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南方的秋天來得比別處要晚,花還開着,草木還綠着,在日頭下待久了,甚至會覺得熱。

易晖和江一芒坐在院子的枇杷樹下,一人一張小凳子,一個畫畫一個做手工活。

江一芒好動,坐了半個小時就耐不住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跑到屋裏去拿了兩根冰棍,分給易晖一根,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的,就開始眼巴巴地觊觎易晖手上剛拆封還沒咬下去的那根。

易晖幹脆遞給她,又拿起畫筆:“你吃吧,我胃不舒服,不想吃冰的。”

江一芒美滋滋地接過來,咬了一大口,看向易晖的畫,含糊不清地說:“你們畫畫好的,應該也會十字繡吧?”

易晖沒弄懂這個邏輯:“十字繡,不是把固定顏色的線縫到固定的格子上嗎?”

“哎呀別說得這麽沒有美感。”江一芒把嘴裏的冰咽下去, “也要帶着熱情才能繡好看的嘛,不用心,一針緊一針松的肯定不行。”

易晖想起以前自己幹過的為數不過的幾次針線活兒,覺得有道理,點頭道:“看着簡單做起來難,成品肯定很漂亮。”

江一芒眼睛發亮:“那哥你有沒有興趣試試啊?”

易晖明白了,江一芒是繡累了,想找他做幫工。

本來幫個忙倒也沒什麽,他正好沒別的事,可想到那繡布上是誰,易晖就退避三舍:“不了,我笨手笨腳的,別把你的作品糟蹋了。”

江一芒深得唐文熙真傳,張嘴就吹:“我哥繪畫大賽金獎,心靈手巧,妙手生花,怎麽能是糟蹋呢?”

易晖被她說得臉熱:“可、可這跟畫畫是兩回事。”

“差不多差不多,”江一芒大手一揮,把繡布塞他懷裏,“喏,從這裏開始繡就行,需要的線我已經挑出來擺在旁邊了,上面有編號……那我先進去睡一會兒啊。”

等易晖回過神來,江一芒已經跑沒影了。

怎麽辦呢?硬着頭皮上吧。

易晖把那繡布折疊成盡量小、盡量看不見全臉的一塊,邊攥在手裏慢吞吞地起針落針,邊在心裏琢磨,以後得學會适應被人誇,總不能一被誇就犯傻,什麽事都能稀裏糊塗地答應。

不過繡起來還好,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一排排小格子上,便無暇去惦記這整張圖是什麽模樣了。

等到江一芒睡飽了出來,看見易晖繡了那麽多,驚呼道:“你怎麽繡這麽快?眼睛我本來打算留到最後繡的,那可是珩珩的眼睛啊啊啊!”

易晖說可以幫她拆掉,她又不樂意,撫摸着整齊的針腳,噘着嘴道:“看在你把我家珩珩的眼睛繡得這麽好看的份上,算了吧。”

易晖松了口氣,心想以後應該不會再找自己幫忙了,身邊的江一芒突然将那繡布“唰”地展開,自顧自欣賞了一會兒,眉飛色舞地問:“我們家珩珩是不是超——帥的?”

這回易晖沒能躲開,剛在他手中繡完的一雙眼睛直直看向他,弄得他心髒狂跳,一時失語。

“你這個表情是怎麽回事?”江一芒不爽了,扭頭盯着繡布上下打量,“難道不好看嗎?”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易晖對江一芒這樣的追星女孩抓緊一切機會向全世界安利偶像的行為習慣已經有了深刻的認識。

不過他仍然不會說違心的話,也不想撒謊。

“當然好看,”他強迫自己與那雙眼睛對視,克服那些不可言說的心理障礙,“本人比照片更好看。”

小鎮生活節奏緩慢,易晖每天除了畫畫,還攬下了澆花、晾衣服、打掃院子的活兒,連隔壁邱嬸家的鵝都被他承包了,每到傍晚,他就揮着竹竿趕幾只胖墩墩的鵝到河邊游游泳、吃吃草,再在太陽落山之前把它們送回去。

易晖覺得自己還能做更多事,可小小的三口之家裏并沒有那麽多事給他做。後來江雪梅靈機一動,翻箱倒櫃找出一塊疊起來的布,塞到易晖懷裏:“媽媽最近沒時間,這個就拜托你了。”

展開一看,是只繡了一個點的“家和萬事興”圖。

易晖一點兒也不介意這是女生喜歡做的事,從江一芒那兒拿了個繡繃,像模像樣地開始繡了。中途還自己動手改了幾處,幾種不同顏色的線互相搭配,讓那幾個黑乎乎的字變得更加立體。

看得江一芒十分羨慕,差點又想拜托易晖幫她繡,被江雪梅阻止了:“你追的明星,讓你哥哥幫忙繡,一點兒誠意都沒有。”

江一芒一尋思,覺得有道理,當即決定接下來全部自己繡,再不假手他人。

日子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着,時而夾雜幾個追星的妹妹贈予的“小驚喜”。

偶爾也有驚吓,比如這天江一芒紅着眼睛從學校回來,易晖擔心她在學校受欺負,敲開她緊閉的房門問她怎麽了,江一芒嘴一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珩珩吊威亞摔下來受傷了,還破相了,這可怎麽辦啊!”

可能是哭得太大聲,弄得易晖也心跳加速,額頭和後背一茬一茬地冒冷汗,直到聽見江一芒說不嚴重,只是一些皮外傷,易晖才定住心神。

“氣死我了,什麽破劇組,竟然讓珩珩受傷,還壓着消息不讓我們知道,要不是今天群裏有個前線姐姐不小心說漏嘴,這事兒就這麽翻篇了?”

江一芒越說越氣,恨不得現在就沖到劇組去揍人,易晖比她理智得多,勸道:“可能是他不讓、消息傳出來,不想你們擔心。”

江一芒鼻子一抽,又要哭了:“珩珩怎麽這麽好啊……”

易晖哭笑不得地給她遞紙巾。他哪裏知道那人和他的團隊是怎麽打算的,他只是随便猜猜,找個由頭安慰江一芒。

不過吊威亞受傷這種事,倒是第一次發生在那人身上。

那人接戲有多挑剔,易晖是知道的。從前閑在家沒事的時候,他就翻來覆去地看那人演的電影電視劇,後來學會了上網,綜藝、訪談等等更是一個不落地都看了,有的甚至重複看好幾遍。

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個雜志采訪,記者問那人以後會不會接古裝片,清宮戲、武俠片之類的,那人随性慣了,想都沒想就說:“不會,清宮戲剃頭發容易長頭發難,武俠片肯定要吊威亞飛來飛去,太折騰。”

當時這段采訪一出,輿論一片嘩然。黑粉找到嘲點,罵他沒有敬業精神,當演員還挑三揀四,粉絲們反而覺得很有面子,說他有本事才能随便挑劇本,想演什麽演什麽,罵他的都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

所以,他為什麽會接一部他曾說過不會接的類型的劇,還為此受了傷?

就在易晖即将陷入思索時,身邊的江一芒碰了碰他:“哥,手機響了。”

回到房間,拿起桌上的手機,看見來電顯示“唐文熙”,易晖按下接通時的狀态還是放松的。

誰知沒聽幾句,表情就變得緊繃,語速也漸漸急促:“展出?為什麽要展出?……領獎時簽的合同我沒有細看……那是我的作品,我不同意……明天,這麽快?……那我馬上就過去。”

翌日,首都美術館A展廳。

偌大的展廳被牆壁劃分為無數個小空間,每個空間又留有相互連接的通道,方便觀衆從入口進來後,就能循着最佳路線浏覽所有展出的畫作。

這邊剛開始檢票,方宥清接到電話後就在入口處等着了,遠遠地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走來,立刻揮手示意。

等人走到跟前了,發現他身邊還帶了另一個人,方宥清臉上的笑容不動聲色地斂去幾分。

“幹嗎,晉珩臉臭了一路也就算了,連你也不歡迎我嗎?”楊成軒無辜道,“今天這兒還有我另一個朋友的作品展出,我還要去給他撐場面,不會打擾你們二人世界的,放心吧。”

方宥清被他說得不好意思,忙說沒有不歡迎他,随後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周晉珩。只見他口罩遮面,雙手插風衣兜,額角剛結痂的傷口還是有些明顯,怎麽看都不像有好好擦藥的樣子,露在外面的眼睛裏仍是看不出情緒。

這邊兩人還在聊,周晉珩突然插話:“進去吧,開場了。”

說完就率先大步走開,方宥清抛下跟楊成軒聊到一半的話題急急跟上,把周晉珩往場館中間帶:“我的作品在那邊,你們邊看我邊給你們講解。”

這是一場旨在以發掘新人的畫展,展出的都是近年剛在繪畫界小有名氣或者剛拿到些成績的青年畫家的作品。

方宥清的畫無疑是其中最受歡迎的,從主辦方給他的作品劃分的位置就看得出。

然而這次周晉珩是抱着散心的目的來的,沒有如方宥清所願直奔展廳的正中位置,而是從門口開始,一副一副地看。方宥清還要招待其他人,見他自有打算,就先去別處忙了。

周晉珩沒學過畫,欣賞的标準完全建立在是否符合他口味上,匆匆掠過幾幅在他眼中各方面都很平庸的畫,倒也确實有幾幅入了他的眼。

比如眼前的這幅被安放在角落裏的風景畫,以巍峨的群山為主體,輔以山隙間溢出的一點晨光,既點了“破曉”的題,又不會讓人覺得刻意,在他看來,這幅獲得優秀獎的比先前幾幅挂着銀獎銅獎作品的好多了。

實際上更多的是私心。融入這幅畫裏,周晉珩終于能從對周遭無感的獨立世界中脫離,正視自己最近的異常狀态。

尤其是這山石嶙峋的懸崖絕頂,看到它時腦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爬到頂峰,然後一躍而下,感受到更多脫離掌控的難以承受,還有更多超出臨界點的痛不欲生。

這些天來,葉欽那句“你沒有心,你不配”在他腦中盤旋不休,他比誰都清楚,他才是罪魁禍首,那三個人只不過在他的惡行上推波助瀾,他才是該被千刀萬剮的那個。

那天威亞失控,身體極速下墜、搖晃着撞向牆面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也不是擡胳膊護住頭和軀幹,而是想着就這樣也好,說不定還來得及追上易晖離去的腳步,不用獨自一人留在這裏,承受着遍體鱗傷到麻木都無法緩解分毫的痛苦。

可比起易晖,他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麽?

他像被困在一座四面峭壁的荒山裏,沒有光的指引看不清前路,擦面而過的風他感受不到,被樹枝劃破皮膚也毫無知覺,他登不上山頂,也等不來暴風驟雨,不知道這樣的折磨何時才到盡頭。

生不如死,還不如死了。

楊成軒從隔壁轉悠過來,見周晉珩看得專注,道:“怎麽,對這幅有興趣?這就是我那個朋友畫的,喏,就在那邊,要不要我帶你去跟他聊聊?”

周晉珩搖頭,将疲憊的視線從畫上收回來:“不用了,就随便看看。”

楊成軒有些無奈:“好吧……不過也不是我說你啊,接受邀請來看畫展就好好看嘛,人方宥清圍着你轉了半天,你理都不理人家一下,太不給面子了吧?”

周晉珩走到下一幅畫面前站定,簡潔地回答:“在看,沒有不理他。”

楊成軒“啧”了一聲,湊近了稍微壓低聲音:“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他想跟你重修舊好啊,這天時地利人和的,你喪偶他未嫁……”

還沒說完,就被周晉珩投來的一個淩冽眼神弄得噤了聲。

“來這裏是看在朋友一場的份上,履行約定而已,沒有你想的那層意思。” 周晉珩說。

楊成軒問:“如果他有呢?”

周晉珩皺眉,似是不想談及此類話題:“那我會跟他說清楚。”

楊成軒攤手聳肩:“行吧随便你,我只是覺得機會難得,不希望你倆總是錯過。當初你結婚不也是為了忘掉他?現在恢複單身了,考慮一下又不犯法,用不着現在就把話說死。”

周晉珩眉頭皺得更緊,剛要說什麽,一牆之隔的對面突然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似乎有人在争吵。

“說好了不展出的,為什麽我的畫還挂在這裏?”

“我們是和美協簽的合同,這幅畫是他們送來參展的。”

“可是、可是明明說好了……”

“說好了?是您跟美協說好了還是跟我們這裏的負責人?”

“他們在電話裏答應我說可以先撤掉的。”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我這裏沒接到撤畫的通知,如果您有疑問,還請聯系有關負責人……”

“我、我是這幅畫的作者,現在我要把它帶走。”

易晖知道自己口笨,不可能說得過人家,在這麽繞下去不過耽誤時間罷了,情急之下,上手就要把畫從牆上摘下來。

昨天接了唐文熙的電話,他立刻乘大巴去市裏,然後坐淩晨的飛機來首都,一大早就趕到美協與那邊的工作人員協商,在得到賠付違約金就可以将那副畫從畫展撤下來的答複後,馬不停蹄地又趕到畫展現場。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易晖沒吃飯也沒睡覺,抱着無論如何也要把這畫帶走的決心強打十二分精神,實際上站都快站不穩,眼前一陣陣發花冒虛影。

是以被工作人員随便一推就出去幾步遠,畫也沒拿到,急得鼻子發酸,咬着嘴唇快哭了。

“不行,這幅畫不能給別人看的。”易晖執拗地再次上前去摘,“這是我的畫,我有權力把它帶走。”

這已經是他能說出來的最兇狠的話了,可惜仍然沒什麽威懾力。

那個工作人員大概被他的“無理取鬧”弄煩了,這回手上使了點勁。易晖的踮起腳,手将将觸到畫框邊緣,猝不及防被一把推開,腳步虛浮加上站姿不穩,往邊上踉跄幾步。

眼看就要仰面倒下,被一個人從身側撈住胳膊扶了一把,身體晃了幾下才勉強站穩。

“謝、謝謝。”差點摔倒的易晖吓得臉都白了,道謝的聲音也在打顫。

他扭頭,想看看出手搭救的好心路人長什麽樣,視線剛觸到那雙眼睛,呼吸瞬間停滞,連要把胳膊抽出來都忘了。

對方也不平靜。

四目相接的剎那,周晉珩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被他接住的人也戴了口罩,察覺到他眼神飄忽似要躲閃,周晉珩的手下意識收緊,幾乎沒有思考,就把另一只手搭到他瘦削的肩上,施力将他牢牢制住,迫使他與自己對視。

浸了水般的黑亮瞳仁,還有映在其中的自己,是他看過許多次的景象。

喉結上下滾動,周晉珩幹咽一口唾沫,擡起放在肩上的手,試圖去摘眼前人覆在臉上的口罩。

即将碰到的時候,動作驀地停住,像是迫不及待想觸碰,卻又因為害怕剛升起的希望落空,蜷起手指退回原地。

目光卻一秒都不曾放松,周晉珩睜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唇瓣翕動,小心翼翼地喚道:“晖……晖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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