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迷蹤舊事

而與此同時, 吳所思其實也很驚慌。在初聽到“王爺與雲門主怕是那種關系”的桃色傳聞時, 他還當又是像上次靈星兒一樣的誤會,想着派人出去解釋一番就會散, 可誰知這回竟連王府暗衛自己都說, 親眼見到了王爺在同福樓給雲門主喂湯, 那個含情脈脈,那個眼神啊……誰看誰知道。

江淩飛拍拍他的肩膀, 一切盡在不言中。

季燕然推門出來, 将兩人徑直拎到了院外:“咳什麽?”

“不是,王爺。”吳所思小心翼翼往裏看了一眼, 低聲問得百轉千回, “那個, 雲門主……你們,現在外頭都在傳……同福樓,真的假的?”

季燕然言簡意赅:“真的。”

吳所思沒有一點點防備,稍微有些頭暈目眩。

真的就真的吧, 可又有一個新的疑問, 他繼續用接頭的語調道:“可風雨門的弟子為何都在外頭辟謠?”

季燕然來了興趣:“哦?風雨門怎麽說。”

“說雲門主與王爺并無親密關系, 此番前往王城只是收錢辦事,頂多算普通朋友。”

江淩飛在旁幽幽道:“別說是你暗戀人家。”

話沒說完,迎面就劈來一道掌風,于是又趕忙躲開贊美:“如此純情,令人動容。”

“總之你們兩個,誰都不準将此事說出去, 包括我娘。”季燕然警告,“還有,讓王府的人也去幫幫風雨門,別搞得滿城風雨。”

吳所思問:“連太妃都要瞞着啊?”

“你懂什麽。”江淩飛攬住他的肩膀,強行挾持往回走,順便耐心教導,“這種事,得王爺和雲門主準備好了,再親自去向幹娘說,你我湊什麽熱鬧,走走走,別打擾小兩口親熱。”

一縷輕風穿過花園,将最後一句話送來零散幾個字。

季燕然掩飾性地咳嗽兩聲,轉身時,雲倚風恰好也出了院門:“咦,老吳與江少俠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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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事。”季燕然道,“天氣這麽好,當真不想出去?”

“我找清月還有些事。”雲倚風又道,“王爺在盯袁府時,若遇到麻煩,或者遇到鬼刺搗亂,只管來找風雨門。”

季燕然點頭:“好。”

哪怕只有短短一段路,他也執意先将對方送到了清月的居所,方才轉身離開。

靈星兒正在屋內倒水喝,她在外頭跑了許久,辟謠辟得嗓子都要幹啞冒煙。這王城裏的書商也是,流言傳開還沒幾個時辰呢,秀才的故事倒是先改好了,都不知是哪裏的現成話本改了名字,說門主在下凡洗澡時,被進山砍柴的王爺藏了衣裳——聽聽,這像話嗎?

“還有更過分的!”她嬌聲抱怨,“我好不容易才燒了那些破爛玩意。”

雲倚風單手撐着腦袋,耳邊嗡鳴,頭暈眼花。

“師父,請喝茶。”清月雙手把茶杯捧給他。

“去外面找一處宅子吧。”雲倚風道,“再想個理由,說是風雨門出事也好,江湖裏出事也好,總之能讓我們搬出王府便成。”

靈星兒一愣:“門主要搬出去住?是因為那些流言嗎?其實都已經散了。”

而且有句話怎麽說來着,欲蓋彌彰,搬出去豈非顯得更不對勁?

“與流言無關。”雲倚風道,“鬼刺既在王城,總不會輕易放了我,住在王府多有不便,別真鬧出事來,反倒驚擾老太妃與王爺。”

聽他這麽說,兩人面面相觑,沉默許久後,清月才低聲應了一句:“是。”

宅子好找,王城裏到處都是,理由卻難尋。

王府裏很好,什麽都好。屋宅寬敞,被褥日日都曬得蓬松柔軟,廚房裏亦是新花樣不斷,老太妃更是和善極了,一直惦記着要從宮裏挑好料子,再給他做幾身輕薄夏裝,完全不顧衣櫃已經被塞得滿滿當當。如此溫暖舒适的一個家,掘地三尺也挑不出半分缺點,要如何開口?

兩日後,清月回禀,說已在城中找好屋宅,随時都能搬出去。

當晚,雲倚風自是輾轉難眠,越睡越清醒,最後索性踩鞋下床,推門想出去透透氣,迎面卻撞上了季燕然。

衣衫不整,披頭散發,胸膛也敞露大半。

旁人這樣叫粗俗無禮,美人這樣叫風流不羁。

季燕然疑惑:“怎麽了?”

雲倚風停在原地,原想敷衍一句熱得慌,卻又怕對方以為是毒發,只好詩情畫意答曰:“睡不着,出來看看星星。”

季燕然失笑,将手裏的東西塞給他:“拿好。”

雲倚風晃了晃:“哪來的酒?”

“是宮裏新釀的,還沒來得及取名字。”季燕然說着話,已經從櫃中拿出披風,帶着他登上了屋頂,“聽皇兄說不錯,便拿來給你嘗嘗。”

雲倚風道:“我去取兩個杯子。”

“一共就巴掌大的小壇,何必這麽麻煩。”季燕然按着他坐好,“嘗嘗看,若喜歡,我就将剩下的都搬回來。”

雲倚風拔開酒塞,沁人香氣飄散開來。沒有經過長時間的窖藏,入口很淡,可又淡得恰到好處,頗适合這春風沉醉的夜,天上有璀璨星河,院中有盎然綠意,白色小花開滿牆角,像冬日未化的雪。

“如何?”季燕然問。

“不錯。”雲倚風将酒壇遞給他,“袁府那頭怎麽樣了?”

“暗衛還在盯,暫時沒發現異常,不過袁遠思的确有些謹慎過頭,家中也住了不少陌生客人。”季燕然道,“至于鬼刺,一直在規規矩矩替袁珍看診,沒鬧什麽亂子,你不必擔心。”

雲倚風道:“嗯。”

過了片刻,又道:“清月已經找好了宅子,再過幾日,我便搬出去住。”

季燕然笑笑,仰頭将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找好借口了?”

“……”

“清月找的那座宅子,恰巧也是我的。”季燕然看着他,“你要是當真喜歡,只管拿去住,可若只為了一個鬼刺就要搬走,那我不準。”

“我與那些人的賬,怕是要細細算上許久。”雲倚風裹緊身上披風,嘆氣道,“我不想打擾王爺,更不想打擾太妃。”

“我說過,若你不願提,那我就什麽都不問。”季燕然道,“不過今晨的時候,有個紅衣女子在王府附近徘徊,被侍衛發現了。”

雲倚風心底一空,再度驚慌起來。

“她自稱是你從前的婢女,名叫蛛兒。”

看起來不像歹人,只跪在地上央求,求季燕然去找血靈芝。倘若實在找不到,至少也要将雲倚風送回迷蹤島,莫再任性留在中原武林,再這麽熬下去,只怕當真要命不久矣。

雲倚風捂住耳朵,将臉深深埋在膝頭。

深埋于心的噩夢過往,像張開血盆大口的恐怖巨獸,自利齒間流淌下肮髒腥臭的粘液來,胃瘋狂地痙攣在一起,劇痛讓眼前一片漆黑。蛛兒,他記得她。細眉細目,沉默寡言,每每自己在疼得發狂,快要掙斷那些鐵鏈時,她總會及時出現,将牢籠重新加固,然後細聲細語安慰幾句,轉頭又将所有事報給鬼刺,引來新一輪的酷刑,她就站在一旁滿眼憐惜地搖頭嘆息……也是個瘋子。

季燕然把人抱回了卧房。

微燙的茶,帶着熟悉的茉莉清香。

雲倚風擡頭看他,眼睛赤紅,胸口也劇烈起伏着。許久之後,方才幹啞地說了一句:“鬼刺是我師父。”

季燕然微微皺眉。

“我說過,小時候被一個瘋子撿走。”雲倚風繼續道,“他就是那個瘋子,瘋了一般鑽研武學,更瘋了一般鑽研醫學。”

當時島上還有許多小孩,住在一個很大的院子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每日裏除了吃飯便是睡覺,閑下來就互相追着打鬧,扯着嗓子尖叫尖笑,跌倒了又哇哇大哭,沒有一刻安寧。

雲倚風自從有記憶開始,就住在這個院子裏,不覺得好,也不覺得不好。

直到四歲那年,一群孩子被叫到藥房,每人發了一顆糖丸。

“又甜又澀,吃下去後腹痛如絞。鬼刺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說,看誰先不疼。”雲倚風道,“當時我恢複得最快,還挺高興,覺得自己厲害,于是邀功請賞一般跑去找他。”

而鬼刺也的确大喜過望,如獲至寶般抱着他哄了大半天。

再往後,這樣的事情三不五時就會發生,大院裏的孩子也越來越少了。屍骨堆積在沙灘上,被海水沖刷帶走,歡笑與哭鬧也被徹底封存,每一次活下來的人,都戰戰兢兢地躲在房子裏,渾渾噩噩癡癡傻傻,等待着下一回去藥房的日子。

“和我一起活下來的,還有另一個人,名叫白鳥。”雲倚風道,“他原本只有小名,後來見海島上有許多漂亮的霰鳥,就給自己換了這個名字,可惜在我十歲那年,他也沒熬過去,死了。”

鬼刺在遺憾之餘,倒越發珍惜起雲倚風來,悉心教他武功,教他念書,甚至在研究毒藥時,也更加謹慎,生怕一個不小心,會将這僅剩的寶貝疙瘩也折磨死。

“他也不知給我下了什麽藥,白天練武讀書,一切如常,天一黑就筋骨俱軟,如同廢人。”雲倚風道,“他想煉藥時,就會派人将我拖到藥房,再用鐵鏈捆住手腳。”

十幾年間,被迫吞下去的毒與藥何止數百種,可當真邪了門,哪怕是被丢入毒蜂洞,蟄得整個人都腫脹變形,過半月一樣能慢慢恢複,就是不死。鬼刺喜不自勝,又精心養出一批毒蠱與他關在一起,期盼着能煉個活人蠱王出來,誰知這回卻關出了事——半個月後毒蠱是吸飽了血,可雲倚風也差不多快死了,挂在鐵鏈上搖搖欲墜,白衫上結滿蛛網與烏黑血跡,如幹癟的風筝。

鬼刺被驚得魂飛魄散,趕緊将人解下來,好不容易才鼓搗回一口氣,只是那些蠱王留下的毒,卻再也解不了了。

“他真的是個瘋子。”雲倚風頭疼欲裂,“因古書上說蠱王劇毒只有血靈芝才能解,就到處去刨墳,有一回不知道從哪個亂葬崗裏拔出來一朵,惡臭鮮紅,實在惡心,被我一腳踩了,他傷心得尖聲大哭了三天,拿鞭子抽得我半死不活,還逼我發誓往後不再任性。”

後來再有幾次,毒蘑菇吃得雲倚風吐血不止、奄奄一息,鬼刺也就不敢再亂喂了,只越發狂熱焦慮地找起血靈芝來。

“他自诩神醫毒聖,沒有解不了的毒,沒有醫不好的病,而我是唯一一個例外。”雲倚風道,“每一次解毒失敗,他都像瘋了一樣崩潰,生怕哪天我熬不住先死了,那他即使拿到血靈芝,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試,因為這一點,我倒是過了一段好日子。”

也是因為這一點,他才有了足夠的理由,威脅鬼刺送自己離開海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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