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二天去美協領獎的路上,易晖還是噴嚏連天。
“我昨天晚上是不是搶你被子了啊?”唐文熙擔憂地問,“一劑藥下去,這感冒非但沒好,怎麽還更嚴重了呢?”
易晖把擦完鼻子的紙塞到随身攜帶的塑料袋裏,鼻音濃重地說:“不是,我一感冒就這樣,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昨天晚上到提前訂好的酒店,唐文熙突發奇想要陪易晖一起住,說怕他一個人害怕。原本想把大床房換成标間,前臺說沒有空房了,兩個大男孩就在一張床上擠了一晚。
就算易晖說不是他的問題,唐文熙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發說:“今天晚上請你住我家,我睡沙發,你獨占我的床!”
這回輪到易晖不好意思了。他一個勁推脫,唐文熙一再邀請,說自己的父母都很和善可親,他才動搖:“真的……不打擾嗎?”
唐文熙拍胸脯道:“你就放心吧,我在你家叨擾這麽久,我媽昨天在電話裏還讓我把你帶回家做客呢,給你做糖醋裏脊、醋溜大蝦,還有拔絲蘋果!”
易晖嗜甜,這幾個菜牢牢掐住了他的命門,他幹咽一口唾沫,點了點頭:“那就……打擾了。”
頒獎典禮安排在首都美協的大院裏,兩人找了後排的位置坐。
唐文熙也得獎了,捧着優秀獎證書從臺上回來的時候蹦蹦跳跳像只兔子。等到易晖上去更興奮,上蹿下跳又像個猴,拿着手機對臺上就是一頓猛拍。
易晖生怕被從前的熟人看到,不想留影,全程用證書擋臉,讓說幾句獲獎感言他也搖頭不語。最後綴在隊伍末尾從臺上挪下來,唐文熙直喊可惜,散場後硬押着他在門口牌匾旁留了張影。
“唯一的不完美就是這身衣服,”回去的路上,唐文熙看着手機裏的照片惋惜道,“你說你好好一個藝術家,平時的穿搭都是啥?”
易晖笑道:“媽媽給買的,穿着舒服就行。”
到唐文熙家裏,跟他的父母打過招呼後,就被他拽進卧室,關門,拉窗簾,然後……打開櫃門。
唐文熙的衣櫃很大,占據了整整兩個牆面,他一邊拿一邊唰唰唰往易晖懷裏扔:“我跟你身材差不多,試試這個,再試試這個,這件也好,粉色襯你膚色,快,穿給我看看。”
易晖沒想到他還有給人打扮的癖好,像個木偶人似的被他擺弄半天,最後換上一套襯衫馬甲,唐文熙興致勃勃地拿領結要往他脖子上系,易晖無奈道:“待會兒吃飯,碰髒了別怪我哦。”
唐文熙笑得眼睛眯成縫:“不怪不怪,一模一樣的領結我櫃子裏還有七八個。”
易晖:“……”
吃飯的時候,唐家父母都很熱情,一個剛給他夾完菜,另一個的筷子也伸過來了。易晖說吃不下,他們就給他拿了個空碗在旁邊專門放菜,說這樣涼得快,慢慢吃。
席間聊天,說到今天拿的獎,唐母把易晖誇到了天上,說:“我們家文熙要有你一半優秀,我做夢都能笑醒了。”
易晖被說得不好意思,道:“唐同學的審美水平很高,很會……會搭配衣服。”
唐父笑了:“那倒是,他當年考大學就想着念服裝設計。”
易晖疑惑:“那怎麽……”
唐文熙嚼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說:“我媽覺得做裁縫沒出息,趁我不注意把我志願給改了。”
易晖再次無語,心想果然是一家子,總算知道唐文熙這樂天性格是如何養成的了。
吃過飯,接到了劉醫生打來的電話。
這周的例行談話因為易晖去首都拿獎取消了,劉醫生在電話裏詢問他這幾天過得如何,得到一切正常的回答後,再以朋友的身份恭喜他勇奪金獎。
“謝謝,不是什麽含金量很高的獎,沒那麽厲害的……”易晖又開始不好意思,邊講電話邊退到唐文熙家的院子裏。
唐家住一樓,老式小區的一樓帶個小院子,雖不如他們家那個大到能種樹養花,至少也能支開一張折疊桌和兩張小板凳。
易晖在其中一張凳子上坐下,背對院子的镂空鐵門,繼續跟劉醫生講電話:“有獎金啊,準備給妹妹買相機……我自己?不用啦,我沒什麽想要的東西,畫畫主要還是為了開心,獎金是其次……字有繼續練,您不是說多寫字可以鍛煉大腦嗎?我來首都也把字帖随身帶着。”
電話那頭的劉醫生又進入輔導狀态,問他周圍有什麽,讓他描述給他聽,或者畫下來、寫下來。
易晖應下,站起來剛要環視四周,忽然被一個人從身後一把抱住。
“回來了也不告訴我?”那人比他高,輕易地把他困在懷裏,靠近他耳邊,“在跟哪個野男人電話撩騷呢,嗯?”
易晖被噴在耳邊的熱氣弄得汗毛倒豎,吓得差點跳起來,手機脫手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
等到掙開桎梏,撒腿跑到牆根處,扭頭一看,來人竟是楊成軒。
楊成軒看到是他也滿臉錯愕,上下打量一圈,似乎想不通唐文熙的衣服怎麽會在他身上。
随後回過神來,舉起雙手以示清白:“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易晖還在喘,努力克制心悸,慌得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來應對。
還是楊成軒先動了,他向前一步,見易晖怕得厲害,又紳士般地退回去,臉上的笑容卻浮起一絲戲谑:“啧,不只長得像,連這畏手畏腳的樣子也像得很。”
同一時間,首都機場監控室,周晉珩按掉了楊成軒打來的電話。
這裏的監控不是他想調就能随便調的,昨天小林吃了閉門羹,他親自去也沒能見到相關負責人,最後是求了周骅榮幫他疏通關系,才在今天有機會進到監控室裏面。
進來也只能看,不能拷貝帶走,是以周晉珩把昨天那個時間段內各個角度的影像都調了出來,聚精會神地盯屏幕,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附近是大廳角落,監控的視角狹窄,周晉珩第一眼看到的位置幾乎沒被拍到,只能看見匆匆閃過的一個瘦削側影。
倒是另一個角度的監控拍到了正面。只見那人慌慌張張地跑進鏡頭,然後拐進角落,背靠牆面,利用旁邊的石柱遮擋身體。
“就這裏,停一下。”周晉珩連忙道。
畫面定格,放大,攝像頭因為挂得太高,拍下的畫面并不清晰,勉強能看出咖色針織長衫,還有裏面那件十分不搭調的藍色毛衣。
面孔更加難以分辨,看清五官已是極限,但凡在監控畫面裏出現過的人,都是兩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張嘴,能生生把正常人都逼成臉盲。
一旁的小林湊過去看了半天,怎麽都看不出個具體輪廓來:“這個是……”
沒等他把這張臉跟見過的某個人對上號,周晉珩就出聲道:“易晖。”
小林愣在原地,反應了好半天:“易先生不是已經……”
“是易晖。”
周晉珩語氣肯定,拿起手機開始撥號,那頭傳來的忙音讓他有些急躁,又反複撥了幾遍,小林看到他撥號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記錄……對了,乘坐記錄!”周晉珩又死死盯着屏幕上的人看了幾秒,眼神更加堅定,随後掉頭就走。
狹長的走廊上,小林用跑的跟上:“那不是易先生,您看錯了。”
“是他。”周晉珩目視前方,咬牙道,“就是他,我不會看錯。”
小林垮着臉:“這世上的人千千萬,相似的面孔更是不計其數,明星還有撞臉的呢。”
周晉珩聽不進去,堅持道:“那就是他。”
他和易晖在一起那麽久,易晖的每一個小動作、小神态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絕不可能看錯。
小林被逼無奈,提高嗓門:“可是易先生已經去世了,您……”
沒說完的半句話消失在周晉珩突然停下的腳步裏。
好像被人打蒙了,又好像突然從睡夢中被喚醒,他張了張嘴,先前的激動、喜悅全都消失了,眼中唯餘無邊的茫然。
周晉珩沒能拿到易晖的任何一件遺物,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起初他覺得不甘,甚至憤怒。他才是和易晖最親近的人,他們做過這世上最親密的事,無論哭還是笑,開始時的害羞還是漸入佳境後的放蕩,易晖的所有樣子他都見過,憑什麽不讓他見他?
後來,他漸漸冷靜下來,周遭的人都與平時無異,沒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與易晖有關的任何字眼,他就放任自己一天天麻木。沒有時間去想,就可以當作這個人從未占領過他的思緒。
時間一長,周晉珩便以為自己已經成功了。他把生活填得滿滿當當,他拼命地工作,接了許多通告,不給自己留哪怕一分鐘的喘息時間,在旁人眼裏,他不過轉性成了工作狂,其他的和從前沒什麽不一樣。
連他自己都是這麽以為的,在昨天下飛機之前。
又給周骅榮撥了個電話,這回周晉珩沒稱呼他為“老東西”,言辭懇切,低眉順眼到他自己都覺得不齒,卻遭到了毫不留情的訓斥。
“不是說以後要靠自己嗎?調監控也就罷了,現在又要昨天乘飛機的乘客名單?”周骅榮冷笑一聲,“虧你想得出來,當航空公司我們家開的?我警告你,別再由着性子胡鬧,以前有易晖幫你擋着,現在還想繼續當着我的面胡作非為?做夢!”
剛剛挂斷,又接到楊成軒打來的電話:“你小子,剛才幹嗎挂我電話啊?”
周晉珩背靠着牆,呼出一口氣的同時道:“按錯了。”
“最近忙什麽呢?好久沒出來聚了。晚上有空一起吃個飯?我這兒有個好玩的,你肯定……”
“不了。”沒等那頭說完,周晉珩就拒絕道,“還有工作。”
“你最近怎麽回事啊,之前沒見你那麽忙,怎麽,你家破産了,等你在娛樂圈撈金回去拯救?”
周晉珩沒心思跟他開玩笑:“沒有,真的忙。”
“啧,我請不動你,方宥清也不行嗎?我可聽說了啊,他過陣子要辦畫展,雖說是跟其他幾個年輕畫家合辦的,但怎麽說也是人生中第一次。上學那會兒你不是說過,他的第一場畫展你一定會幫忙的嗎?”
周晉珩嘆了口氣:“什麽時候?”
楊成軒笑道:“這就對了嘛。人死不能複生,他在天上也不想看你這副樣子,工作狂屬性跟你一點都不搭,出來跟兄弟們聚一聚,喝點小酒唱唱歌,見見老情人來個舊情複……”
“可是我想他。”周晉珩突然的一句話,打斷了楊成軒的滔滔不絕。
好似某個開關被按下,壓抑許久的情緒順着裂開的小口流了出來,越流越多,越裂越大,有冷冽的風呼呼地灌進來,裹挾着綿密的細針,一根根刺穿皮膚,紮進血肉裏。
周晉珩疼得面容抽搐,提起一口氣,又重複一遍:“我好想他。”
聲音沙啞,近乎哽咽。
說完,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那情緒非但沒有衰減,反而愈演愈烈,仿佛深不見底,又好像快要盛不下,快要溢出來。
他終于可以承認,他想易晖,想得快瘋了。
只要像這樣停下來,哪怕只靜止一秒,易晖的樣子就能占據他全部的心神,高興的,難過的,被他吓得眼圈通紅的,拉着他的手說“老公別生氣”的,還有他每次回到家,那張永遠笑着迎他的臉。
那天之後,他再沒回過家,再沒見過那麽好看的笑容。
一直在旁默默站着的小林,覺得自己好像聽了什麽不該聽的話。
待到那邊電話收線,他才轉過身去,本想從周晉珩的表情中挖掘出點什麽,比如電話裏的是誰,想念的那個人又是誰。
小林心思活絡地想,八成是那個傳說中的初戀情人,上次一大早把他挖起來訂S市回首都的機票,可不就是為了給那個人接機嗎?
他無意窺探隐私,只想搜集些必要信息方便今後的工作,以免踩雷,于是在周晉珩頹然地放下手機時,他假裝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只一眼,小林便愣住了。周晉珩換回了之前那只被他扔掉的舊手機,壁紙卻沒換,還是易先生對着鏡頭比V的笑臉。
那是他見過的易先生的唯一一張照片,可能也是周晉珩擁有的唯一一張。
作者有話說:別問,問就還是那個回答:快了。 如果非要說的話……留言多一點可能就快一點(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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