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這場談話最後演變成了一場控訴。

李若楠有些吃驚, “可是，你不是才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也不年輕了！很快零零後她們就要來了。都說現在男女比例失調，全國将會有上千萬的男人找不到老婆, 可是從周圍的人來看，也并不全是這回事。女孩子青春寶貴呀, 男人三十還是一枝花呢。而且優質資源永遠稀缺啊，好男人還真是打着燈籠都難找, 他們要不已經成了孩子的爸了, 要不就被早早圈定了。我我自打出學校，就相親過十二次，相親吃的那些飯每次都讓我印象深刻。那些男人，要麽身高永遠不超過一百七十公分，要麽五官組合太過奇形怪狀，這離帥哥至少有一百個李晨的距離。有兩三個稍微看得過去的, 三句話不到, 就開始問我的工資、學歷、家庭狀況, 政府公務員之類的自我感覺不要太好，咱們這種的, 在他們眼裏幾乎等于無業。可笑他們身在清水衙門, 一年到頭福利也是清湯寡水的, 到手的工資還不及我的二分之一。就這樣，他們還挑挑揀揀的，姐有哪只眼睛會瞧得上他們？若楠，你現在還是單身嗎？”

李若楠點了點頭。

袁小華立刻把她引為革命戰友, 她不過比李若楠大一歲，就用一副過來人的身份勸誡道：“若楠，你要是碰到好男人，可千萬別讓他溜了。要不然，吃虧後悔的是你。不過，咱們部門的銷售員就算了，你剛到部門，他們就都跑過來獻殷勤。別看他們一個個整天西裝領帶的，嘴巴一個比一個能說，平時還時不時跑去燈紅酒綠的地方應酬，看起來太花裏胡哨了。”

李若楠笑笑，“我還不急。我相信，留到最後給你的，總是最好的。”

袁小華搖搖頭，“你還相信緣分哪。”

李若楠笑了笑，也不說話，她低着頭繼續做手上的工作。

下班後，李若楠故意磨磨蹭蹭，她不但在部門中最後一個人走，又掩耳盜鈴地叫胡茂元在離公司大約公交站一站地的地方接她。公司這麽大，她下班後又坐胡茂元的車，其實很顯眼的。

胡茂元其實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他上班開的車都是捷豹，李若楠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袁小華那番話的影響，她左顧右盼了一下，這才坐進了副駕駛。冬天，手上凍得有點僵，李若楠系安全帶的時候的時候就有好幾次沒系上。

胡茂元欺身過來，“我幫你。”兩個人瞬間挨得極近，胡茂元溫熱的呼吸拂在脖頸間，雖然他動作并沒有什麽暧昧，李若楠還是覺得臉上一熱，幾乎要冒出汗來。

“謝謝。”李若楠幾乎要低下頭去。

車內正開着暖氣，裏面空間又不大，兩人緊挨在一起，似乎都察覺了一點氛圍的異樣。胡茂元半晌才笑了下，“為了感謝你前段時間照顧我，咱們晚上去吃西餐，你覺得如何？”他的噪音極低沉，在這個華燈初上的夜晚，特別有魅惑人心的力量。

李若楠點點頭，“你決定就好。我對市內都不太熟悉。”

地點是胡茂元早就已經安排好了的，李若楠跟着胡茂元上樓，這間西餐廳環境幽雅，裏面的牛排在市內極為有名，李若楠雖然沒有來過，卻也聽同事們多次提及。此時已是晚間用餐高峰期，二樓卻空蕩蕩，連一個顧客都沒有。李若楠微愣了下，胡茂元微笑道：“沒什麽特別的意思，只想今晚咱們好好說說話。”

李若楠聽了便微微一笑。

胡茂元選了靠窗的位置，往下便能看到街道兩旁的風景，此時的T市燈光璀璨，車流滾滾，底下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李若楠卻已無暇欣賞夜景，她的座位上擺着一捧鮮花，那自然是玫瑰花。卻不是豔麗到奪人眼球的紅色玫瑰，而是燈光下微帶暖意的黃玫瑰，碩大的一捧，大約有九十九朵吧，李若楠捧在将它捧在手上，喃喃道：“很漂亮。”她求學時也不是沒有收到過男同學送的玫瑰花，當時只覺得這種只能插在瓶中的植物只有短短幾天的觀賞期，心裏只覺得麻煩。現在想想，大約是送的人不對吧。又或者，她的青春期總是覺醒得比旁人晚一些。

其實這也不能怪她。母親那時候的身體就已經每況愈下，當時要負擔學費就已經很吃力了。她從那時起已經開始在打短工，時間被工作時間占據了大半。打工不過是為了繼續求學，但課業才是重中之重，不能因為打工而荒廢了學業。等到她快畢業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快熬出頭之時，母親就已經去世了。人生像是忽然少了個支柱似的，外公外婆先後離世，母親也不在了，就在那時，李國雄讓她回國，她也就回來了。畢竟，他已經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胡茂元見李若楠面上的神情微帶傷感，便問：“怎麽了？”

李若楠這才從往事的回憶中抽離，“想起了一些往事。”

胡茂元安慰她，“都過去了。”

“但它們還是留下了印跡。”李若楠望着衣冠楚楚的胡茂元，一時之間有些自慚形穢，畢竟他們之間的生活背景相差太大了，“比如說，性格變得比較古怪，總是和其他人不大合群……”

“怎麽會呢？我見你和同事相處得很好。”胡茂元安慰她，“我身上的毛病更多，不過現在都被我隐藏了。不然我怕你知道後會吓着呢。”

“什麽缺點？”李若楠追問道。

胡茂元托着下巴，他思考了幾秒才說：“不能吃苦耐勞，做事總是三分鐘熱度，有時又太相信別人的話……真的，我在這上面吃的虧太多了。我對正事的興趣不大，剛畢業那會兒，我去古玩市場逛逛，一時之間就被裏面的東西迷了眼。本來只是想随便逛逛，後來看到這個也好，那個也很喜歡，那裏面的老板又很會看人，一見我這樣的，進去兩眼冒光，對那些東西又一知半解的，便知道是送上門去的肥羊，不但價格喊得超出了市價，更氣人的是，裏面的東西還都是贗品。後來我爸找行家一看，回來之後就把我大罵了一頓，之後就不許我再買了。”

李若楠聽得有趣，便問：“那你在裏面究竟花了多少錢啊？”

胡茂元一臉惋惜的樣子，“大概幾十萬的樣子。我爸為了讓我記住這深刻的教訓，還克扣了我半年的零花錢。後來我都不敢再去古玩市場了，去了眼饞，買又不讓買，看了也是難受。平時買點書鑽研一下，我覺得我現在水平和當時早就不能同日而語了。有時候各地展覽、拍賣會什麽的，我也會去看看，純粹過過眼瘾。”

李若楠難免心痛裏面的錢，“那你記住這教訓沒有？”

“也沒有。大概我記性不大好。”胡茂元唉聲嘆氣，“後面的投資也是賠了。”胡茂元當時還沒到世盛地産上班，胡志澤給了他一筆錢投資，結果屢戰屢敗，除了與周岳合開的那家公司，其他的都賠得精光。而胡茂元非常信任倚重的合夥人，有些甚至還卷款跑了。胡志澤後來想：得了，你老實去上班去吧，也別折騰了。就在世盛地産給他安排了一個職位，誰想他對這個還真的就是沒有興趣，七八年過去了，他對公司的業務還是生疏得很。偏偏身邊又有一幫一樣不務正業的朋友，他天天和他們在一塊，吃喝玩樂倒是越來越精通。不過，好在胡茂元念在老爹這麽多年辛苦打拼不易，他花錢還算有節制，并不會一味地揮霍，平時也不大需要元靜娴貼補于他。他每月做的事情，便是把世盛地産的工資花光，當然，那些大件的奢侈品，自然還是由胡志澤替他買單。胡志澤在這方面倒也從不虧他們。胡志澤除了在工作上面對他諸多要求，其實某些方面還是極縱容他的。這些年他日子過得很是潇灑。

“那便學一學。”李若楠勸他，“在其位，謀其政。總該為董事長分憂。”

這話胡茂元聽過無數遍了，無數人同他講過，他都沒怎麽往心裏去。李若楠其實并沒有講出太多的大道理，不過胡茂元卻認真地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認，這些話都沒有錯。他畢竟在世盛地産挂着職務，天天卻和甩手掌櫃似的，對公司的事情鮮少參與。胡志澤對于他百年後的安排其實已經越發明朗，世盛基建留給長子胡茂東，世盛地産是胡志澤畢生最核心的事業，交給最能幹的三子胡茂北，胡茂元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那個。他相信父親定會給他最妥善的安排，也全然不去想和他們去争，總歸是有他的一份。但不去争，卻不代表他得一點都不會。胡茂元現在正處于尴尬的一點都不會的境地，也許他真的應該聽大家的勸，多少分擔一點工作？

胡茂元想了想，才說：“我盡量。”胡茂元底氣不足，他大學時荒廢了學業，在公司又是空降當的副經理，基礎一點都不牢靠，以致于他對這些一直都有逃避的心态。三十而立，也許是時候該做點事情了。胡茂元頓了頓，又說：“其實你父親一直托我照顧你。”胡茂元一直都知道李若楠的事情，包括李國雄當年在英國的事情，也都有所耳聞。他對李若楠，一直都有一種同病相憐的認同感，他懂得她的脆弱，他懂得她的敏感自尊，雖然他們的性格是如此的不同，但家庭給予他們的烙印都是相似的。而家庭，給予一個人的影響，卻是一生的。所以，在李宅的時候，他才會出手幫她。胡茂元深信這一切，他們之間甚至彼此都不用開口，都會懂得對方的心境。

李若楠沉默了一下，“我不會再回去。不過将來我有能力的時候，我也會照顧他。”緊接着，她又笑了下，“不過這事也未必輪得到我。”李若楠是指李錦岚，李錦岚下個月就要出嫁，她的未婚夫做的是股票經紀，最近股市飙漲，她未婚夫想必是賺得盆滿缽滿。李若楠甚至都能想象到李錦岚那張得意的面孔。

至于李國雄，李若楠對他的感情就更複雜了。李國雄的自私與怯懦是一貫的，在英國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抛棄了懷孕的女友，回國後又接受父母的安排結婚生子，他從來都沒有勇氣去反抗這一切。這些年他在國內的一切很順遂，但對他來說，卻很難說這樣的日子就是快樂的。他的悔恨一樣的情真意切，甚至于他內心對若楠的愛以及盡可能想要補償一切的心理也都是真的。他的自私怯懦是真的，他遲到覺醒的父愛也是真的，李若楠有無數次內心痛苦交織之後，不得不接受這矛盾的一切。這座繁華的城市，紙醉金迷，物欲糾葛，也許每一個人都不那麽純粹，但每個人都是如此地真實。

胡茂元懂得她曾經的痛苦與掙紮，“這樣你心裏會好過點。”

李若楠欣慰得幾乎要落淚，有一種終于被懂得的感動，她低頭掩飾，“咱們不是來吃晚餐的嗎？怎麽都滔滔不絕，說了一車的話。”

兩人這才笑着開始用餐。胡茂元邊吃邊問：“你的中文怎麽這麽好？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的中文甚至比我還好，一點都不像是ABC。”

“小時候上學的時候就學過，家裏也會教。後來也有了一些興趣，多半就會在家裏面自學。”李若楠笑了笑，“幸好那時候學了中文。”

——幸好這樣，才能認識你。

胡茂元咀嚼出這話裏的言外之意，心裏湧起了絲絲的甜蜜，以致于開車回家後還是有些亢奮。于是他打電話騷擾胡茂誠。都已經快十二點了，胡茂誠已經朦胧睡去，卻被他的這通電話給吵醒了。

胡茂誠下意識就問：“又有什麽煩心的事情？還是又出了什麽事？”

胡茂元笑罵道：“你就不能盼着我一點好啊。我最近吉星高照，鴻運當頭。”

胡茂誠嘆氣，“這能怪我？你之前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都沒有一件好事。”

胡茂元自顧自地興奮，“我愛上了一個女生，她大概也很喜歡我，我要談戀愛了。”

電話那頭的胡茂誠頓了一下，才說：“是李若楠吧？那恭喜你。你這些年也不是頭一次談戀愛，但因為這事特意把電話給我，還是第一次。看來這次是認真的了。”

“我每一次都是認真的。”胡茂元糾正道，“不過這一回，我感覺自己終于要安定下來了。哥我先和你通個信兒，哥脫單以後，之後逢年過節，你可要受所有人的疲勞轟炸了，想想你将來的樣子也怪可憐的。哥傳授給你一招兒苦肉計。到時候，你就先哭喪着臉，說自己找不到女朋友，特別是找不到像哥這樣漂亮的女朋友，生無可戀，要出家去。然後帶點辣椒水，抹在鼻子上，擠出幾滴眼淚。這樣大家大抵會同情你，放你一條生路。”

“啊？”胡茂誠想了想，笑罵道：“這不是網上流傳的段子嗎？你特意打電話給我，就為了傳授這樣的妙計給我？謝了，我用不上，我明天還要上班。我要有這樣的演技，我早成影帝了。”

“可是我現在睡不着。”胡茂元霸道地說：“你陪我聊會兒天。”

“行，行。”胡茂誠邊打哈欠，“你說。”

胡茂元毫無節操地開始大秀恩愛，不厭其煩地說李若楠如何如何地漂亮，如何如何地與衆不同，胡茂元覺得她和自己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沒有比她更适合自己的了。他不但自己說，還逼着胡茂誠認同，“你說，是不是這樣？”整個人興奮得打了雞血似的。

“是是是，你說的百分之百都對。”胡茂誠見胡茂元興致高昂，忍不住提個醒，“那伯父知道了沒有？你們公司不是一向不許談辦公室戀愛嗎？”

“呃，這個……誰還管這麽老土的規定？誰給爸出的主意，管天管地還管人家戀愛，怎麽管得這麽寬呢？”在聽到胡茂誠說這規定是胡志澤親自制定的，胡茂元有一段時間沒有吭聲，過了一會他才說，“規矩嘛，就是給人打破的。這規定早就過時了。”

“這規定是用來約束員工的，也許管不到你頭上。”胡茂誠耐心地說，“不過以她的家世，伯父會同意嗎？”胡志澤看自己兒子，自然是每一方面都是好的，總想着找個門當戶對、品貌出衆、性格溫柔的女孩子和自己的兒子匹配。胡志澤對胡茂元婚事之上心，遠勝于前面那三個兒子。之前也替胡茂元安排過幾次相親，胡茂元雖然沒有明确反對，但他本人并不積極，美女追求都衆，他這一不積極，女孩子自然就轉向了其他的追求者，最後這些都不了了之。

胡茂元立刻說：“她的家世，有哪裏不好？”李國雄在世盛地産挂着顧問的閑職，兩家交情多年，算得上是世交。胡茂元越想越歡喜，總覺得這事十分圓滿，其他人再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是沒什麽不好。其實伯父最偏疼你，他對你的期望，比任何人都高。”胡茂誠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幾分羨慕，在那邊感嘆，“這事總要得到伯父的首肯，你也不用像三哥那樣，受那麽多的罪。”

胡茂北當年帶着妻子出國，幾乎是以淨身出戶的方式滾出家門，在國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開始。其中辛苦，即使他從來不說，胡茂元都能想象，好在他們夫妻同心，感情并沒有受此影響。後來時間漸漸過去，胡志澤想念孫子孫女，元靜娴也在一旁說好話，胡志澤這才讓胡茂北重新回到世盛地産。這裏面諸多曲折，胡茂元當時年紀已經不小了，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他會同意的。”胡茂元頗有些躊躇，“一定會同意的，你說是吧？”胡茂元當下已經打定主意，即使父親反對這樁事，他也會堅持到底的。這事他的人生大事，總該由他自己作主才是，即使要付出代價。是，他确實沒有吃過什麽苦。他出生的時候，胡志澤已經發達了，他在家吃穿都有工人幫忙，上學的時候出入都有保姆車接送。他習慣了這一切，卻不一定會被這一切所左右。

一向被保護得太好的胡茂元，他對人世間所會經歷的辛苦和挫折，目前還只有貧乏的想象，那裏面所要經歷的辛苦，以及所有堅持背後的努力，都不是那麽簡單幾句話可以概括的。

胡茂誠給他出主意，“嗯。這事不能急，得慢慢安排。你找個機會安排他們見面吃飯。”胡茂誠頓了頓，“等等，你不是還沒表白嗎？”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李若楠：

她是非婚生子，李國雄抛棄了已經懷孕的女友，回國結婚。

所以，在這段錯綜複雜的家庭關系中，李國雄要負全部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