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怎麽了?”

“沒怎麽。”

“那就坐着休息下吧。”

俞适野推測對方是累了,拿出個木頭馬紮,放在溫別玉身前,又擡起自己搭在浴缸上的另一只手,指尖斜斜夾着一個玻璃杯,裏頭剩點琥珀色的液體,是沒有喝完的威士忌:“來,坐着休息下,和我一起吹吹風,看看星星。”

溫別玉的臉有點青,可能是被風吹的。他無視了俞适野的小馬紮,并站起身來,伸手進浴室,在牆上摸索了一下,按到窗簾的展開鍵,使收入牆體的窗簾再度滑出……

俞适野閃電反應,及時按在了另一個合攏鍵。

展開合攏,相互對峙,彼此僵持。

“你想幹什麽?”

“沒想幹什麽。”

“那就松手。”

“你不覺得你這樣有點冷嗎?”

“一點也不。”

溫別玉沉默了。他的雙眼自動屏蔽了俞适野,目光就在浴缸的白瓷邊沿來回掃視……片刻,他換了個話題。

“泡澡适合敷面膜,你要敷一片嗎?我去幫你拿。”

雖然話題轉得突兀,但建議戳中了俞适野的心,他欣然同意:“好,面膜就在浴室的櫃子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敷?你可以去主卧的浴缸裏,一邊泡澡一邊敷,那裏沒有落地窗,但可以放音樂和看電視。”

“聽着挺好的,但是不用了。”溫別玉禮貌地拒絕了俞适野的建議後,繞過浴缸,往浴室裏走去。

趴在浴缸裏的俞适野下巴點着水面,腦袋随溫別玉的行動而行動,一路将人從室外看到了室內,看得溫別玉都不能安心找東西了。

溫別玉:“為什麽一直看我?”

俞适野:“可能是因為其餘的東西都沒有你吸引人吧。”

溫別玉:“……”

俞适野:“……”

俞适野奇道:“怎麽不說話了?”

溫別玉超冷淡:“無話可說。”

幾句話後,溫別玉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面膜,他拿着面膜走向俞适野,正要開口,俞适野直接拿手指指臉,示意溫別玉将面膜貼到他臉上,要人伺候得理所當然。

別說,這樣的俞适野反倒讓溫別玉習慣。

他用腳将剛才俞适野給他的小馬紮勾到身前,坐下來,撕開外包裝,從中取出一片黑得密不透風,絕不至于被人窺視的面膜,展開來往俞适野臉上貼。

兩人湊得有點近。

溫別玉的視線沒法再向旁邊轉移,他直直地對上了俞适野的臉,看見俞适野之前紮在腦後的小揪揪已經散開,發尾被水沾濕,正緊貼在脖頸上,不時吐出一兩粒水珠,這些水珠放肆地在俞适野的皮膚上滾動粘粘,爬過他的脖頸又來到肩膀,至于肩膀更下,沒在金色的水中,看不見了。

溫別玉的眼神一觸水面,即刻收回,收回之後,又得停留在俞适野的臉上。

或許是真的有點熱了,他的臉已經透出紅暈,嘴唇更是染了莓果的汁液一樣鮮豔,他趴在那裏,合着眼,像一條慵懶休息、毫無防備的美人魚。

溫別玉手中的面膜貼上了俞适野的皮膚,冰涼涼的觸感使對方一皺臉。他沒有給俞适野适應的空間,手指緊跟着貼上去,滑過額頭,滑過臉頰,滑過高挺的鼻梁。

還有嘴唇。

他一不小心碰到這裏,只覺火焰在指尖盡情跳舞。

溫別玉耐心細致地調整着,直至黑面膜服服帖帖,妥妥當當地照顧到這張臉上除了眼睛和嘴唇以外的任何一點皮膚之後,才收回手。

“好了。”溫別玉收回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酒瓶,很禮貌地對面前任誰也看不出真容、哪怕出去裸奔也沒有問題的黑臉怪說,“我走了,你繼續。”

從浴室裏出來之後,溫別玉真的有點累,他回到主卧,沖了一個涼徹心扉的冷水澡後,準備上床好好睡一覺,結果剛走兩步,就看見空蕩蕩的床,和鋪在地上,皺巴巴,軟塌塌,如同被人□□過後的鹹菜幹的被子。

溫別玉的內心,隐隐崩潰了……

***

另一頭,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兼敷了個面膜,等俞适野再從浴缸裏起身的時候,已經是渾身輕松。他哼着小曲,系着睡袍的袋子,才進卧室,就發現一直空蕩蕩的床上終于擁有了它本該擁有的東西,溫別玉裹着自己的被子,睡在了床上。

俞适野愣了片刻,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勝利了的滿足感。

他熄滅燈光,放輕腳步,在隐約的月色下,接近床鋪,搬回被子,安安靜靜的睡了下去。

***

當太陽再度從東方升起,兩人已經精神充沛地出了家門,繼續工作了。

目前情況下,競标的結果比較重要,俞适野先沒忙着自己的一攤子事,而是先往金陽去了一趟,好好了解了下競标評委會的事情。

這事倒不難,他進門沒一會就得到了評委會的名單,這名單也沒搞什麽花頭,一共七個人,四個專家,三個金陽天城內部的股東,專家沒什麽好說的,都是從專業的角度來做評估,而從專業角度來講,俞适野相信溫別玉不會輸。

所以現在的關鍵,就是剩下的三個金陽股東了。

俞适野記住了這三個人的名字,開始逐一調查了解。

這一步也不算太難,俞适野很容易查到了三人中的兩位喜好,他們一個偏好PPT,一個對演講有要求,簡而言之,只要做好PPT,練好演講,他們就會被打動。

但容易調查,不代表結果就好。正因為這兩位股東的喜好如此清純不做作,俞适野這邊能夠知道,陳興騰的小舅子,只會比他更早知道,更早準備。

這也就意味着,兩方的起跑線,再度被拉平了。

俞适野微微郁悶,在吃下午茶的時間裏同溫別玉打電話:“……這兩位的偏好基本是這樣。誰都能打聽到的消息沒什麽意思。現在的目标在最後一個評委上。怕就怕,我們這裏沒找到目标評委的弱點,對面找到了。”

溫別玉:“盡人事就好。就算你找到了弱點,結果也不一定是我贏。”

“怎麽可能,”俞适野幹脆說,“你是天才。就算是不同的起跑線,你也未必會輸。”

電話那頭變得靜默,是一道弦,在此時被拉長了,并不是真的沒有聲音,而是蘊藉着要奏出更響亮的腔調。

随後,溫別玉嗤笑:“你對我倒是很有信心。但這話有點不走心。要我真是天才,你還找什麽評委喜好?”

俞适野不認同:“誰還嫌勝利的砝碼多?哪怕你是天才,應該也不介意再戴上一雙由我做出的翅膀吧?”

電話那頭傳來低低一聲笑,溫別玉沒回答這句話,只開始說自己的設計思路:“稍晚的時候我把标書發給你。我的三期的設計是對養老基地綜合娛樂設施的興建。國內的養老院一般配置不多。而我的設計是在有限的空間裏,盡可能多地建造不同的娛樂設施。比如棋牌館,練舞廳,室內游泳池,木工區,陶藝區,甚至一個小酒吧。爺爺喜歡喝酒,如果知道有個地方都是同齡的酒友,肯定很高興……這周邊還有一個幼兒園,也可以納入規劃……”

俞适野一直聽得饒有興趣,直至溫別玉提起他爺爺。

他悠閑的視線驀地一垂,垂落桌上的餐盤裏。今天的下午茶是蔓越莓曲奇餅,鮮紅的蔓越莓幹點綴在曲奇上,看着有點惡心。

他發了一會呆,直至聽見溫別玉在電話裏接連叫了自己幾聲,才恍然回神。

“抱歉,我剛才走神了,你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我說我傳設計方案給你。”

“好。”俞适野說,他挂了電話,把桌上的曲奇掃進垃圾桶,再把溫別玉傳來的圖紙打開。他看了一半,還沒全部浏覽,心中已經頗為滿意,也開始想更多的現實的東西。

溫別玉作為投标的競選人,不合适與招标評委直接接觸。但相較于其他根本不認識的人的設計,他更喜歡也更相信溫別玉的設計,考慮到自己在金陽裏頭投了這麽多的股,真要虧了,損失慘重,所以……

俞适野點了點額角,将目光投放到七人組評委的最後一個人身上。

高希,63歲,曾任中學物理老師,後創辦自己的建材企業,是五家上市公司的董事。

有一個女兒,女兒也是成功人士。

這塊骨頭,到底要從何處下口?

想要砍斷一塊骨頭,先要了解這塊骨頭的皮肉關節,如此方能一刀兩斷,幹淨利索。

俞适野找了個機會,在一家高希特別喜歡去的私人會所辦了會員,在會所從早泡到晚,一身汗水出了好幾回,累到肌肉都開始酸痛,才“偶遇”了高希,和人聊聊天,交換交換喜好,結果話題末了,老頭兒冷不丁一聲:

“我不收禮,你別送禮。”

俞适野呵呵地笑:

“高老師您放心,我也不送禮。”

高希因為年輕時候有個老師的經歷,很喜歡被人稱呼為老師,這在商圈之中不是秘密,俞适野随大流這樣叫着,心頭其實有點煩憂。

說什麽不收禮,真想簡單粗暴,送禮解決一切問題啊……

禮物不能送,老頭得接觸,只能發展共同喜好,比如寫毛筆字了。

這一興趣對于俞适野而言,已經是小學時代的記憶了,他在家裏突擊三天,毀了好幾件喜歡的襯衫不說,還把指甲縫全部寫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得了什麽絕症。

除此以外,中途倒還出了個小小的插曲。

有一天下午,俞适野在書房練字,練了幾張都沒有手感,正有些煩悶的時候,突然看見前來走廊做衛生的吳阿姨。他心頭一動,取出一張新的宣紙,刷刷兩筆,在上邊寫下溫別玉的大名,然後放下筆,舉起宣紙,作勢欣賞。

吳阿姨果然看見了。

“小野在練習寫溫先生的名字?”

“不算,練累了寫寫他的名字休息一下。”

“怎麽突然練起毛筆字來了?”

“要寫一首送人的詩,字總不能太差。”

“哦……”

吳阿姨沒說太多,做完了門口的衛生,就離開了,并在脫離俞适野視線的第一時間,取出自己的本子,認真記錄:

“俞先生廢寝忘食,寫幹筆墨,勤懇練字,只為送一首情詩給溫先生。”

插曲過後的沒多久,俞适野艱難地把技能找回,憑借一手還算能看的毛筆字和老頭兒搭上了線,不止被老頭兒接進家裏傾情指導,由此認識了老頭兒的很多老朋友,還收到了來自對方的許多筆墨和養生食材。

接到這些東西的瞬間,俞适野脫口:“那我也——”

高老師眸光一厲,眉頭一豎:“我不收禮,你別送禮。”

俞适野看着手裏的東西:“……”

老頭兒見俞适野把話收了回去,又換了副長者的笑臉,拍拍俞适野的肩膀說:“做人要正直,正直的人,首先就要杜絕這些收禮送禮的惡習,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都有了金錢上的交易,還怎麽在碰到事情的時候保持公正呢?”

“東西記得吃。至于我送你的這些字畫啊,你就挂在牆上,寫字就要是多看,帶着腦袋去看,分析它的筆畫結構,這樣才進步得快。”他叮囑完俞适野,擺擺手,“好了,今天我沒有朋友要來,不用你出去見客,你可以早點回家了。”

俞适野手捧禮物,深深凝望着這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小老頭,希望他能從自己的眼神中看明白這個雙标現場。

但對方沒有明白,俞适野只能失落的把東西帶回家,他也沒放過這個機會,在将食材送入廚房的時候,還指着這麽多的墨寶對吳阿姨叮囑:

“這是我特意為別玉找來的字畫,晚上我會和別玉一起把它們挂上去,吳姨你做衛生的時候小心一點。”

吳阿姨連連點頭,還有點兒生氣:“這還用你叮囑,我是那種毛手毛腳會碰壞東西的人嗎?”

俞适野:“關心則亂,關心則亂。”

他眼見目的達到,轉身離開廚房。吳阿姨立刻取出本子,再度奮筆:

“溫先生喜歡字畫,俞先生四處搜羅,百般計算,只為博溫先生一笑。”

當天晚上,俞适野和溫別玉兩人合作,搬來個梯子,挨個把剩餘的筆墨字畫挂在家裏。

溫別玉又好笑又無語:“你真的是去送禮跑關系的嗎?我怎麽覺得你是被跑關系的收禮方。高老師送了這麽多字畫來,就算一房間一幅字畫,我們也擺不過來。”

俞适野身心疲憊,滿腹牢騷:“要不是他又留我在家,又把我介紹給他老朋友,我都要以為這是他獨特的拒絕人的方式了。”

溫別玉勸慰道:“別急,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高老師是這樣的人,想必對方也沒有什麽進展。”

俞适野對自己認知準确:“不是我自誇,要論讨人喜歡,我屈居第二的話,沒幾個人能當第一。至于小舅子,絕對不會是第一的候選人。”

他說到這裏,發現手裏少了根釘子,于是對溫別玉說。

“再給我根釘子。”

“稍等。”

托着畫框的俞适野無所事事,于不經意間看見了映在窗上的倒影,他站在人字梯上擡着手,溫別玉在底下低着頭,垂落下來的頭發調皮的蹭到自己的褲腿,暖暖的光,虛虛的人,平凡得也許曾映上千家萬戶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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