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大水沖城

在被苦澀藥味填滿的卧房中, 許老太爺眼皮子打顫, 費了頗大一番力氣,方才問出一句:“王爺與張大人, 還在查那新童謠嗎?”

“是啊, 在查了。”一旁的丫鬟趕緊上前回話, 以為他還在擔心山莊安全,便說王爺與張大人都在, 雲門主也在, 這回定然能找出幕後兇手,将壞人繩之以法。

許老太爺胸口一起一伏, 扯風箱似的喘了半天, 方才伸出半截手臂, 讓丫鬟将自己扶了起來。

“去……去請王爺過來,我有一樁往事,一樁往事要說……說……”

他劇烈地咳嗽着,幾乎要将肺腑都一并吐出來。

丫鬟急忙去桌邊倒水, 不小心踢到椅子, 撞得那高臺上的半截紅燭也抖了抖。

許老太爺趴在床邊, 被一群仆役圍着,卻也聽不清什麽了,雙目只透過人群,死死盯着那晃動燭火,最後看到燭臺穩了,竟然還生出幾分遺憾來。

若能掉下來, 就好了。

點燃桌椅,點燃床帳,一把火燒了幹淨。

……

季燕然和雲倚風尚未走遠,還在想那新的童謠。許老太爺在聽完之後,就掙紮着要變賣田地,舉家搬遷,必然是因為從中看到了新的威脅——可現在跑路,能跑掉嗎?

許家五兄弟先後遇害,無辜與否暫且不論,至少能說明幕後兇手絕非常人。這麽一個人,若真想繼續行兇,顯然輕而易舉。所以哪怕許老太爺再渾噩,也該清楚此時此境,老老實實待在十八山莊中,由官府派兵牢牢保護起來,才是最安全的一種選擇。

季燕然道:“除非他心裏清楚,殺戮其實已經結束,不會再有新的血案發生了。”

雲倚風停下腳步,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那許家為何還要跑……為了躲官府?”

季燕然笑:“聰明。”

即便殺戮結束,兇徒收手,官府也不可能就此終止調查,尤其按照張孤鶴的性格,更會死死揪住新童謠,一年也好,三年也好,總要追個水落石出,或許這才是許老太爺最為懼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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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倚風道:“所以就如我們先前的猜測,惡羊十八的童謠不是說給許家,而是說給官府,不是未來,而是往事?”

老羊帶着五只小羊,先是大水沖城,而後穿金戴銀,惡羊從此享尊榮。

許家的發家史。

“王爺,雲門主。”此時,有仆役氣喘籲籲自遠處跑過來,“我家老太爺方才醒了,想請二位過去。”

……

許老太爺靠坐在床頭,穿了一件深色褂子,佝偻着腰,花白的頭發蓬亂如雞窩,咳嗽聲就沒停過。

旁邊有人正在收拾皮尺與粉錠,見到季燕然與雲倚風後,匆匆行禮離去。他是城中專做喪葬生意的掌櫃,來量尺寸,自然是為了準備壽衣。

房中氣氛壓抑,旁邊有丫鬟已經開始抹眼淚,許老太爺長嘆一聲,将所有下人都打發下去,連貼身伺候的也沒留。

待周圍徹底安靜下來之後,他方才滿面頹然,顫聲道:“王爺,雲門主,我知道那童謠在說什麽。”

蒼老的聲音,如被蟲蠹空的粗糙樹皮,撲撲簌簌地掉着渣。

“我從來就沒有做過貨郎,十七年前,我帶着五個兒子,在關東一帶流竄,做一些偷雞摸狗的行當。”

起初只是夜半翻窗,後來嘗到了甜頭,就開始攔路搶劫,再後來,又有了殺人放火。

不勞而獲,或者少勞多獲,這種事都是會上瘾的。

“關東都是前往白剎國的大商人,個個腰纏萬貫。”許老太爺繼續道,“宰了幾回肥羊,攢夠本金之後,我們就金盆洗手,來到了望星城。原以為能從此擺脫舊事,重新開始生活,卻沒想到……終究難逃報應,難逃報應。”

他哀恸哭泣着,從床上滾落下來,掙紮跪地磕頭:“王爺,雲門主,我自知罪惡滔天,難逃一死,但我那些孫輩們,皆是無辜的啊!我原想先瞞下這些,讓綸兒盡快變賣家産,連夜離開望星城,從此隐姓埋名……可、可我實在害怕,怕官府在查清之前,不會放綸兒走,也怕那兇徒會再追來……實在無計可施,求王爺拿我下獄吧,千刀萬剮也好,能求個痛快也好,只要能讓兇徒消氣,這條老命與許家全部家産,我都不要了,只要小輩們不被牽連,只要他們不被我當年的滔天罪行牽連啊……”他說得混亂颠倒,卻又字字泣血,額上磕出的血順着臉往下流,袖子一抹,亂七八糟糊了一片,看着凄慘可憐。

季燕然道:“所以那首新的童謠,就是在說你們父子六人,曾在關東滿城屠殺,掀起血雨腥風,而後才有了本錢穿金戴銀,建立十八山莊?”

“是……是。”許老太爺前言不搭後語,雙目怔怔道,“沒有滿城屠殺,就只有十幾名貨商。”

季燕然摸摸下巴,又問:“那幕後兇徒究竟是誰,你心中有數嗎?”

“或許是當年,從馬刀下逃脫的哪個人吧。”許老太爺道,“有的時候天太黑,胡亂砍殺之後,如不仔細檢查,也分不清活人與死人。”

他一邊說着,一邊又急促地喘了幾口氣,要不是雲倚風及時将他拎上床,只怕又會一頭栽倒在地。不過即便如此,也已面色灰白,只滿身虛汗地呻吟着,說不出話來。

外頭的下人皆不知出了何事,被傳進去後,見老太爺滿頭滿臉血,都被吓了一大跳,趕忙張羅着找大夫。季燕然吩咐官兵嚴加看管,而後便與雲倚風一起離開了小院。

來往巡邏的守衛,早将小徑踏得寸草不生,只有牆角一株西府海棠,替這陰恻恻的山莊開出了幾分春意。

雲倚風問:“王爺怎麽看?”

季燕然冷笑:“沒有半句真話。”

關東一帶的富商,的确都是土匪眼中的“肥羊”,個個腰纏萬貫,去一趟白剎國就能賺得盤滿缽滿,可也恰是因為如此,每一支商隊出關前都要雇上數十名保镖,生意更大些的,甚至還會請官府沿途護送。許家父子五人頂多也就會些普通拳腳功夫,小偷小摸倒罷了,真拿着刀劍蠻搶,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雲倚風道:“他想阻止官府繼續追查,所以不惜給自己安一個殺人的罪名,以此來換取許家其餘人的安寧?”

季燕然點頭:“還有,他早上剛找完許綸,教他盡快變賣家産,不到中午卻又主動招認罪行,說什麽都不要了,寧願自己千刀萬剮,磕頭磕得滿臉血,還弄了個量壽衣的裁縫來,恰好被我們撞到。看架勢,也就差躺在棺材裏說話了。”

費盡心機演着戲,就說明他還沒有糊塗,雖說枯如風燭,卻依然是個精明的商人。

那麽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應該是有理由的,有目的的。

雲倚風猜測:“他料到我會派人盯着他,所以故意找了許綸,說一些變賣田産的事,然後又當面承認此舉,好令我們更加相信他方才的說辭,相信他所言句句屬實,從而相信那個在關東當劫匪的故事?”

“唯一的真話,就是他願意為了保住許家後人,自己赴死。”季燕然若有所思,“殺人越貨已是死罪,他寧可說這麽一個謊……”

“他寧可說這麽一個謊,只能是因為想掩蓋更深更惡的罪。”雲倚風接話,“比死罪還要嚴重,就只剩下滿門抄斬了。”

可許家父子六人當初究竟是何身份,居然還有本事闖下這滔天大禍?

季燕然道:“啧。”

“山雨欲來啊。”雲倚風嘆氣,戳戳他的肩膀,“這下想明白,為何要弄個紅鴉教的鬼畫符,将王爺強留在此處了吧?”

滿門抄斬的罪,都是與國之根基有關的大罪,謀逆、通敵、叛國……總之無論哪種,都足以讓統治者頭疼一番。

這其中牽涉的人和事,張孤鶴怕是查不了,只能靠季燕然。

雲倚風又道:“王爺以後要加倍小心。”

幕後兇徒是知情人沒錯,可也是個不規矩的知情人,不送書信不伸冤,反而留下一個個謎團,如懸挂在森林中的殘破畫卷,半遮半掩,若想細細觀看,就只有一腳踏入茫茫白霧,貼得極近才成,可在摸索前行時,卻難保什麽時候就會跌入陷阱。

“先回去吧。”季燕然道,“我大概猜到對方的目的了。”

雲倚風一愣:“這麽快?”

……

離開十八山莊,連天上的日頭也會更亮幾分。

老張泡了一壺頂好的烏龍上來,還配了點心,原想再趁機誇幾句雲門主的新衣,但見兩人皆神情凝重,像是有話要說,便識趣噤聲,只将東西擺好,就躬身退了出去。

雲倚風問:“沖着王爺來的?”

季燕然道:“新童謠既然是許家過往,只為了讓官府看,那便不該将它想得太複雜。或許就同字面含義一樣,是在說許家父子曾引水淹城,因此得到一筆銀錢,過上了富足日子。”

雲倚風不解:“放火燒城也就罷了,勾結外敵屠城也能說得通,引水淹城……怎麽個引法?”

季燕然答:“河流改道。”

雲倚風依舊疑惑:“可這麽浩大的工程,只有朝廷——”他話說一半便戛然而止,腦中閃過一種假設,吃驚地看着季燕然。

“十七年前,朝廷為保中原大片良田,曾動用萬人之力日夜挖鑿,迫使白河在黑狼關改道。”季燕然道,“開閘那一日,淹沒沖毀的村落何止成百上千。”

雖有數千家庭會因此搬離故土,但從長遠來看,卻是一項利國利民之舉。河流改道絕非一日能成,在開閘前,朝廷都會再三檢查,确保下游村民皆已搬離。

除非有人玩忽職守,導致巨浪沖來時,村子裏還住滿了人,這樣才能“大水淹了整座城”,才是滔天大罪,才會滿門抄斬。

雲倚風道:“許老太爺曾經是朝廷的人?可這也不對啊,張孤鶴就能辦的案,為何要留下王爺,這其中還牽涉到了誰?”

季燕然道:“你猜。”

雲倚風與他對視片刻,能讓這年輕桀骜、戰功赫赫的兵馬統帥都如此苦惱,就只有……

季燕然嘆氣:“十七年前,我尚在貪玩好動的年紀,便已聽說了皇兄獨挑大梁,在丞相輔佐下,督辦白河改道的大功績。”

當年的李璟也不過十五六歲,怕是連先帝爺自己都沒想到,這個兒子竟會如此才能卓著,雷厲風行。

從此挂在嘴邊,誇了至少十年,中秋誇,除夕誇,圍獵踏青時還要誇,誇得其餘皇子滿心崇拜,也誇得季燕然一聽白河就腦仁子疼。

雲倚風遲疑:“那還要接着往下查嗎?”

就算十七年前,許家父子當真因為辦事不力,導致洪水淹沒了沿途村莊,又逃避罪責逃之夭夭。可督辦此事的人是當朝天子,真要追究起來,他同樣難辭其咎——這十幾年怕是白誇了,若傳揚開來,只怕還會引得百姓暗中唾罵。

雲倚風倒了杯茶,繼續道:“我并不知道皇上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不過王爺若肯聽我的建議,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是就此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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