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神秘黑影

“老吳”這個名字,聽起來就不像什麽厲害大夫。雲倚風笑着問:“打仗的時候,也會遇到巫蠱術嗎?”

季燕然撥旺爐火:“前些年漠北匪幫橫行,勾結西域妖人,鬧來出的幺蛾子不比中原武林少,也害了不少百姓的性命。老吳是我的先鋒副将,他出生在西北邊境村落,極熟悉當地的風土人情,打仗時能幫不少忙。”

雲倚風“哦”了一聲,心想,原來連軍醫都只是半吊子。

過了一陣,天上日頭被厚雲遮去,廚房裏的光線倏忽變暗。雲倚風停下手,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季燕然見狀,起身替他點燃油燈,又從櫃子裏尋出香軟雲片糕,放在火邊慢慢烘烤。玉嬸端着簸箕進屋,看到後笑着說:“季少俠這般心細,可見是個會疼人的,也不知将來要娶了誰,那小娘子真真頂有福氣。”

“是啊。”季燕然單手撐起下巴,跟着一道感慨,“不知誰能這般好命,真是羨慕。”

雲倚風頗為嫌棄地看他一眼,将那暗器匣重新戴回玉嬸胳膊上:“好了,嬸嬸以後若遇到危險,不管有沒有看清對方是什麽,都只管往下按機關,記沒記住?”

“是,記住了。”玉嬸道,“雲門主也快些回去歇着吧,這廚房裏油煙重,別熏着了。”

季燕然發現,模樣生的白淨标致些,在婆姨嬸娘面前的确頗占便宜,比如這冰雪捏的病秧子,哪怕只是站在竈火旁,都會被擔心熏了燙了,恨不能弄個銀罩子将人裝起來。而像老吳那種五大三粗的莽夫,待遇就完全不一樣,即便他将半個腦袋架上柴堆,估摸都找不到人心疼,反而還會幫着澆油添柴。

無辜被念許多次,在寒霧城外的某條山道上,老吳使勁打了個噴嚏。

這東北可當真是冷。

他一踢馬腹,加緊速度追上了前頭的人,不放心道:“我說林影,你與王爺都跑來東北,邊關那頭确定不會出事?”

被吳所思叫住的年輕人樣貌英俊,看起來頂多二十出頭,一身黑衣勁練華貴,眉目間一半透着桀骜銳氣,另一半寫滿“不想說話”,只恨不能立刻找座仙山拜師,給自己弄個防唠叨的結界出來。

但吳所思顯然覺悟不夠,還在催促:“我不在的這幾個月,大家可還一切安好?王爺有沒有再大手大腳亂花銀子?張骁的腿傷養得怎麽樣了?還有雁城月老廟前頭的那口井,挖完了嗎?”

林影嗡嗡耳鳴:“挖井你也要管?”

“我當然得管,這是玄妙大師算出來的,月老廟前弄口井,有了活泛仙氣兒,咱王爺就能立馬成親。”吳所思一拍大腿,哀哀叫苦,“你是不知道,在王城這段時日,老夫人少說也催了八九十回,給我煩得喲……”

林影眼皮子一抽筋,只覺又見了世面,這吳媽竟還能有嫌別人煩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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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所思繼續悲鳴:“老夫人想王爺成親,都快想出魔怔了。你說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幫王爺多留神,半年前出嫁的那杜家小姐,我覺得就很好,唉,可惜被馬大財主的三兒子搶了先。”

山間冰天雪地,林影并不是很想将他按在地上打,因為會手冷,于是盡量和顏悅色了一下,耐心道:“即便上街随便抓個姑娘拜堂,也得先解決了舍利子的事,行了,叫兄弟們收拾一下,準備進城吧。”

說完之後,他甩手一抖馬缰,一騎絕塵将衆人抛在了身後。

“你看看,你看看,哪有這樣帶兵的。”吳所思連連搖頭,又操心勞力地指揮,“來來來,大家都跟緊啊,走路仔細着些,千萬別讓馬蹄打滑。”

……

賞雪閣裏,雲倚風将手指縮入袖中,嘆氣道:“原先只覺得四季當中,落雪最美,可一直看着純白,卻也厭煩。”

“該厭煩的不是雪,是人。”柳纖纖恰好從小路走過來,“不謝謝我嗎?”

雲倚風問:“謝什麽?”

“玉嬸啊,方才在廚房時,我幫你将那暗器匣好一番吹,金家父子可都聽得一清二楚。”柳纖纖道,“就算他們先前當真有賊心,這陣只怕也沒了賊膽。”

雲倚風沒接這話茬,卻把目光落向她手中的紅梅花枝:“姑娘如此好興致?”

“這是折給玉嬸的,西暖閣裏那人要吃紅梅糕。”柳纖纖道,“反正這宅子裏不管是鬧鬼還是鬧殺手,全部吓人得很,我誰都不想得罪,也不想再同你們這些男人說話了。”

對方語調嬌蠻,季燕然識趣側身讓開路,看着她一路跑遠後,原想再問雲倚風兩句,扭頭卻見他還在盯着柳纖纖的背影,眉心緊蹙,似乎在想什麽事情。

……

夜幕很快再次降臨。

晚飯席間衆人圍坐,依舊吃得沉默不知味,玉嬸見雲倚風一共也沒動幾筷子,便偷偷撿了一食盒鹵味,讓兩人帶回去煨着當宵夜。飄飄閣裏頭,火盆正燒得旺盛,季燕然關上門後問:“還冷嗎?”

雲倚風搖頭,将手放在爐子旁慢慢取暖:“院裏妖風陣陣的,聽了鬧心。”

“你猜今晚還會不會出事?”季燕然将鹵味打開,遞到他面前。

“不好說。”雲倚風撿了個雞爪子啃:“不過外頭沒有月亮,四處漆黑一片,也沒法再去白玉塔了,還是安心睡覺吧。”

他吃相文雅細致,又頗為熟練,在季燕然眼裏,挺像某種皮毛雪白的漂亮小獸,能盯着看上一炷香也不厭煩。當然,這話說出來八成要挨打,于是蕭王殿下摸摸下巴,掩飾性地問道:“你經常啃這些小骨頭?”

“嗯?”雲倚風停下手,想了想才回答,“大骨頭我也啃。”比如風雨門過年時的半扇殺豬菜,就挺好吃。

季燕然笑道:“将來若有機會,我帶你去西北,那裏有烤全羊和最好的牛肉。”

“好說。”雲倚風擦擦手指,“只要能拿到血靈芝,別說是西北軍營,就算天涯海角,我都願意追随王爺。”

季燕然:“……”

他很後悔自己挑起了這個話題。

幸好,雲倚風這回并沒有再雙目殷殷說些“大恩大德”“彩衣娛你”之類的話,專心啃完小半盒鹵味後,就心滿意足洗漱上床。熬了這幾天,好不容易等到餘毒燥熱退去,他打算裹起棉被好好睡一覺。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子時,大雪再度掩埋了半座山莊,細細聽來,甚至能辨出木梁負重的微弱澀響。

季燕然雙目微閉,就算已經兩日未眠,依舊睡得很淺,因此當窗外鈴聲乍起時,他第一時間就睜開了眼睛。

叮鈴。

叮鈴鈴,叮鈴鈴。

那聲音極清脆,初時只是一兩串鈴铛輕晃,轉眼卻已連成一整片,壓過了雪吼與風嘯。再過一瞬,整座賞雪閣的蛛絲都被掀翻攪動,共同響得瘋魔而又急促,刺耳尖銳的聲音,如萬千鳥雀空蟬深夜齊鳴,甚至顯得有些凄厲了。

雲倚風單手握劍沖出飄飄閣,白色身影一飄即逝,真如一抹風間輕雲。花園中,有黑影就地打了個滾,試圖甩掉身上纏着的蛛絲銀鈴,卻反而越掙越緊,眼見已經中了陷阱,他索性就那麽爬起來,帶着一身“叮叮當當”的狂放聲音,拼命向賞雪閣外沖去。

“站住!”金煥聽到動靜,也提刀沖出觀月閣,不料恰好與黑影碰了個照面。他雖學武不精,但畢竟是走慣了镖的,實戰經驗自是不缺,當下就與對方厮殺起來。七八招後,黑影揚出兩把匕首,徑直攻往下半身,金煥本能地後退閃避,還未等他再度穩住身形,黑影已經攀上牆頭,朝着反方向急急跑去。

“金兄。”雲倚風将金煥扶住,“沒受傷吧?”

金煥驚魂未定,伸手指道:“往那邊跑了,也不知是個什麽妖物,身上坑坑窪窪的。”

妖物?雲倚風心中起疑,還欲多問,卻見季燕然已經越過牆頭,自己便也拉着金煥追了過去。風剛好在此時吹散了厚雲,露出大半銀盤圓月,令四周景象開始明亮。黑影依舊逃得極快,連滾帶爬姿勢詭異,乍一看的确挺能唬人,不過雲倚風很快就判斷出來,那并不是妖物與野獸,而是人,一個不斷揮刀想要割去蛛絲、頗為狼狽的人。

挂着一身鈴铛逃跑,聽起來又蠢又無生路。黑影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并沒想過要躲藏,而是一路沖向後山絕壁,閉着眼就往下跳。

賞雪閣建在孤峰之上,前頭是狹窄山路,後頭是險峻懸崖,終日雲霧缭繞,千丈巍巍。

見對方想要尋死,季燕然縱身一躍,擡手在空中掃出一道凜冽劍氣,于絕壁邊緣炸開層層積雪,直将黑影逼得連連後撤,一屁股慌亂坐在地上。前頭既有高手擋道,他眼珠子一轉,又想出另一個法子,雙手一撐腳下一蹬,踩着冰淩就想滑往另一邊,卻剛好遇到雲倚風,飛鸾素劍铮鳴出鞘,挑住那毛皮衣領往後一甩,生生将已經落下絕壁的黑影又帶了回來,淩空劃出一道弧線,栽進厚雪摔了個七葷八素,再也動彈不得。

金煥緊走兩步,上前将他的身子翻過來,想看看究竟是誰。

黑影臉上溝壑遍布,眼若血紅牛鈴,從嘴裏“噗”吐出一股濃煙。

雲倚風見狀驚道:“金兄小心!”

金煥猝不及防,先是被他的詭異樣貌吓了一跳,又被糊了滿臉的刺目煙霧,視線驟然模糊,胸口也被狠狠踢了一腳,虧得有雲倚風及時趕到,才沒有踉跄滾下雪溝。

黑影趁機爬向崖邊,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根藤蔓,單手蕩着就往山谷深處飄,一邊“呱呱嘎嘎”地笑出聲來,顯然得意至極。

不過這份得意并沒有持續多久,回音尚未消散,藤蔓就被人一劍砍斷。身體驟然失重,他倒是不慌,反手又握住另一根,顯然對這裏的地形極為熟悉。而就在他要換第三根藤蔓時,一道白色疾風突然呼嘯而至,手腕也随之傳來劇痛。

黑影心底駭然,還沒等他分辨出面前究竟是鬼是神,身體就已被人高高抛起,眼見下方就是萬丈懸崖,而那白影卻反而飄向另一方,全然沒有要接住自己的意思,這不可一世的嚣張賊人終于白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季燕然一腳踏上絕壁,如獵鷹般掠過空中,單手為爪狠一發力,将黑影重重丢至衆人面前。

“咚”一聲,震得四周雪渣子亂飛。

想必命也去了半條。

季燕然旋身落入雪中,微微挑眉道:“閣下好身手。”

“過譽。”暮成雪神情疏離,語調也是冷的。

雲倚風攙着金煥,兩人一起走了過來。那黑煙裏不知藏有什麽毒物,能讓人頃刻失明,金煥此時眼前一片模糊赤紅,難免慌神,雖不至于哆嗦嚎啕,雙手卻也始終緊握着雲倚風的胳膊,幾乎要将那細韌骨頭一并捏斷。

“這人還沒死吧?”雲倚風擔憂,“金兄眼睛傷得不輕,山上又沒有大夫,還得從他嘴裏往外掏解藥。”

季燕然道:“留了口氣,先帶回賞雪閣再說。”

“多謝……多謝諸位。”金煥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牽住雲倚風的手,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回走,一顆心也如這雪地一般,七上八下,惶惶不知深淺。

“對了。”行至途中,雲倚風又問,“金掌門怎麽沒出來?”

“我爹他早年中過毒,身體一直不好,須得靠着白參紫蓉補丸調養。”金煥道,“那藥服下之後要靜心運功,否則極易氣血逆行。今夜聽到銀鈴驟響,我擔心外頭會有危險,便讓他躲在了床下……此事說出來也真是慚愧,還請諸位莫笑話我們父子這般貪生怕死。”

“怎麽會。”雲倚風寬慰,“金兄這般安排,可謂孝勇兩全。只是回去之後,金掌門看見金兄雙目受傷,八成又要擔心了。”

金煥嘆氣道:“是我自己疏忽,怨不得別人。”

季燕然突然問:“咦,那小丫頭呢?”

“那小丫頭在這裏。”花園中傳來一聲幽幽回答,咬碎了牙在說。

衆人齊齊看去,就見柳纖纖捂住流血手臂,正坐在一蓬枯草上,嬌目灼灼,幾欲冒火。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麽事,像是氣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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