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一片輕雪

翌日清晨, 王之夏又稱病沒有上朝, 倒是王東,雖說看起來照舊臉色蠟黃、神思恍惚, 卻還堅強地站在文官隊伍中, 手頭的事絲毫沒耽擱, 聲音細弱說着稅賦改制一事,莫說引得朝臣動容, 就連李璟也專門給他賜了座。

另一處皇宮密室裏, 王萬山正躺在床上,小聲咳嗽着。他那天雖因金絲軟甲保住了性命, 但在幽幽醒轉後, 被太監告知自己已經變成“死人”, 還是受了不小的驚吓。這卧房漆黑,他的心情也漆黑,枯瘦扁平地躺在床上,被子一蓋, 人形都快找不到。

“微臣當真沒見過孜川秘圖。”他深深苦惱着, “盧将軍他……蕭王殿下, 先皇在世時,最忌諱的就是提到黑沙城,朝中稍微知道看眼色的,都懂得應當遠遠避開,況且事情都已經過去二十餘年了,微臣還翻它做什麽?”藏寶圖也好、兵法也好, 眼看着自己還有幾年就能告老回鄉,哪裏還有心情摻和這些烏七八糟的事?

季燕然道:“我怎麽聽人說,當年王大人與盧将軍像是關系不錯?”

“是不錯,可也不單單是微臣一人‘不錯’。”王萬山道,“盧将軍年少有為,先皇又對他倍加倚重,在朝中算是一等一的紅人,再加上他作戰時雖勇猛兇悍,私下裏卻真誠随和,笑起來倒與當年的廖小公子有些相像,這樣一個前途無量的英雄人物,又平易可親,誰會不願結交?”

“那關于黑沙城之戰呢?”季燕然又問,“王大人可聽過什麽?”

“民間确有不少傳聞,可微臣聽過的,廖老将軍與王爺必然也聽過。”王萬山嘆道,“都是些別有用心的挑撥罷了,應當無人會信吧。”

他明白季燕然話裏的意思,民間最近隐有傳聞,孜川秘圖裏除了寶藏與兵法,還有當年黑沙城一戰的真相——據說那是盧将軍在最後關頭,親筆寫下的血書,一旦得見天日,戰敗究竟是因為冒進輕敵、還是因為先皇有意拖延,好除去眼中釘,或許就能真相大白。

真相誰不想知道呢?可若窺探真相的代價太大,絕大多數人也就收手了,哪有那麽多的熱血與正義,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

想及此處,王萬山難免有些慚愧。

“王爺。”德盛公公在院外恭敬道,“皇上正在禦書房等您。”

……

宮外,尉遲褚的府邸建在沽酒胡同,九曲十八彎,雖出行不便,但勝在清靜,大清早外頭正熱鬧,這裏卻依舊能聽到風吹草葉的聲音。

他坐在書房裏,頭暈腦脹地盤算着,是否明日就該去上早朝了,畢竟一直稱病躲在家裏,也不是個辦法。

王萬山已死,而且死得很順利,每一步都在計劃裏。可不知為何,卻一直沒有等到主子的下一步指示,這在先前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于是他不得不仔細考慮,最壞的一種原因有可能是什麽——是不是自己辦事不力,行蹤敗露,被皇上覺察出異樣,所以成為了主子的棄子。

可棄子,當真是棄之不用便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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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背蹿上一股涼意,本能地看向窗外。

明晃晃的朝陽,滿院子的春花香,看起來一切如常。

他強壓下心頭忐忑,在屋裏來回走着,或許是、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呢。

兩只黑鴉落在枝頭,“嘎嘎”叫出沙啞的刺耳音。

尉遲褚嫌惡地皺起眉,剛打算用石子打落,管家卻匆匆進來,道:“王之夏大人來了。”

“他來做什麽?”尉遲褚莫名其妙。

“像是與皇上有關。”管家試探,“老爺要見嗎?”

王之夏平時鮮有主動登門,難得來一回,怕是真有大事。

尉遲褚也摸不準局勢:“走吧,去看看。”

王之夏正等在前廳,滿臉胡子顧不上管,衣袍皺巴巴的,又是唉聲又是嘆氣,與平日裏那個風流老才子比起來,簡直像是換了個人。

見他這副尊容,尉遲褚也被吓了一跳:“王大人這是出了何事?”

“尉遲兄。”王之夏四下看看,在他耳邊低聲道,“是主子讓我來的。”

尉遲褚聽得心裏一驚:“你……”

“有能說話的地方嗎?”

“有,你……随我來。”尉遲褚不敢懈怠,帶着他匆匆回了書房,旋開花瓶之後,牆上竟顯現出一處秘道。

兩人在同入秘道後,機關旋即也合上。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影衛派出一人回宮去禀,其餘人則繼續盯着。約莫半盞茶的工夫後,暗道重新打開,這回出來的只有王之夏一人,只見他撣了撣衣袖,不緊不慢合上機關,又到院外同管家耳語了幾句,方才離開了尉遲府。

卻并沒有回家。

而是繼續往巷道深處走着,一邊走一邊鬼祟地四處看,右手伸進左袖中,像是捏着什麽要緊的東西。就這麽一直走到胡同最深處,方才停下腳步,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

跟着他的兩名大內影衛面面相觑,都不懂這是怎麽回事。見王之夏已經蹲在了地上,像是在使勁搗鼓着什麽,卻又被背擋着看不清,便想悄悄換個方向。騰挪時腳尖踩上瓦片,發出輕微“磕噠”一聲,是比蚊蠅更弱的聲音。

王之夏耳根一動,指間驟然閃過寒光。

兩名影衛這才看清楚,原來對方一直緊握在手中的,并不是密函或地圖,而是幾枚暗器。

然而待他們意識到這是圈套時,已經來不及了。

眼前閃過茫茫白霜,像是于夏初降下的一場鵝毛大雪。

“咚”“咚”兩聲,沉重的身體砸落在地。

王之夏這才整了整衣擺,大搖大擺離開了沽酒胡同。

與此同時,尉遲府的管家也終于覺察出不對,戰戰兢兢地打開密室,往裏看了一眼。

尉遲褚背對入口坐着,僵硬挺直。

腳下一大灘刺目的、蜿蜒的血。

“救命!殺人了啊!”

聲音尖銳嘶啞,屋檐上一大片烏鴉被“呼啦啦”驚起,在碧藍天幕上,織出了一張霧蒙蒙的黑色大網。

王東站在皇宮門口,遠遠看着這一切,頂不詳的兆頭,和層出不窮的恐懼。

片刻之後,他狠狠一跺腳,掉頭往回跑去。

……

“就這麽死了?”江淩飛聽得詫異,“十餘名大內影衛盯着,就這麽死了?那兇徒也太嚣張了些。”說完卻又慶幸,“幸虧你沒聽我的,讓皇上将尉遲褚身邊的影衛減半,否則豈非成了你我的責任。”

“對方何止是嚣張。”季燕然道,“更是細心膽大,或許還對朝中事務相當熟悉,猜到尉遲褚已暴露,便主動出手鏟除。更知道只有易容成同為嫌疑人的王之夏,影衛才不會阻攔。”

而那位真正的王之夏大人,在被禦林軍從床上提溜起來時,還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胡亂叫嚷了半天“皇上明鑒,微臣當真沒有見過孜川秘圖”,險些吓暈過去,惆悵得直到現在還在啜泣哽咽,覺得自己甚是倒黴。

“那兩名影衛臨死之前,在地上寫了個模糊的‘雪’字。”江淩飛猜測,“是暮成雪嗎?”

“風雨門暫時沒發現此人行蹤。”季燕然道,“不過即便真是暮成雪,他也僅是個殺人工具。”

“但至少能将這個工具審一審。”江淩飛皺眉,“有膽子暗殺官員,難不成還指着朝廷不過問江湖事,就這麽輕松放過他?”

“風雨門已經在查了。”季燕然道,“在尉遲褚的府邸裏沒搜出任何有用的東西,這夥人做起事來,當真滴水不漏。”

“若沒有手腕,也不會在朝中潛伏許多年。”江淩飛又問,“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除了陪着雲門主。”

“看好鬼刺。”季燕然吩咐,“讓他在看診時,休要胡言亂語。”

“我懂。”江淩飛點頭,“在找到血靈芝之前,鬼刺不能死。不過你也得抓緊此事,否則放這老瘋子天天在屋裏晃,別說雲門主了,就連我都看得煩心。”

王府客院,雲門主正在同清月說話,在床上躺了兩天,他身上雖沒有力氣,精神卻不差。

“王爺回來了嗎?”

“回來了。”季燕然恰好推開門,手裏端着一碗雞湯,笑道,“廚房剛炖的。”

清月趕忙伸手去接:“多謝王爺。”

“不去看看星兒姑娘嗎?”季燕然好脾氣道,“府裏侍衛都在說星兒姑娘漂亮聰慧,今日似乎還有人給她買零嘴。”

清月吃驚:“是嗎?”

雲倚風也和顏悅色提醒:“去看看吧,別事情還沒做完,反而弄丢了心上人。”

清月老實持重,聽他二人都這麽說,自然不會想到“師父其實是嫌自己礙事,所以故意找個借口支開”這一有損感情的複雜層面,匆匆忙忙就出門去看。季燕然這才松了口氣,坐在床邊問:“今日覺得怎麽樣?”

“好多了。”雲倚風道,“我聽說了外頭發生的事,還以為你今晚要留在宮中。”

“我倒是想留,可皇兄的禦書房裏一直有人。”季燕然替他吹涼雞湯,“你猜是誰?”

雲倚風想了片刻:“王東?”

季燕然點頭。

王萬山被尉遲褚暗殺,尉遲褚被易容成王之夏的人暗殺,仔細算來,一直置身事外的就只有王東。而聽皇宮的守衛說,今日王東都已經走到了清正門,卻沒有回府,而是呆呆站了一陣,突然就又跑去求見皇上,在禦書房裏一待就是幾個時辰。

“若巫女詛咒為真,那照目前的局勢看,王東才該是嫌疑最大之人。”雲倚風道,“我的身子沒事,王爺還是快些回宮吧,估計皇上在同王東密談完之後,就該宣召你了。”

季燕然湊近:“舍不得你。”

呼吸兀然相撞,雲倚風本能地往後一縮,反倒看笑了季燕然:“躲什麽?”

雲門主沉默心想,正好好說着話,你突然貼過來,我自然要躲的。

季燕然單手握住他的肩膀,剛欲将人拉近,院外卻傳來吳所思的聲音。

“王爺,皇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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