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江門變故
春末的北方小城, 依舊透着絲絲涼意, 長街古舊,兩旁的槐花樹剛孕出細細花苞, 還只有米粒那麽大。
做豆腐腦的嬸子笑着說, 再過上半月一月, 這些花就都該開了,到那時, 滿街皆是槐花香, 還能拿來烙餅攤蛋,是一口時令好滋味。
“兩位客人, 是來這裏探親的嗎?”她的動作很麻利, 也不耽誤聊天。
季燕然守在攤子前:“我們只是路過此處, 住兩天就要走……等一下,這碗多放些肉末蛋絲。”
嬸子笑問:“給那位斯文公子的吧?他看着就像出自富貴人家,是吃慣了好東西的。”
季燕然答應一聲,也笑着往身後看了一眼。
雲倚風正坐在隔壁饅頭鋪前, 專心致志等着下一屜的豆沙包。今日早起天寒, 季燕然便讓他多穿了兩件, 也不再是素白輕雪紗緞,而是鵝黃的雲錦——對,就是蕭王殿下深愛的鵝黃。又輕又暖又飄逸,發帶也是同色,長長兩條垂下來,襯得整個人越發乖巧謙和, 也難怪嬸子會将他當成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連往來行人路過時,也要忍不住多看兩眼,贊一句品貌不俗。
熱騰騰的豆沙包出屜,雲倚風雙手捧着咬了一口,立刻就決定要在這裏多住兩天。只是還未等他将這個決定告訴季燕然,城門的方向卻突然進來了另一夥人。
另一夥極眼熟的人。
打頭的男子身騎棕黑大馬,約莫五十來歲,身形魁梧面堂方正,叫人一看便心生敬畏,正是當今的武林盟主黎青海。自打上回長纓峰一事後,他其實對風雨門頗懷幾分愧疚,畢竟若當時自己下令仔細搜查了,也不至于忽略洞頂墓葬,讓雲倚風白白受了那許多日的追殺。因此這晌一看到他正坐在路邊吃包子,便勒緊馬缰,主動過來打招呼,又行禮:“蕭王殿下。”
“黎盟主不必多禮。”季燕然随口問,“怎麽,這是要回隴武城?”
“是啊。”黎青海道,“前些時日去探望了子陽真人,老人家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如從前。”
他原只打算客套兩句,說完就能走,雲倚風卻已經叫老板多煮了十幾碗細面,熱情道:“來,我請客。”
黎青海:“……”
季燕然也在旁道:“這裏的豆沙包不錯,本王再去替諸位買幾屜來。”
“這如何使得。”黎青海趕忙道,“讓小三子去就行了,王爺請坐。”
三言兩語間,這頓飯就成了“非吃不可”,黎青海見慣人情世故,自然知道自己與雲倚風的交情,遠未達到“能令蕭王殿下纡尊降貴,親自去買豆沙包”的份上,便主動道:“門主是想問江家的事情吧?”
“只是好奇罷了。”雲倚風并未否認,親自将面替他拌好,“黎盟主去青雲觀探望子陽真人,怎麽算都得路過丹楓城,江掌門到底出了什麽事?”
黎青海道:“據說是病了。”
據說是病了。
這話若從街頭百姓嘴裏出來,倒還能說得過去,可堂堂武林盟主,面對江湖第一門派江家山莊的事情,能含糊其辭到這種程度,顯然敷衍得有些過分。
黎青海嘆氣:“風雨門洞察江湖事,雲門主理應能想明白,并非武林盟不管江家,而是實在難以插手。前陣子我的确路過了丹楓城,可就是那僅僅半日的‘路過’,江家衆人都如臨大敵,整座城亦戒備森嚴,幾乎要将逐客令貼到我臉上來,又哪裏還能登門去探望?”
落在雲倚風耳朵裏,這話就是半真半假。江家不歡迎黎青海是真,但即便沒有這層理由,黎青海也斷然不會想要主動探望江南鬥。不過這也算人之常情,鬥了大半輩子、烏眼雞似的一對宿敵,其中一方突然就躺在床上生死未蔔了,黎青海沒有在家門口挂個橫幅出來敲鑼慶祝,已經算是十分克制。
畢竟,武林盟主也是凡人嘛,而黎青海更是凡人中的大凡人,七情六欲都明顯得很,在旁人面前還能裝一裝剛正不阿,但在風雨門門主面前,就連裝都不必了。
吃碗面後,這一行人便匆匆告辭,繼續北上。季燕然搖頭:“江湖中前幾年打來鬥去,最後就推選出這麽一個盟主?”
“功夫夠高,資歷夠深,年紀夠長,威望與地位都數一數二,所在的漢陽幫亦是赫赫有名的正派名門,舍他其誰?”雲倚風道,“唯一能争一争的,就是江南鬥了。”
“淩飛不怎麽喜歡他那位叔父,也很少提及江家的事。”季燕然道 ,“平時回家探親,都是待兩三日就走,這回卻一住就是大半年,還要籌備五月的掌門推選,也不知是打算自己接手,還是在家中選了個勉強過得去的。”
江家兄弟衆多,叔伯更多,按理來說硬要找一個與江南鬥差不多的,好像也并非難事。雲倚風想了片刻,道:“不過我倒是聽過一個傳聞,在雁城時,也同江大哥提過幾句。”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風雨門的弟子出去做事,順便帶回了一個消息——有人說黎青海與江家的四少爺江淩寺有私交,而且交情還不淺。不過無憑無據的,當時也只聽完就散,并未放在心上
江湖中,這種半明半暗的關系并不算稀奇。但怕就怕在,将來江淩寺會借武林盟的勢力,與江淩飛為敵。而且黎青海好端端的,突然就跑去青雲觀探望那已經病了七八年的子陽真人,也挺奇怪。
雲倚風難免擔心:“不如我們還是趕幾天路吧,免得江大哥吃虧。”
“不必。”季燕然替他掰開芝麻糖包,吹涼後遞過去,“淩飛的本事,可不單單在帶着你吃喝玩樂上,哪怕江家已經爛成了一窩蛇蟲,他也能重新撿起來,再收拾得整整齊齊。”
雲倚風狐疑:“當真?”
“放心吧。”季燕然看着他吃東西,“你既喜歡這小城,我們就多住幾天,住膩了再走。”
雲倚風笑:“那也成。”
如此,兩人的話題便轉向了別處,又同喝着一碗熱湯,親密極了。
神仙眷侶,眷侶神仙。
……
江淩飛道:“啊!”
江淩晨被吓得不輕,險些将手裏的食盒扔在地上:“你鬼叫什麽?”
江淩飛盡量心平氣和:“你到底打算将我關到什麽時候?”
江淩晨道:“至少等我成為江家新一任掌門。”
江淩飛實在百思不得其解,他這二百五的野心與自信到底是從哪來冒出來的。但罵是不能罵的,畢竟手腳還被這崽子捆着,內力也被銀針封去九成,便只好擺出兄長的慈祥面孔,諄諄道:“即便蕭王殿下答應借兵,你還真能率領那幾萬人馬,大張旗鼓同大哥他們對着幹?”
“我自有布局。”江淩晨冷冷道,“你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吃吃吃。”江淩飛吞下一大口飯,又含含糊糊地說,“什麽布局,講給三哥聽聽。”
江淩晨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可能覺得這五花大綁的鐵粽子對自己毫無威脅,又抱有一絲絲少年都難以避免的膨脹心态,便道:“江家人雖然多,可有能力争掌門之位的,用兩只手就能數過來。再經過這麽多年的明争暗鬥,現如今便只剩下了三方勢力,五叔算一個,大哥算一個。”
江淩飛點頭:“還有一方呢,我?”
江淩晨道:“沒有你。”
江淩飛:“……”
江淩晨道:“是四哥。”
聽到這個回答,江淩飛心裏倒是有些意外,畢竟江淩寺這些年來一直低調行事,在外人眼裏,應當是最沒有威脅的那一撥人,卻沒想到會被面前這看起來有些……愣的少年發現端倪。
江淩晨嘴角一勾:“怎麽樣,沒想到吧?”
江淩飛奉承:“确實沒想到。你既這麽聰明,不如再說一說,叔父這回離奇走火入魔,到底是何人所為?”
“是何人所為不重要。”江淩晨道,“重要的是,這于我而言,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江淩飛聽得牙根直扯:“不是吧?叔父當年可是親手給你換過尿布的。現如今他受人暗害,你不想着報仇也就罷了,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江淩晨被他說得面上一僵,怒道:“我自會留他性命,再派丫鬟好生伺候!”
江淩飛心想,換過尿布就能留住性命,看來你也沒壞到哪裏去,說不定還能再搶救撈一把。
于是他繼續道:“你既覺得我對掌門之位構不成威脅,不如解了這鎖鏈,哥哥幫你奪權。”
江淩晨譏諷:“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這麽好騙?”
你确實不是三歲,你今年十五歲,十五歲當個屁的掌門,當心被那夥老東西嚼得骨頭渣都不剩。江淩飛把髒話都咽回去,苦口婆心道:“當上掌門,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做盟主了?再下一步,是不是還想率領群雄篡位打王城啊?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孫子在背後撺掇你?”
江淩晨将桌子一掀,怒氣沖沖地走了。
饑腸辘辘的江三少痛定思痛,總結經驗,下回再想罵弟弟,至少要先把飯吃完。
也不知西北那頭怎麽樣了。
他雖然嘴上調侃,說季燕然斷不可能借兵,內裏卻是真的擔心對方會中計,将兩萬大軍随随便便借給那二愣子弟弟,闖下什麽不可彌補的禍患來。
……
而就在江三少饑一頓飽一頓,生不如死的時候,他心心念念、牽挂無比的狐朋狗友,卻正在替心上人摘桃花,還文绉绉扯了兩句酸詩。
雲倚風笑道:“王爺手中拿着桃花,念什麽‘紅杏枝頭春意鬧’。”
“意思到了就行。”季燕然咳嗽幾聲,将話題敷衍過去。兩人一道慢悠悠往桃林深處走,直到看盡春景,聽過春風,将那粉粉白白的花瓣盈了滿滿一袖,方才騎馬回了客棧。
直到晚上休息時,耳畔仍殘有淺淺暗香。
雲倚風散着一頭沐浴後的微濕長發,握住他的手,在紙上慢慢寫,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又寫,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季燕然側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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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