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命裏注定
夏初的王城, 有頂熱鬧的觀花節, 整條街都會被扮得姹紫嫣紅,閉目便墜入漫漫芬芳, 怡人得很。
只可惜, 心上人不在。
雲倚風靠在回廊下, 前廳擠了一群小宮女,她們一邊叽叽喳喳讨論着外頭的繁華景象, 一邊幹着手裏的活, 有人在喂貓,有人在修枝, 有人在熬藥, 有人在熨燙衣物, 炭火蒸騰出的水汽,讓這寂靜院落多添了一股濕蒙蒙的生活氣。頭頂是湛藍的天,潔白的雲,腦海中不由就想着, 自己只在這宮裏住了十天, 就覺得憋悶愁苦極了, 真不知後宮的妃嫔們是如何守着寂寞,度過漫長一生。想着想着,太陽快落山了,人也困了,眼皮沉沉耷拉下來,與牆角懶洋洋的貓一樣——皮毛柔軟的, 惹人喜愛的。
惠太妃被宮女扶着跨進殿門,見狀後埋怨:“怎麽在這裏睡了,快将你們公子叫起來,也不怕着涼。”
“惠太妃。”雲倚風被吵醒。
“聽太醫說你今日不舒服,便過來看看。”惠太妃握住他的胳膊,兩人一道進了屋子,“好些了嗎?”
“貪涼多吃了兩口冰鎮甜湯,現在已經沒事了。”雲倚風将桌上的卷宗收拾好,又差宮女去泡了一壺今年的新茶。
惠太妃用餘光掃見,有些詫異道:“這是關于盧将軍的東西?”
“是。”雲倚風笑笑,“皇上說讓我看看。”
惠太妃不知他身世,自然也想不明白,為何這在宮裏諱莫如深的名字,現如今竟會被堂而皇之地交到雲倚風手中。猜了半天,方才突然想起來他風雨門門主的身份,于是試探:“是皇上又要查盧将軍嗎?”
“倒沒有。”此事說來曲折,況且也實在不宜逢人就宣揚,便只道,“是我想了解更多當年的事情。”
那不就是皇上要查嗎?惠太妃心裏這麽想着,可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她越發疑惑起來。
雲倚風遞給她一杯茶:“太妃知道關于盧将軍與蒲先鋒的事情嗎?”
“自然是聽過不少的。”惠太妃點點頭,慢慢回憶着,那個時候啊,也正是自己受寵風光的時候。原還想過,要替娘家的好姑娘占住這門親事,可直到後頭才聽說,原來盧将軍是有心上人的,丞相千金謝含煙。那真是個了不得的大才女,人又生得極美,尋常姑娘哪能比得過?
“盧将軍與她,天生一對,不能更般配了。”惠太妃道,“後頭謝家出了事,盧将軍又遠在邊陲,我還一度擔心過謝小姐,那時候謝家亂的呀……真怕她被歹人趁機欺辱。”
“那後頭呢?”雲倚風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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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太妃嘆道:“後頭我向先皇隐晦地提過幾回,理由想了一大筐,可每次話說一半,就會被他厲聲打斷,像是極為不耐煩,哪裏還敢再勸呢?”
只是衆人明面上雖不敢再勸再說了,暗地裏的流言卻依舊不少,甚至還有人猜測因為謝含煙的關系,盧将軍或許也早已與叛賊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幹淨不了。而幾年之後,盧廣原兵敗身亡,看客們就更篤定了這一觀點——否則為何會有“先皇有意拖延、拒派援軍”的傳聞呢?前因後果,可不就嚴絲合縫地接上了。
雲倚風皺眉:“這……”
“都是猜測,沒有證據。”惠太妃搖頭,“我卻是不信的。”
雲倚風猶豫着問:“那先皇信嗎?”
惠太妃拍拍他的手,沒說話。
雲倚風脊背生寒。
帝王皆多疑,哪怕本性不多疑,身居其位,也不得不多疑。盧廣原在當年都做過什麽,真相是什麽,先帝知道些什麽,當今皇上又知道些什麽,以及,倘若盧廣原當真有問題,那孜川秘圖裏到底藏有什麽,諸多問題疊加在一起,他突然就有些慶幸,當初季燕然沒有看到機關圖,而自己從一開始就住進了宮中。
左肩隐隐作痛,真真像貼了個燙手山芋上去。
生于帝王家,萬般尊榮,也是萬般提心吊膽。
送走惠太妃後,雲倚風心神依舊不寧,便從櫃子裏取出那機關匣,繼續研究起來。他昨日已問過了李璟,确認這弓弩的确是由蒲昌自西南部族帶回,大梁的工匠還曾仿造過一批,但總不得其法,便暫時收入了庫中,誰知一放就是二十餘年。
雲倚風取出一把小鑷子,拆得極耐心,剔出來一堆細小零件後,看着手中只剩了一個木架子,也不像再藏有玄機。但若只如此,工匠們不可能制不出來啊。雲倚風想了想,又取出先前老吳送給自己的那把西洋鏡,仔仔細細地放大照看,後來果然在內側發現了一條接縫,微微泛着黃,極難被察覺。
他将鋒利的薄刃插進去,用力一旋。
“嘎巴”一聲,木架整整齊齊裂為兩半,裏頭果真還藏有一套精巧設計,估摸着是用來将彈射力度調到最大。細韌的皮線相互纏繞牽引,香味淺淡。雲倚風低頭聞了聞,一股淡淡的甜腥,與那張地圖的味道一模一樣,伸手一搓,質地也類似,像是同一種材料。
只是孜川秘圖很厚,這皮線卻纖薄極了,有些地方扁扁兩根貼合在一起,半天也找不到縫隙。
雲倚風放下鑷子,凝神思考着。
季燕然此番前去長纓峰,拿的是地圖拓本,真正的那張孜川秘圖還在禦書房裏,當初他也曾看過一眼,還順嘴提了一句,不知那類似羊皮、卻又不是羊皮的皮料究竟是什麽,看着厚得超乎尋常,古怪極了……那會不會,也是由好幾張疊壓?
內侍正在外頭守着,突然就見雲倚風推門出來,便趕緊迎上去:“雲門主,可要用晚膳?”
“皇上呢?”雲倚風問,“我要見皇上。”
內侍被他的臉色吓了一跳,不敢懈怠,急忙跑去通傳。
偏偏李璟正在宴請外國使臣,大殿裏頭人聲鼎沸,舞姬伴着絲竹聲,內侍在外張望了半天,方才把話遞給德盛公公。
而這段時間裏,雲倚風已經在禦書房外轉了七八個圈,若非看在當朝天子的面子上,即便這裏是閻羅殿,只怕他也早已自顧自闖了進去。
德盛公公一路小跑進來,氣喘籲籲道:“雲、雲門主,可是有事?皇上他還在安慶殿,一時片刻脫不——”
“我想看孜川秘圖。”雲倚風打斷他。
德盛公公一愣,看孜川秘圖?當日蕭王殿下拓印時,不是已經翻來覆去看過許多遍了嗎,怎麽突然又要看?
雲倚風道:“我懷疑那圖中另有機關。”
“好,好,雲門主這邊請。”德盛公公将他讓進偏殿,片刻之後,取了孜川秘圖過來,又将燈火挑得更亮了些。
雲倚風手指沾水,仔細揉搓着邊沿,如此數百次,直到指肚都生疼發燙了,才總算搓出一處卷邊來。
德盛公公眼睜睜看着他“刺啦”一下,将地圖撕成了兩張,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
雲倚風如法炮制,直到将那厚厚地圖拆為四張,薄得透光可見。
德盛公公急急爬上軟轎:“快,快,去安慶殿!”
……
永樂州,長纓峰。
江淩飛守着一堆篝火,正在烤幹糧與野雞,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季燕然丢給他一壺酒:“還在想武林大會的事?”
江淩飛實在費解:“你說我那叔父是不是中邪了,怎麽會親自跑來給黎青海捧場?”
黎青海便是武林盟主,也是江淩飛的叔父江南鬥之頭號對手。兩人争了幾十年,一直就互相看不順眼,按理說這回武林大會,江南鬥不雇人搗亂就已經算是寬宏大量——畢竟他素來以小心眼而聞名。可誰知白日裏在途中遇到了一夥江湖人,對方居然說前幾天遇到了江南鬥前輩,聽聞也是要去光明山,這不有病嗎?
江淩飛單手撐着腦袋,蔫蔫道:“我叔父不會是想再約人家決鬥一回吧?若被打得鼻青臉腫,他豈不是要鬧着上吊吞金,丢不起這人啊。”
季燕然笑道:“嘴裏說着不願管江家的事,你到底還是擔心的,那不如去看看,反正離得也近,或許還能幫上忙。”
“不去,我還是留下幫你吧。”江淩飛頭疼,“江家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一群人你争我奪勾心鬥角,我若去了,八成還會被哥哥們當成別有用心。不如待找到機關匣後,請雲門主幫我打聽一下,江家為何要跑來湊這熱鬧,這就夠了。”
“也罷,你自己決定。”季燕然拍拍他的後背,“吃點東西吧,明日就要開始搜山,你我去最高的那座。”
夜幕籠罩下的群山,像許多無聲巨獸,它們潛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也不知是因為江家的事,還是因為前幾天那嘴臭的老道士,總之江淩飛老覺得後背發麻,于是挪了個地方,屁股下墊着厚厚的熊皮,貼在了季燕然身邊:“我冷。”
蕭王殿下莫名其妙:“你冷就去烤火,擠來我這做什麽?”
“不是,心冷。”江淩飛用胳膊搗他一下,“你說這山裏會不會有機關?蒲昌連自己的兒子都能當地圖使,似乎也沒道理把機關匣安安穩穩的擺在平臺上,等着我們去取。”
“告訴大家多加注意吧。”季燕然命令,“但不管多難,都要把東西找到,早日向皇兄複命。”
也能早日與心愛之人重逢。
江淩飛攬住他的肩膀,用過來人的語氣道:“我懂,小別勝新婚。”
實不相瞞,我與老吳已經連藥都替你準備好了。
要争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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