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認出
破舊的酒肆, 簡陋的桌椅, 重重錦帳圍起, 隔出相對安靜獨立的天地。
天地中,那人的存在感無比強烈。
遠處的喧嚣仿佛已盡退,她只能聽到耳畔嗡嗡的轟鳴聲與擂鼓般的心跳聲。
陳文旭的目光落在江苒身上, 桃花眼中笑意溫柔。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目光貪婪, 姿态宛若狩獵, 嘆息般地輕輕道:“苒苒, 我終于找到你了。”
他還是那般模樣!
江苒的心恨得幾乎滴血,視線模糊了一瞬複又清晰。她抿緊嘴,熟悉的生理反應不可抑制地出現。
渾身僵直,冷汗直冒,一股股翻騰感自胃部冒出,望着他的一對水潤明眸卻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她深吸一口氣, 抑制住內心幾欲沸騰的恨意, 戒備地向後退了一步, 忍不住想出聲喝止他。她連和他在同一處呼吸空氣都覺得要窒息!
可謝冕和金豆豆就在外面, 一開口就會露陷。
她手指捏緊,自嘲地笑了笑, 現在不已經露餡了嗎?是她對不起衛襄,才離開他半天不到,就把把柄送到了人家手中。
心一橫,她正要不管不顧地開口。
“噓!”陳文旭緩靠近她, 食指豎起,低低道,“苒苒還是莫要開口為好,否則,若讓人知道你這個郭六小姐是假冒的,該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他自然想明白江苒當初在盧陵驿是怎麽逃脫的了。
陳文旭在打什麽主意?
江苒微微一怔,警惕自心頭升起,狐疑地看向他:“你不打算揭穿我?”
陳文旭笑得無害:“我為什麽要揭穿你,這樣不是正好嗎?”
他并不打算和她多解釋。謝冕有意要設計“郭六小姐”嫁給他,如今知道這個“郭六小姐”是誰,正中他下懷。
這一次,她休想再逃。她将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奪走她。
他越來越近,江苒已經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松柏香。她不堪忍受地再次後退一步,失聲低呼:“你別過來了。”
陳文旭站住腳步。江苒的樣子實在不對勁,臉色慘白,細汗密布,一對纖白的手緊緊絞在一起,青筋畢露。
這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他于無數次偷偷窺視中早就爛熟于心。
是因為上次他的粗暴吓到她了嗎?
陳文旭眉頭微皺,上次他是心急了。那時,她的種種作為令他忽然生起即将失去她的恐懼,憤怒和害怕沖昏了他的頭腦,才會那麽不顧一切地對她。
他總想着,只要把她變成他的人,就再也不怕她離開他了。
可是,苒苒畢竟年紀還小,她是真的被吓壞了吧。
陳文旭心中興起幾分懊惱:他應該慢慢來的,苒苒是個心腸柔軟的小姑娘,只要把她的心捂熱了,融化了,還用愁她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苒苒。”他端起無害的笑容,柔聲而喚,“你莫害怕,我不會傷害你。我不管你因為什麽假扮作郭六小姐,從今後,我只當你是真正的郭六小姐。我會幫你守住這個秘密。”
他妩媚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冷意:郭家既然利用了苒苒,那就休想用過再丢,這個“郭六小姐”,他們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他有的是辦法拿捏他們。
郭家車隊臨時收容江苒,讓她假冒郭六小姐,這其中貓膩細一推敲便有不少。只要利用得當,他陳文旭,将會是魏國公府郭家的女婿。
他又看了江苒一眼,見她還沒緩過來,心中嘆了口氣。欲速則不達,既然有了更好的得到她的辦法,他不妨徐徐圖之。他可不想像上次一樣,把人吓得铤而走險。
江苒面無表情,扭過頭,不願理他。
陳文旭眼中飄過一絲陰霾,忍了又忍,強行克制住心中蠢蠢欲動的親近念頭。
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和苒苒來日方長,何必急在一時,逼急了她得不償失。
“我說的話你記在心裏,你自己一切小心。”他依然是那副溫柔無害的模樣,彬彬有禮地告辭而去。
見他身影消失,江苒緊繃着的雙肩終于松弛下來,坐回椅子怔怔出神。
陳文旭竟然放過了她?真不像她認識的那人。
前世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裏,她和陳文旭的關系已經很僵,她對他恨之入骨,他對她卻是越發瘋狂。
早年她強忍對房事的恐懼,想要一個孩子時,他無情地拒絕了她;可到了那時候兩人已經決裂,他卻魔障了般非要給她一個孩子。她越是拒絕,他反而越發強硬。若不是那時她身子已經破敗,經不起房事,還不知會多吃多少苦。
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他對她忍讓的模樣。
他們在新婚過後不久,其實也有過一段時間的好日子。只要他不發瘋,從沒違逆過她的意思,那段時間,她其實被他慣得有些任性。
寒冬大雪飄飛的日子,她故意鬧着要吃鮮藕。也不知陳文旭這麽辦到的,第二天晚上,桌上竟然真的多了一道蜜汁糖藕。她不敢相信地嘗了一口,甜甜的,脆脆的,中間還有黏黏的長絲。
“東陽,你怎麽做到的?”她記得那時的自己一臉崇拜地看着俊美無倫的夫君,驚喜萬分又百思不解。
陳文旭看着她笑容寵溺,掏出自己的帕子為她拭去唇角沾上的黏絲,提醒道:“你再吃吃看。”
她狐疑地又吃了一口,細細品嘗:“咦,這是……”
“是蘿蔔雕的,蘿蔔焯水去味,再用蜜汁腌制,白糖熬汁做出拔絲,味道和外形是不是都很像?”
她笑眯眯地點頭,毫不吝啬地表揚他:“東陽真是巧思妙想,不愧是我夫君。”
他被她逗得開懷大笑:“那是,我家娘子眼光多好,挑的夫君自然是不差的。”
她抿着嘴笑:“下次招待客人,我們就上這一道菜,把他們都吓一跳。”
他卻不知想到了什麽,笑容微斂,一把将她摟入懷中,桃花眼中含着歉意:“娘子,夫君無能,現在只能給你蘿蔔雕的假藕。可終有一日,我會讓你無論何時都能真正吃到想吃之物。”
她笑眯眯地伸出彎曲着的小指:“好,那就一言為定。”
陳文旭失笑,親昵地抵住她的額頭,勾住她的小指,柔聲道:“一言為定。”
晶瑩的淚水緩緩沁出眼角,她相信陳文旭向她許諾時是真心實意的,可這真心抵不過他對權勢的渴望,終究是空。
“哎呀,六小姐,你怎麽哭了?”金豆豆清脆的聲音忽然響起,擔心地道,“是那混蛋欺負你了嗎?我去找他算賬!看着人模人樣的,也會騙人!”說着,她捋袖露拳地要往外沖。
江苒伸手拉住她,緩緩搖了搖頭。
“六小姐你怎麽這麽好性子!”金豆豆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可望着江苒黑眸含淚的模樣,本來要數落的話突然堵住。
怎麽有人能哭得那麽好看呢?金豆豆模模糊糊地想着,卻是什麽抱怨的話都說不出了。
數十裏外,衛襄一行人正臨時駐紮在一條溪流邊,就着冷水啃着幹糧。
一只信鴿撲楞楞地飛來。
廖懷孝熟練地解下鴿腿上的密信,一目十行地看過,匆匆去找衛襄。
“主上。”他恭敬地施禮道,“發現了謝五的蹤跡,就在我們身後七十裏外。”
衛襄挑眉:“落後面了?”
“是。”廖懷孝道,“他似乎在李家集接了個女眷,耽擱了點時間。鄭時等在李家集外,已經和他會和。”
“哦?”衛襄意外,鄭時逃出青州了?衛褒布下天羅地網,竟也會被他逃脫,這老兒還真有幾分本事。
兩人都沒在意廖懷孝所提女眷之事。謝冕是出了名的風流,沿途收一兩個紅顏知己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
“他們和京城聯系如何?”
廖懷孝道:“就是這點奇怪,他們似乎并沒有急着向京城傳遞消息。”
衛襄沉吟。
廖懷孝想起另一件事:“對了,您上次要我查的陳文旭也有消息了。”
衛襄沒有說話,目光卻驟然銳利。
“陳文旭就是陳安,而且他現在也跟在謝五身邊。主上……”廖懷孝觑見衛襄一瞬間面無表情的容顏,暗暗心驚。
衛襄卻忽然冷笑起來:“難怪……”那天晚上,江苒在他懷中驚恐哀求的模樣自他腦中浮現,那混蛋,究竟對苒苒做了什麽事,把她吓成那樣?
想到初見時江苒衣衫不整的模樣,衛襄眼中驟然閃過幾道戾氣,冷冷道:“那個陳文旭,殺了吧。”
“主上?”廖懷孝愕然,此時節外生枝?
衛襄淡淡瞟了他一眼。
廖懷孝心中一凜,不敢直視,垂下頭低低應了聲“是”。
衛襄森冷的聲音傳來:“正好給謝五找些麻煩,小爺的事也是他能管的?”
廖懷孝受驚不輕,主上這是在向他解釋嗎?這位爺素來為所欲為,什麽時候向他解釋過!
欲蓋彌彰,欲蓋彌彰哪。
**
刺殺
傍晚時分,忽然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兩匹駿馬跟着一輛不起眼的平頭黑漆馬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官道上。馬上兩個騎士戴着竹笠、披着蓑衣,望着這綿綿無止境的秋雨皺起了眉。
馬車窗簾忽然掀開,十二三歲的俏麗小姑娘脆生生地道:“雨越發大了,陳公子,元寶,你們要不要來車中避一避?”
一行人正是江苒他們。
謝冕定下計後,說去齊地還有事要辦,就和他們分道揚镳了。他自帶着原班人馬,把江苒交給陳文旭護送,撥了一輛馬車并車夫給江苒,又命金豆豆、金元寶姐弟随行服侍。
沒想到還沒到達預定的投宿地,就碰到這一場秋雨,阻慢了行程。
雨勢漸大,休說馬兒被淋成了落湯雞,就是竹笠蓑衣穿戴整齊的陳文旭和金元寶,身上也濕透了。
此時,官道前方一片黑沉沉的,看不見燈火,更休提找到避雨之所。只有馬車裏面還能避一避雨。
金元寶正要點頭,陳文旭開口了:“是六小姐的意思嗎?”
金豆豆一愣,反應過來,心虛地看向沉默着一言不發的江苒。
陳文旭笑了笑道:“男女授受不親,這樣不妥。”
金豆豆沮喪地放下簾子,赧然對江苒道:“六小姐,對不住啦。我從前在江湖上野慣了,一時忘了規矩,您責罰我吧。”
江苒淡淡看向她,黑眸平靜無波。
金豆豆更心虛了,在馬車裏翻找了下,也不知她從哪裏翻出一把戒尺,默默地向江苒手中遞去。
江苒接過戒尺,金豆豆幹脆利落地在她面前跪下,伸出右手道:“六小姐,你打我吧,打了我就長記性了。”
江苒舉起戒尺。金豆豆閉上眼睛,一臉視死如歸的模樣。
久久沒有等來掌心的疼痛。金豆豆驚訝地睜眼望去。江苒搖搖頭,将戒尺扔到一邊,看着她,做出“下不為例”的口型。
“哎,”金豆豆歡歡喜喜地應了聲,“六小姐你真好,比我家公子好多了。要是他,逮着機會肯定會多打我幾下。”
與他們相反的方向,正在避雨的謝某人莫名打了個噴嚏:“誰在背後說我?”
金豆豆烏溜溜的眼睛閃着光,又道:“陳公子真乃君子也,多虧他提醒我。”
江苒和煦的面色頓時冷凝下來。
君子?君子能做出私拐世交之女,并僞造私奔書信之事?君子會縱火盧陵驿,使得驿丞夫婦傾家蕩産?君子會在岳父落難之時貶妻為妾,落井下石?君子會在結發妻子自請下堂後,親手毒殺曾經的枕邊人?
好個“君子”!
江苒不明白陳文旭為什麽非但不揭穿她,反而說要幫她掩蓋秘密,但她清楚一點,陳文旭所謀求的,絕不會是她想要的結果。
那個看似溫文爾雅的青年,面上掩飾得再好,可眼中的掠奪之意藏都藏不住。
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可惜,扮演一個啞巴姑娘雖然給了她最好的保護色,卻也同樣阻斷了她打探消息的可能。
從謝冕安排陳文旭護送她的那一刻起,她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讓陳文旭如願以償。
烏雲層疊,雨勢漸大。大雨中一行人越發狼狽。
“王叔,我們加快點速度吧,我記得前面不遠處有個村莊。”金元寶的大嗓門在大雨中顯得有些微弱。
“好咧。”車夫應了一聲,馬鞭一甩,拉車的馬兒驟然加速向前沖去。金元寶和陳文旭連忙一夾馬肚跟上。
滂沱的大雨中,視線一片模糊,只能循着灰褐色的道路不斷前行。
忽然,最前面拉着馬車的馬兒一聲驚嘶,然後是車夫驚恐的呼喝聲。緊跟在後的兩人眼睜睜地看着拉車的馬兒一個前栽,側倒下去,拉動整輛馬車歪歪斜斜,向一邊倒去。
“絆馬索!”車夫一聲驚叫,整個人跌了下去,眼看馬車廂跟着要側翻。
金元寶一聲長嘯,從馬背上騰身飛出,兩手抓住車窗處猛地往回一拽,竟然硬生生地把即将傾倒的車廂一點點拉了回來。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兵器的冷光驟然閃過,一個黑衣刺客鬼魅般出現,閃電般襲向落在後面的陳文旭。
陳文旭欲躲,可他一介書生,比速度哪比得過偷襲的刺客。眼看就要血濺五尺,車廂中忽然飛出一道銀光,“叮”一聲,恰恰打到偷襲的長劍上。劍光一歪,從陳文旭肩膀上劃過,濺起一片血珠。
銀光墜地,卻是一支小小的銀發簪。
陳文旭一聲低呼,受傷的肩膀使不上力,從馬上跌落,黑衣刺客劍光一轉,又向他心口刺來。
陳文旭反應也算快,和身一滾,避開一劍,黑衣刺客的劍光卻如影如随,追擊而來。
眼看就要一劍刺中陳文旭心口,黑衣刺客背上汗毛忽然豎起,回身一劍,恰恰擋住襲向他的一根鋼鞭。
不知何時,金豆豆已經從車廂中跳出,秀發披散,美目蘊怒,手執一條烏黑的鋼鞭向他襲來。
剛剛救了陳文旭的銀發簪正是金豆豆情急之下從頭上拔下扔出的。
這廂金豆豆與黑衣刺客戰成一團,那邊金元寶剛發力将車廂拉正,忽然見兩邊樹林中又沖出數個黑衣人。
金元寶大駭:“姐姐!”他大聲喊着金豆豆,金豆豆也發現了不對,一鞭逼退黑衣刺客,抓起陳文旭退到金元寶旁邊。
“四個人!姐姐,我們該怎麽做?”金元寶求助地看向金豆豆。
金豆豆渾身已經濕透,神色分外凝重,飛快地道:“元寶,從南邊沖過來的兩個交給你,剩下兩個我來對付。王叔,原來拉車的馬怕是不行了,你抓緊時間把元寶的馬套上。陳公子,呆會兒我們打起來,你找機會帶着六小姐坐馬車突圍。如果僥幸得脫,我們在前面張家村會合。”
陳文旭心知情況危急,自己和江苒不會武藝,只會拖後腿,當下也不含糊,直接點點頭,同意了金豆豆的安排。而且,他心中隐隐有個感覺,對方一來就沖着他下殺手,這場殺局很可能就是沖着他來的。
黑衣刺客殺了過來,金元寶拔出佩刀,搶先迎上,截住從南邊沖過來的兩個刺客;金豆豆卻刁鑽得多,身形靈活,出手滑溜,看着哪個黑衣刺客要往馬車方向沖去就是一鞭子,專往對方背後襲擊,那兩個刺客頓時被她纏住。
王叔抖着手,很快将馬套好。他顫聲招呼受傷的陳文旭上車,一刀割斷前面的絆馬索,驅車向前飛奔。
天越來越黑,前面林子中忽然又跳出兩個黑衣人,攔在馬車前面,冰冷的劍光在将夜的天色中分外醒目。
伏擊的黑衣刺客不是四個,而是六個!
衆人心中都是一涼。
金元寶和金豆豆都被牽制住了,剩下的三人毫無反擊之力。
離那兩人越來越近。王叔手腳冰涼,分不清臉上到底是雨水還是冷汗,手上用力,欲要勒馬調轉方向。
“加速,沖過去。”他耳邊忽然響起青年溫和而堅定的聲音,下意識地一抖缰繩。陳文旭已劈手奪過他手中的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身上。
馬兒負痛,一聲長嘶,驀地發足狂奔。臨近對面兩人時正要減速,陳文旭又是狠狠一鞭子抽上。馬兒頓時發了狂,直直沖去。
眼看就要迎面撞上,王叔駭得面無人色,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陳公子莫不是瘋了?
千鈞一發之際,但見黑影閃動,兩個黑衣人不敢硬撼,飛快地從兩邊閃開。馬車呼嘯着從兩人中間沖了過去。
陳文旭将馬鞭塞回兀自驚魂未定的王叔手中,一言不發,回了車廂。
王叔瞥見後面兩個黑衣人窮追不舍,魂飛魄散,咬牙拼命驅馬快跑。
車廂中,陳文旭剛剛進去,就捂住肩膀現出頹色,鮮紅的血從他的指縫間滲出,染紅了他白皙的手,一滴滴落到馬車的地板上。
江苒的目光落在那一灘血跡上,臉色微微發白。
“苒苒,你放心,我沒事。” 陳文旭摘下竹笠,露出一張蒼白的俊顏,對着江苒安撫地一笑。目光觸到江苒的,微微一愣。
江苒一對黑白分明的妙目靜靜看向他,眼神幽深,無波無瀾。
沒有他想象的驚慌恐懼,更沒有他期待的擔憂疼惜。
這不是他熟悉的江苒。
他熟悉的江苒是天真的,嬌氣的,娴靜的,時而又會小小頑皮一下,如一灣澄澈的清泉,一眼就能看得到底。
可眼前的少女卻仿佛褪去了所有女孩的嬌憨,看向他的目光冷靜得近乎冷酷,令人望之不透。
他們分別不過短短十餘日,真正的郭六小姐到底對他的苒苒做了什麽?他絕不容許苒苒對他露出這樣疏離的目光。
“苒苒,”他的眼底一點點透出腥紅,聲音卻壓得越發低柔,“我受傷了,你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莫忘了,盧陵驿中,你我已結為夫婦,白首不離。”
他一步步接近江苒,笑容陰森,猩紅的目牢牢盯住江苒,仿佛猛獸鎖住了獵物,欲要擇機而噬。
江苒心裏一個咯噔,陳文旭這副樣子她曾經再熟悉不過,那是她前世的噩夢。
不知自己觸到了他哪根神經。陳文旭,發瘋了!
**
借刀
疾速奔馳的馬車劇烈地颠簸着,密集的雨打在車壁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愈顯得周圍寂靜得可怕。
車廂中昏暗一片。
陳文旭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唯有一雙通紅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餓獸般的光芒。
江苒藏在袖子下的一只手緊緊抓住身下大紅的漳絨椅墊,另一只手摸索着去抓随意丢在一邊的美人捶。
陳文旭一聲輕笑,猛地撲過來,十指如鐵鉗般一把攥住她纖細的手腕,高高的鼻尖幾乎抵上江苒的翹鼻,溫柔低語道:“又想砸夫君了?”
他冰冷的手指觸到她溫熱的腕上,江苒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只覺肌膚上雞皮疙瘩一片片冒起。
他離得實在太近,似乎一低頭就能觸碰到她。淡淡的松柏香和濃郁的血腥氣充盈鼻端,熟悉而又陌生,幾乎令她窒息。
江苒難以忍受地用力掙紮起來,卻哪敵得過成年男子的力氣。她恨得眼睛都紅了,手不得自由,腳直接狠狠踢出。
陳文旭冷笑,将她兩條手臂高高拉過頭頂,用一只手控制住,另一手不顧肩頭還在滲出的鮮血,格擋住她飛起的腿。
“苒苒,你真是不乖。看來夫君要好好教你學乖才是……”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近呢喃,嘴角噙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向她柔嫩的紅唇親來。
似碰未碰。
江苒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忽然停止掙紮,收回腿,頭微微後仰,定定地看向陳文旭。
“陳文旭。”她突然開口,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
陳文旭微微一愣,與她目光相接。
纖弱的少女端然而坐,神色肅然,目光凜凜,如凝結的冰霜,竟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美。那一對令他無數個夜晚怦然心動的清澈明眸眼角泛紅,正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
陳文旭動作微微一頓,靜待她下文。
“你若羞辱于我,我便開口喊人。”她淡淡而道。
她是在威脅他,她要自曝身份?
陳文旭唇邊的笑意漸濃,他的苒苒真是天真得可愛,假冒郭六小姐的人是她,她居然以此威脅他?
江苒望着他,面無表情,沒有再開口。
陳文旭漸漸笑不出了。他忽然發現,她真要豁出去魚死網破,她假冒官眷,固然不會有好下場;而知情不報的他也會在謝冕面前信譽掃地,前程盡毀,更別提奪取他曾經規劃過的錦繡未來。
他是要和她白頭到老,許她容華一世的,怎麽舍得讓她落到那樣的下場,又怎能容許自己功敗垂成?
這威脅當真捏住了他的軟肋。他天真不谙世事的苒苒,什麽時候竟有了這般急智?
他深吸一口氣,理智回籠,眼中猩紅漸漸消去。他和苒苒,還有的是時間,何必逼急了她,玉石俱焚?
正要放開江苒,馬車忽然猛地一震,向一邊歪去。然後是馬兒的長嘶,王叔焦急的驅馬聲。
“怎麽回事?”陳文旭反應極快,立刻推門相問。
王叔急得聲音都打起戰來:“陳……陳公子,車車……車陷進泥潭了。”
借着車門上方挂着的兩盞氣死風燈的光亮,陳文旭看到馬車歪歪斜斜地陷在一個深深的泥潭中,車轱辘已有些開裂。
雨天行車,本就容易陷車,何況王叔剛剛根本就是慌不擇路了?
陳文旭擡頭看向兩盞氣死風燈,昏黃的光線在無邊的昏暗中分外醒目。
“蠢貨!”陳文旭低低咒了一聲,伸手先去熄滅燈火。
王叔急了:“陳公子,沒有燈看不見,怎麽把車子拉出來?”
還想把車子拉出來?陳文旭哭笑不得:“等到車子拉出來,後面的人也追上來了。”
王叔反應過來,臉色刷白,聲音帶出了哭音:“那我們怎麽辦?”
“分頭逃命吧。”陳文旭回去車廂,将竹笠戴到江苒頭上,一把拉住她道,“跟我走。”
江苒掙了一掙,沒有掙脫,垂下眼,似想到了什麽,她不再反抗,乖順地跟着陳文旭下了車。
将黑的夜,連綿的雨,泥濘的道路仿佛沒有盡頭。她踉踉跄跄地跟在陳文旭後面,一言不發,咬牙跟上。
寒冷的秋風呼呼灌入口鼻,肺部似乎将要炸裂,肘部與膝部未愈合的擦傷處疼得已經沒有知覺。
“這樣不行。”陳文旭神色沉郁地看着前面毫無遮擋的道路,不用想也知道,身後必然留下一串腳印。這樣他們根本逃不開追殺。
“往林子中去。”道路兩邊皆是籠罩在暮色中的樹林,樹木參天,好歹比一覽無餘的道路容易藏身多了。
他拉着江苒飛快地轉往林中。江苒被他拉得一個踉跄,早就偷偷摘在手中的一枚耳墜松下,悄無聲息地墜地。
她手心全是汗,一言不發,拼命跟上陳文旭的腳步。
樹林中黑暗一片,鳥獸休憩,只有雨打樹枝的噼啪聲和腳踩落葉的沙沙聲。兩人在裏面拐了幾個彎,已經失了方向。江苒頭上的竹笠也不知什麽時候丢失了。
陳文旭擡頭看到前方有一棵虬枝勁節的老樹,枝葉繁茂,遮天蔽日。“苒苒,”他喚江苒,“你爬上那棵樹去躲一躲。”
江苒搖頭:“我不會爬樹,你上去吧,我另找地方躲。”
陳文旭沒有作聲,拉着她繼續前行。
很快,前面傳來流水的聲音,雨漸漸止住,兩人沙沙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林中分外清晰。陳文旭皺了皺眉,忽然拉着江苒躲到一棵大樹後。
有輕得幾乎聽不清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黑色的人影如靈巧的貍貓行走在林中,幾乎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若不是偶爾有兵器的冷光閃過,根本看不出多了一人。
雨霁雲收,清冷的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入,照出黑衣刺客的輪廓。
來人一手執劍,動作矯健而輕靈。濕透的黑衣緊貼身上,臉上帶着黑色頭罩,只在眼睛鼻孔處挖了幾個洞,露出一對寒氣畢露的眼睛。
當他目光掃過時,濃烈的殺氣有如實質撲面而來。
江苒臉色發白,腳步微微一動,“嚓”一聲,踩上枯枝的聲音響起。
劍光劃過,如驚虹直射他們的方向。
陳文旭猛地合身一撲,将江苒護到身下一個翻滾,堪堪避開那一劍。
黑衣刺客一劍落空,微微“咦”了一聲,手腕一翻,又是一劍刺出。
陳文旭臉色微變,一把把江苒推入兩棵緊挨的大樹縫隙之後,匆匆撿起一根樹枝,迎着劍身用力一砸。
長劍頓時被蕩開。
趁這空隙,陳文旭向着江苒躲避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低低說了句:“如你所願。”猛地将手中樹枝向刺客砸去,随即爬起身來,拔腿就跑。
黑衣刺客一劍劈開樹枝,毫不猶豫,追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去得遠了。
四周重又安靜下來。江苒從樹後走出,四處觀望片刻,随意揀一個方向跑了一段路,又踩着自己的腳印倒退回到中途一棵不大不小的枝葉茂密的樹旁。
剛剛還對陳文旭號稱“不會爬樹”的她用力撕下礙事的裙腳,紮住妨礙行動的寬袖,然後手足并用,忍着膝部與肘部的劇痛地爬上了樹,身形很快消失在濃密的枝葉中。
坐在枝桠深處,她微微怔忡:不會爬樹的只是曾經的江苒。前世,在最後那段非人的日子裏,她學會了太多從前不會的事。
父親被下诏獄後,她要去探視,陳文旭卻不許。她氣恨不過,和他大吵了一架。陳文旭當着她的面溫柔地安撫她,一轉身卻命人看住大門,不許她進出。她知道他主意已定,又是委屈又是惱怒,豈肯乖乖聽話?爬樹翻牆的本事就是那時練出來的。
沒想到現在竟能救她一命。
也不知道陳文旭現在怎麽樣了。她游目四顧,目光驀地定住。
潺潺小河邊,黑衣刺客追上了陳文旭,手起、劍落,冰冷的長劍毫不留情地貫穿他的胸口。
長劍拔出,帶起泉湧般的鮮血,陳文旭的身體無力地後仰,撲通一聲掉落水中,激起漫天水花。
心口仿佛有一根絲線驟然抽緊,她的呼吸都已屏住。
那人真的就這樣死了嗎?那個曾為她簪發描眉,曾和她共許白頭,又逼得她幾欲發瘋,親手毒殺她的人,那個她以為一輩子也擺脫不掉的陰影,就這樣喪命了?
如此的輕而易舉。
漫天的血色宛在眼前,她恍然生起一種不真實感,雙手下意識地攥緊。
劍光襲來,陳文旭推開她時那意味深長的一眼如在眼前,他說:“如你所願。”
他為什麽這麽說,他看出來了嗎?可他既看出來了,為什麽還要救她?他明明不是那種舍己為人的人,前世,為了自己的前途,連她的性命都能謀算。
她本已抱着同歸于盡的決心。
她咬了咬唇,不願再想,她怕想通那個答案,她會動搖,會後悔。可事情既已做下,那便是她的選擇,她不會回頭,也不能回頭。
曾經溫軟善良的江苒早已死去,現在回來的這個人,只是披着從前的那張皮,連她自己都已不認識。
淚水仿佛自有意識,湧入眼眶,流滿她本就未幹的蒼白臉頰。連她自己也無法分清,這究竟是因為如釋重負還是哀悼悵然。
作者有話要說: 三更奉上,請一路跟來的小天使在文下登陸留評。入V首日,前20五字以上有效評論都會發紅包,其他的,作者君會再随機選十人發送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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