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舊時卷宗

季燕然率軍前往永樂州, 雲倚風也搬進皇宮暫住, 蕭王府裏自然就變得安靜起來。少了江淩飛那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幹娘”,老太妃耳根子倒是消停了, 可心裏卻難免越發牽挂, 幸好還有玉嬸經常過來, 雖說兩人身份懸殊,能聊的話題不多, 但至少能消磨掉一些時光。

“外頭都在傳王爺與雲門主的事。”玉嬸小心問她, “太妃知道嗎?”

“我又沒有老糊塗。”老太妃剪掉枯枝,“不過這樣, 倒也好。”

玉嬸有些吃驚, 倒也好嗎?雲門主雖說俊朗清雅, 翩若谪仙,可終歸是男人,話本裏寫得再神仙眷侶,百姓嘴裏再說着羨慕, 到底有悖常理, 或者更實際一些, 哪個長輩不想着早日抱孫兒呢?太妃竟完全不想着勸一勸?

“在宮裏頭這些年,什麽沒見過。”老太妃洗幹淨手,“燕然離經叛道,連家與子嗣也不顧着,惹來朝臣與百姓非議,反倒能換個安穩。”說完之後, 又道,“況且雲兒的性格我也喜歡,只要能将身子調養好,他二人能平平安安度過餘生,也就別無所求了。”

“也對。”玉嬸扶着她坐下,“太醫這兩天怎麽說?”

“還是老樣子,沒好轉,也沒變得更壞。”老太妃嘆氣道,“有那機關圖在,我也不好進宮,怕引來皇上多心,只能盼着燕然與淩飛早日回來了。”

玉嬸不解:“我們又沒有什麽蟾酥蟬蛻的,光是去探望雲門主一眼都不成嗎?”

“成自然是成的,皇上也不至于攔着,可萬一将來那機關匣被旁人打開了呢?”老太妃耐心解釋,“雲兒獨自住進宮裏,就是為了避嫌,這些事情太複雜,說了實在鬧心。”

“那便不說了。”玉嬸寬慰,“從這裏到永樂州,聽說往返也就二十天,王爺很快就會回來的。”

老太妃答應一句,眉間依舊難掩愁思,往返雖只需二十天,可加上搜山,就不知道要用多久了,畢竟那長纓峰險峻陡峭,地勢極為複雜,普通的成年男子,只怕連攀爬也難。

“這一路可真夠熱鬧的。”行至途中,江淩飛坐在樹下捶着腿,“大大小小的江湖門派,少說也遇到了十幾二十個。”

“今年的武林大會像是極為聲勢浩大。”季燕然問,“怎麽,你們江家不去?”

“江家前兩年争武林頭把交椅,争敗了,現在恨不能成日裏畫個圈詛咒盟主,哪裏還會捧場。”江淩飛搖頭,“況且那大會确實無趣,一群小喽啰打來打去,還得意得很,你說是不是腦子有病?像雲門主那般年年置身事外,才是聰明人。”

他話音還未落,就又有幾輛馬車自官道上粼粼駛過,十幾名年輕弟子身着雲紋錦衣,在後頭說說笑笑跟着走,看似輕松随意,卻個個身姿輕靈,腳下若踩風踏浪飄忽無影,顯然內力深厚——就如雲倚風先前所言,能攀上光明峰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只有像江門三少這般甩手不管家務事、又看不上家中兄弟的浪蕩纨绔,才會在背後酸溜溜出言诋毀。

中原武林,強手如雲,還是很靠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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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中,德盛公公打開珍寶庫的門,笑着說:“雲門主,皇上吩咐過了,您若是有喜歡的,盡管挑。”

雲倚風虛僞客套,這如何好意思?使不得。

轉頭就鑽進了天子私庫,一樣一樣仔細摸過去,樂不思蜀。

鳳栖梧還在,這回沒人催促了,他悠閑端坐在案幾前,“咚咚铛铛”地彈了大半天,覺得心情甚好。彈完琴之後,又記起那人骨拼成的椅子,于是在牆角翻來搗去,沒找到。

遺憾得很,看吧,好東西如此搶手,上回就應該搬回蕭王府。

德盛公公在門口伸長脖子,揣着手好奇地問:“雲門主,您找什麽呢?可要人幫忙。”

“沒什麽。”雲倚風拍拍衣袖,見旁邊架子上放了一堆木料,便随手一拎。

結果,萬箭齊發。

是真的箭,鋼制矛頭鋒利無比,後綴堅硬尾羽,被猛然彈射出來,寒光逼人。

德盛公公只見迎面飛來一個白影,于是大驚失色道:“啊!”

雲倚風一把拎起他的領子,帶着人飛身上樹。

嗖嗖嗖!

利箭如閃電飛出,整整齊齊穿透了粗壯樹幹。

德盛公公牙齒打顫,胖容失色:“大大大膽,這是哪哪哪個不要命的,竟把暗暗暗器随意堆放?”

雲倚風替他順氣,沒事啊,沒事。

……

負責整理庫房的內侍們又驚又怕又委屈,互相指認回憶大半天,最後終于找出了罪魁禍首——上回蕭王殿下來選東西時,随手将這邪門暗器取出來,撥弄兩下後還未來得及放回去,雲門主就開始彈琴了。

雲倚風:“……”

德盛公公趕忙圓場:“雲門主彈得如同天籁,王爺沉迷其中,一時忘了事情,也是應當的。”

雲倚風問:“是嗎?”

德盛公公擲地有聲道:“是!”

雲倚風淡定掏出一些散碎銀兩,請小太監們喝了頓酒,算是彌補上回的過失。至于那暗器匣,則是被他帶回了住處,免得裏頭還有未盡弓弩,彈出來再傷人。

德盛公公笑呵呵地問:“那雲門主過兩日還想去珍寶庫嗎?”

“不去了。”雲倚風道,“我準備替王爺整理一下書房。”

自然了,名為整理,實為翻看。櫃中堆放着的,都是季燕然兒時用過的書、畫過的畫、寫過的字,還有被罰抄的幾十上百頁課文,字跡有的方有的圓,看着像是滿宮的宮女太監都在幫忙,也不知當年是如何蒙混過的關。以及在櫃子的最底層,還壓了些陳舊的小話本,裏頭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修仙的、有快意江湖的,滿篇打打殺殺,果真如李璟所言,自幼便頑劣不堪、不務正業,令人頭疼。

雲倚風抱着一摞書,尋了一處綿軟的地墊,打算仔細看完。此時陽光恰自窗外大片大片地鋪灑傾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院中的一窩奶貓也溜進屋,喵喵叫着爬上他的腿,攤開肚皮睡了。

每一本書裏都有橫七豎八的批注,有時洋洋灑灑,有時又塗成一團墨疙瘩,後頭扯出一片污痕,就差出現一灘口水。雲倚風靠在牆上,歪着頭慢慢往後翻着,透過每一筆每一畫,似乎就能觸摸到當年在學堂裏,最令人頭疼的嚣張少年——那時的他會是什麽樣呢,天不怕地不怕的搗蛋,還是會看在夫子的面子上,稍作收斂?想着想着,不自覺就想笑,如在心裏打翻了一罐軟綿綿的糖。他原是沒有童年的,但在這個夏日午後、通過這些泛黃的舊書,竟然也感受到了許多從未體驗過的兒時美好,如同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牽引着,墜入了曾靜靜流淌過皇宮的春夏秋冬,殘缺的人生,也便在另一種意義上得到了完整。

日頭漸漸西斜,小貓一覺睡醒,打完呵欠後,又用軟綿綿的肉墊拍了他一把。

“肚子餓了?”雲倚風笑笑,單手抱着它們站起來,原要去小廚房裏看看還有沒有碎肉,卻覺得眼前一陣暈眩冒金星。手胡亂在空中抓了一把,想撐住桌子,反而将茶壺掃落在地。

“嘩啦”地一聲,将屋外守着的宮人與侍衛吓了一大跳。

……

李璟聽到消息趕來時,太醫已經替雲倚風診治完畢,躬身禀道:“脈象……脈象平穩,理應無大礙,但這種江湖奇毒,還是請神醫鬼刺來看看吧,也能更放心些。”

“人都暈了,你就只能診出一個脈象平穩?”李璟不悅。

太醫擦了把冷汗:“是,是,是臣無能。”

然而也實在“能”不出來了,于是前兩天才因為紫蟾王酥而挺起來的腰杆,就又迅速佝偻了下去,蔫得像是幹茄子,滿心只求着蕭王殿下能快些回來,要麽尋到血靈芝,要麽将人接走。

不過幸好,雲倚風暈得快緩得也快,第二天早上就已經能滿禦花園溜達,還挽起袖子,幫太監從假山下掏出了一窩受傷的奶狗。李璟聽得哭笑不得,差德盛将他請到禦書房,親自關切:“身子當真沒事了?”

雲倚風道:“昨日在地上坐得久了些,所以起來時頭暈目眩,現在已經好了。”

“那也不能馬虎大意。”李璟示意他坐下,“可要傳鬼刺進宮瞧瞧?”

“傳他進宮,除了扯着嗓子催兩句血靈芝,也沒有別的用途,反而鬧心。”雲倚風道,“皇上放心,我有分寸。”

見他說得篤定,李璟便也沒有再堅持。只讓德盛取了一摞卷宗過來,裏頭是當年關于盧廣原與蒲昌的記載。

雲倚風微微訝異,這些東西,他原以為在黑沙城一戰後,便已被銷毀一空。

“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戰役,算是整支玄翼軍的生平。”李璟道,“雲門主若感興趣,便拿去看看吧。”

他此舉固然有拉攏安撫的因素在裏頭,卻也有一部分,是真心想将更多關于父輩的歷史交還給雲倚風——至于長纓峰的石匣裏究竟藏有什麽真相,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按照父皇的旨意,将其付之一炬,讓秘密永遠是秘密。

雲倚風抱着沉甸甸箱子回到住處,他心跳加快,先洗淨了手,又燃起一爐清香,方才虔誠地翻開了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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