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疑雲重重

觀月閣裏,祁冉放下手中空碗,感激道:“多謝姑娘,這麽冷還來給我送炖湯。”

“不用客氣的,其實我也想過來看看。”柳纖纖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又說,“你也別太為阿誠難過傷心,将來等我們下山後,再尋一塊好地方,讓他入土為安吧。”

祁冉卻問:“我們還能下山嗎?”

“為什麽不能?”柳纖纖握住他的衣袖,“你別這麽想呀,別吓我。”

“我雖與岳之華不相熟,可聽金兄所言,他的功夫稀松平常,應當不是阿誠的對手。”祁冉看着她,嘴唇顫抖,“阿誠死的當晚,雲門主恰好就練功毒發弄了一身傷,那鬼爪兇器也偏偏是他找到的,世間當真有這麽巧的事?”

柳纖纖臉色白了白,遲疑片刻後才道:“你懷疑是雲門主幹的?可……季少俠說那晚在幫忙療傷,也是假的嗎?”

祁冉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若雲門主連季少俠一并瞞了呢?他原以為阿誠手無縛雞之力,試圖暗殺卻被反擊,才會因此受傷。”

柳纖纖依舊不信:“可雲門主殺你的阿誠做什麽?他們無冤無仇,先前甚至都不認識。還有,若真是雲門主所為,那岳之華又去了哪裏,難不成也一起被殺了?”

祁冉反問:“那幕後之人将我們困在山上,又是要做什麽?若事事都能知道理由,我們何必在此惶惶猜忌。”

柳纖纖被堵了回去,一時間腦子也亂得很,只道:“那我要再想想。可我還是信雲門主的,寧願相信鬧鬼,都不願疑他,你懂嗎?”

祁冉勉強一笑:“我懂,姑娘待雲門主一片真情,誰都看在眼中。不過我也是相信姑娘,才會将心中所思和盤托出,還請姑娘莫要告訴旁人。”

“嗯,我不會亂說的。”柳纖纖收拾好食盒,“那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送藥來。”

祁冉撐起傘,親自将她送出觀月閣。

漆黑夜幕沉沉,很快就吞噬了那一抹緋紅背影。

柳纖纖将食盒放回廚房,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去了飄飄閣。

季燕然正在廳中獨自喝茶,見她進來後,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雲門主正在內室運功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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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傷得很重嗎?”柳纖纖挪過一個椅子。

季燕然沉痛道:“的确不輕,沒有兩個時辰,怕是出不來。”

若換做往常,柳纖纖聽到這假模假樣的“兩三個時辰”,要麽不甘不願地拍桌子走人,要麽與季燕然吵兩句嘴,都鬧騰極了。可這回剛出了命案,自然不再有打鬥調笑的心思,她端起茶盞又放下,拇指搓着杯上鎏金描繪,幾乎要将那裏壓出一個窟窿來。

季燕然看出端倪:“姑娘是不是找我有事?”

“當然有事啦,我心裏怕得很,又怕有壞人,更怕有鬼。”柳纖纖放下杯子,“我問你一件事,你可得如實回我,不準騙人。”

季燕然答應:“好。”

柳纖纖問:“前天晚上,雲門主是哪個時辰毒發的?”

“哪個時辰?”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季燕然想了想才道,“子時過後吧,我聽到隔壁有動靜,就過去看了。”

“子時過後啊。”柳纖纖咬着下唇,那就是說,子時前兩人都沒在一起?

季燕然在她面前晃晃手:“姑娘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我就是、就是……”柳纖纖糾結半天,也沒想好該怎麽說、能不能說,最後索性氣惱地站起來,“算了,我回去了。”

她跑得很快,話音剛落人就消失,像是生怕跑慢了會被拉住問話。

季燕然搖搖頭,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茉莉熱茶。

雲倚風站在內室門口:“王爺當真看不出來,她此行是為了何事?”

“她懷疑你。”季燕然道,“或者說是懷疑我們兩個,更懷疑你。”

“我們一樣在懷疑她,大家彼此彼此,誰也不虧。”雲倚風坐在桌邊,“或許這也是幕後那人的目的之一,讓我們互相猜忌、分崩離析。”

季燕然嘆氣:“你為何總不肯好好穿衣裳?”

雲倚風扯住身上單薄紗緞:“那王爺覺得這是何物?”

季燕然懶得與他鬥嘴,握過手腕一試,果真又是一片滾燙。

雲倚風将領口拉了拉:“我正熱得焦躁,若非看在王爺的面子上,火盆現在早已去了井裏。”

“那我還得謝謝你。”季燕然哭笑不得松開手,“來這邊,那裏是風口。”

雲倚風短暫思考了一下,在貪涼與避免聽他講道理之間,還是後者更劃算些,于是配合地将椅子挪了挪。

季燕然又道:“去一趟觀月閣,就跑來問你是何時毒發,祁冉同她說的?”

“其實設身處地想想,祁冉并沒錯。”雲倚風道,“是我不争氣,挑在小厮身亡時弄了一床血,還順利翻出了隐藏兇器,再加上岳之華杳無蹤影,說被我殺了也有可能,如此種種疊在一起,實在洗不清嫌疑。”

季燕然一笑,過了片刻,突然問:“當真不是你?”

雲倚風喝茶的手頓住,擡眼和他對視。

季燕然很坦白:“前夜子時之前發生了什麽,我确實不知道。”

“我在睡覺。”雲倚風放下茶盞,“信嗎?”

季燕然點頭:“信,若非要在這群人中選一個,我自然更願意相信門主。”

“今晚王爺若閑得沒事,可以再去觀月閣與流星閣看看。”雲倚風往內室走,“我先睡了。”

“喂!”季燕然叫住他:“你不随我一道?”

“沒空。”雲倚風一口拒絕,“我要忙着夜半殺人。”

季燕然:“……”

脾氣還挺大。

但出去看看,也成。

總比待在飄飄閣裏,等着第二天外頭又冒出一具屍體要強。

子時。

天上挂着一輪慘淡的月,裹在灰色雲環裏,流出黯黯的光。

祁冉坐在桌邊,看着桌上跳動燭火,眼底一片漆黑。

他手裏握着一把匕首,鋒刃光寒,幾乎能映照出人影。

真的是岳之華殺了阿誠嗎?

賞雪閣裏剩下的人逐一浮現在他腦海中,甚至連玉嬸都包括在內,似乎誰都有可能。

動機呢?為了震懾自己?又或者是為了別的理由?

他皺着眉頭,嘴裏念念有詞,像是要從這一堆亂麻裏理出頭緒。

不知不覺間,身體像是挂了千斤墜,越來越沉重。

雲倚風、岳之華、柳纖纖、金煥……

所有的名字都被打成碎片,旋轉出斑斓色彩,再也拼湊不到一起,而當他終于意識到異常時,房間裏已經充滿了淡色煙霧。

腥甜的,像帶毒的花,一絲一縷包裹住神經,再一口咬斷。

頭痛欲裂間,有人輕輕擡高了他的下巴。

“是你!”他掙紮着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趴在桌上,恐懼地看着對方。

太多的迷煙,讓大腦也陷入迷霧圈。飄飄忽忽間,祁冉覺得手腳突然就有了力氣,可以掙脫對方向外逃離,一路頭也不回地沖出這座詭異而又陰森的賞雪閣,哪怕是被轟天雷炸到天上,哪怕、哪怕、他喘着粗氣,覺得到處都是殺手的腳步聲,咚、咚,耳畔甚至還能感覺到一絲冰冷氣息……而當世界再度天旋地轉時,卻又只剩下了自己斷裂的呼吸。

對了,還有滴滴答答的雨。

可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裏,哪裏來的雨?

他木然地想了很久,才終于明白過來,那不是雨。

而是血。

自己的血。

淅淅瀝瀝流過胸口,在地上蜿蜒出一片刺目的鮮紅。

……

季燕然隐沒在黑暗中,盯着不遠處的觀月閣。燈已經全熄了,夜色間只有凝固的壓抑,地上積着一層松軟厚雪,人一旦踏上去,必然會留下痕跡,若想潛入院中,只有從房梁隐蔽處翻進屋檐。誰知就在他剛準備行動時,對面卻突然有了動靜。

一個黑色身影匆匆溜了出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雜亂腳印。

……

柳纖纖跑得極快。她輕功其實不錯,身形又嬌小,這一路飛掠雪野,只留下淺淺半寸踏痕,待到天明再落一場雪,想來就會掩得毫無蹤跡。不過饒是如此,她依舊極為謹慎,沒有直接回住處,而是踩着幾蓬裸露枯草,躲進了花園假山裏,應當是擔心會被人看見腳印進流星閣,想等落雪後再出現。

季燕然用刀柄敲敲山石:“出來。”

柳纖纖:“……”

半晌後,穿着夜行服的少女鑽出假山洞,一臉警惕地看着面前男人。

季燕然審問:“半夜鬼鬼祟祟去觀月閣做什麽?”

“我……我想去找祁冉。”柳纖纖只說了一句話,胸口就開始劇烈起伏,也不知是怕還是冷。她眼底噙着淚,擡起衣袖重重擦了一下,又道,“他死了。”

季燕然眉頭猛然一跳:“祁冉死了?”

“是。”柳纖纖看起來的确受了不少驚吓,後背貼着假山才勉強站穩,繼續聲若蚊吶道,“傍晚的時候,祁冉說他懷疑雲門主,我聽完心裏一直亂糟糟的,反正睡不着,就想去觀月閣看看,看他是不是在故意誤導我,看他有沒有同金煥或是暮成雪密謀,結果房中漆黑一片,空氣裏有好大一股血腥味,那血是從祁冉的房中流出來的,門檻上還搭了半只手。”說到這裏,她又哭出來,“我也遲早會被他們殺了的,是不是?”

季燕然問:“既是發現祁冉死了,為何不說?”

“我不敢,萬一那兇手還在暗中,萬一、萬一他是金煥與岳之華殺的呢?”柳纖纖蹲在地上,喃喃無措道,“我誰都信不過了,我想下山,我……我又沒有得罪過人。”

幾片黑雲遮住月光,眼看又要迎來新一輪暴雪。這裏不是議事之地,季燕然單手拎起她的胳膊,将人一路帶回了飄飄閣。

柳纖纖沒有掙紮,也掙紮不得。如同被一道鐵箍圈住手臂,只能任對方帶着躍至空中,耳邊但聞風聲呼嘯。她心中難免訝然,先前還從沒見過誰能有這般深厚內力,能輕而易舉制住自己,甚至毫無還手餘地。

季燕然拎着柳纖纖,兩人一道穩穩落入院中。

雲倚風裹着輕薄寝衣,原本正站在回廊下出神,猛然間面前出現兩個人,驚了一跳。

季燕然對他這毛病着實頭疼:“你給我回去穿好衣服!”

雲倚風:“……”

你半夜帶個姑娘回來,還怪我不肯好好穿衣裳。

當然了,君子有所不為,穿着寝衣到處亂晃,确實不妥。

所以他還是沉默折回內室,挑了件長衫裹着,坐回廳中道:“說吧,何事?”

季燕然道:“祁冉死了。”

雲倚風聞言一愣:“死了?兇手是誰?”

“我不知道。”柳纖纖定了定神,将剛剛對季燕然所言複述一遍,又辯解道,“當真不是我。”

雲倚風從她腰間拔出匕首,上頭幹幹淨淨,夜行服上也無血跡。

“我沒有殺人,我殺人做什麽?”柳纖纖帶着哭腔道,“我上山只是因為喜歡門主,旁的什麽都不知道。”

雲倚風若有所思看着她。

柳纖纖不安地問:“門主不信我嗎?”

雲倚風坦白道:“半夜三更穿着夜行服闖觀月閣,被人發現後就說祁冉死了,這我要如何相信?”

“我真的沒有殺他。”柳纖纖急道,“我若想殺他,想殺這賞雪閣裏的任何一個人,在飯菜裏下毒便是,總歸這幾日的飯菜都是我分開送的,為何要冒險入室殺人?”

雲倚風答:“因為大家吃飯前都要驗毒,也因為那樣太明顯。”

柳纖纖被他堵得無話可說,險些再度哭出聲來:“你又沒有親眼看到,我……我還懷疑你呢,祁冉白天剛同我說完,晚上就死了,若論誰最有嫌疑,可不就是雲門主!而且,而且你還衣衫不整,說成是剛脫了夜行服,來不及換別的衣裳也有可能。”

季燕然啧道:“方才還在口口聲聲喜歡,一轉頭就誣陷心上人是兇手,這算哪門子喜歡。”

“誰教你們不信我的。”柳纖纖嘴硬道,“我現在心裏怕得很,你們非但不安慰我,還胡亂懷疑我。”

“罷了,你先回去吧。”雲倚風用食指叩叩桌子,“待明早看過祁冉的死因後,再說不遲。”

柳纖纖依言站起來,不忘叮囑一句:“那我們定好了,今晚就當彼此沒有見過,我可不想再平白惹來懷疑。”

雲倚風應允,又道:“我送你回流星閣。”

“你要送我?”柳纖纖意外,還想說什麽,雲倚風卻已經出了門。

天微微發亮,風再度咆哮起來,刮得到處都是雪礫子。柳纖纖悄悄跟在他身後,不敢先開口,一直等到了流星閣前,雲倚風方才停下腳步,從袖中取出一粒藥丸,命令道:“吃了。”

“……吃,這是什麽?”柳纖纖一愣,本能地後退一步。

“你沒有選擇的權力。”雲倚風冷冷看着她,平日裏溫柔帶笑的眼睛,這陣卻蒙了一層冰與霜,透着滲骨的寒意。

柳纖纖心知八成躲不掉,卻還問:“若我不吃呢,你會殺了我嗎?”

雲倚風答:“不吃便是心裏有鬼,我自然能殺你。”

柳纖纖紅着眼睛,将那藥丸一把奪過來,賭氣地咽了下去。

“這是風雨門的奪魄丹。”雲倚風道,“往後每過三天,我會給你解藥,保你無恙。”

“你還是懷疑我,不信我。”柳纖纖生氣道,“怕我傷害玉嬸,所以喂我毒藥?”

雲倚風道:“非常時期,只能用此非常手段,若姑娘當真無辜,下山之後,我自會好好賠罪。”

“誰稀罕你的賠罪。”柳纖纖又抹了把眼淚,“我懂了,幕後那人是沖你、沖姓季的來的!其餘人根本就是無辜的枉死品!”

雲倚風問:“為何?”

“否則你為何不将玉嬸接回飄飄閣,反而要留在我這嫌犯身邊?”柳纖纖道,“因為你根本就知道,飄飄閣早晚會出事,你怕一旦亂起來顧不了玉嬸,所以才會強迫我保護!”

雲倚風默認:“姑娘既然知道,那就請好好照顧嬸嬸,不管江湖中有何恩怨,她實在無辜。”

柳纖纖瞪他一眼,也不再說話,轉身“蹬蹬”跑往住處。

雲倚風獨自回到飄飄閣,季燕然還在廳裏等他,桌上溫着一壺熱茶。

“安頓好玉嬸了?”

“是。”雲倚風坐在椅子上,“柳纖纖的功夫不低,甚至要強過金煥父子,我沒看錯吧?”

季燕然道:“先前我與她比試,雖只是打鬧,卻也能看出身姿靈活。不過溯洄宮本就是江湖大幫,她又是掌門心愛的徒弟,會強過金煥不意外。”

“所以若要尋一個人保護玉嬸,就只能是她了。”雲倚風道,“接來你我身邊,反而危險。”

“那小丫頭身上,秘密多着呢。”季燕然道,“別忘了我先前同你說過的事。”

雲倚風無聲嘆氣,端起熱茶看了眼門外。

雪片紛揚,薄光淡淡。

天又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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