏噼裏啪啦說了一大堆,陸雙的臉色那是越來越白,原本那些個淡定隐約稍見崩壞,見狀桌邊其他與趙氏拉幫結派的宮女各個面露得色,中立黨低頭悶不吭聲吃飯,而幫願意幫着陸雙的只有一個人——
只聽見“呯”地一聲巨響,那銀鈴将手中飯碗一扔,狠狠地拍了拍桌子站起來:“你什麽意思你?說話句句帶刺也不怕死後入那拔舌地獄,雙雙就是身懷異香,能引蝴蝶,怎麽了?別暗搓搓地琢磨人家用的什麽法子,有本事你也用啊!”
銀鈴這一番話說出,雖是向着陸雙,然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氣急了口不擇言,反倒像是變相地承認陸雙真用了什麽稀奇古怪的法子争奪上位,陸雙一聽這話,自然第一個反應過來其中有什何不對,頓時臉色更加難看,伸出手想要将她拽回座位上,卻被這豬隊友一把甩開手,沖她嚷嚷:“她們就欺負你人好呢,這幾天你看她們那群得瑟的賤樣還沒看夠麽?你怎麽着輪得到她們來酸?”
“你說誰賤呢,嘴巴放幹淨點,我們雖尚未得聖恩,但那也是循序漸進腳踏實地,嫉妒?弄虛作假換來的好事有什麽好嫉妒的?”
“哎喲,啧啧啧,你眼都紅成兔子了你自己瞧不見吧?還真有臉說自己不是嫉妒。”
“我嫉妒某些人在皇上龍床上躺了一夜然後就被忘到腦後跟去了麽?”
“好,你不嫉妒,皇上龍床長什麽樣你倒是給我描述描述?”
“……”
“見都沒見過吧?呵呵,皇上寝宮門朝哪邊都不知道的人,還來笑話別人怎麽着,光腳的捉急穿鞋的,閑得慌吧你?”
……
白術:“……”
在一群混亂的鬥嘴中,白術将那片瓦片蓋子蓋了回去,目光四處移動最終停在了腳邊的那個小本本上,她頓了頓,默默地将那小本本拽過來,就着此時已高挂夜空的皎潔月光,她咬着下唇冥思苦想,最後在那攤開于膝蓋上的小本本上記下一行字——
酉時四刻:分幫結派,舌戰群儒,貴圈真亂。
最後白術也不知道她們究竟是早呢麽消停下來的,總之到了時近戌時,那群姑娘們終于推門而出,三五成群,親親熱熱,嘴巴裏聊的那都是完全不相關的女兒家之間的話題,一時間莺莺呖呖嬌俏笑聲不斷,仿佛全都忘記在餐桌邊那尖酸刻薄的模樣,那嘴臉轉換得比畫皮鬼還快。
陸雙和銀鈴是最後兩個出來的。
白術招子一亮,踮着腳貓兒似的從房頂正中間竄到了房檐邊上,按着教隐術師父教的本領找到翹起的屋檐角後藏好,那翹起的屋檐角正好能遮住她因為站得太過邊緣可能會不慎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
這會兒,從白術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銀鈴和陸雙兩人臉上的每一絲變化,她發現銀鈴眼角隐約見得有些泛紅,倒是陸雙顯得一派淡然,顯然已經從之前片刻的情緒動亂中将心态調整了好。
兩姐妹在門前臺階下站住腳,待到其他人走遠了,陸雙這才從腰間掏出手絹,給銀鈴擦了擦眼角,意識到她可能會說什麽,白術趕緊豎起耳朵,果不其然沒等一會兒她便聽見陸雙壓低了聲音道:“你跟她們置什麽氣?仔細氣壞了身子,反倒正中她們下懷。”
銀鈴沉默片刻。
過了一會兒,她那帶着委屈的聲音才響起道:“雙雙,你能有今日那都是因為好心有好報,當初一同來的路上,佳兒妹妹染病,她們各個避之如蛇蠍唯恐拖累自己,唯獨你肯照顧她安好,這都是大夥兒有目共睹的……如今你因此而得了好,也是你應得的,她們一群人嘴臉成那樣,真是醜惡!”
“噓,”陸雙的聲音變得更低了些,“她們也不知道這與佳兒妹妹有關,否則還不得鬧翻了天,你也別說了,當心隔牆有耳。”
陸雙語罷,兩人聲音果然越來越小,直到她們徑直走遠,白術徹底聽不見她們交談的聲音。
只不過陸雙和銀鈴不知道,這會兒才想到提防“隔牆有耳”已為時太晚,因為在她們的腦袋頂上,有那麽一位已經豎着耳朵将她們說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眼下正趴在房頂揮舞炭筆,咬着舌尖奮筆疾書,同步記錄中……
于是第二天早上。
頂着一雙熊貓眼,白術一揚手,潇灑狀将小本子往桌案後淡定喝茶的君大人面前“啪”地一甩。
君長知不急碰那小本子,只是從茶碗邊緣掃了桌案底下那瘦小的身影一眼,放下茶碗,像是驅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去休息一會吧,辛苦了。”
白術一愣。
君大人今兒這麽客氣這麽有禮貌,讓她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果不其然,還沒等她來得及回答,只聽見男人下一句未說完的話便從天邊飄來:“本就生得這樣矮小,再不好好休息長長身子,今後就要跟尋常姑娘家無異了……到時候人家還得往你胸前一瞥發現一馬平川才知應喚你一聲‘公子’,那才叫人心酸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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