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俞适野朝溫別玉看去, 看見人一跳就跳到了辦公室裏的沙發上, 還是距離自己最遠的那個沙發位,兩腿并攏,兩手下垂, 坐得別提多一本正經了。

“……”

他按捺心情,擡手整理了下衣服領子和松掉的領帶。但溫別玉的手總有些魔力, 被他挑開的領帶老是系不好,俞适野系了兩下, 煩了,索性扯下來,丢在桌上, 揚聲叫道:

“進來。”

閉合的門被推開了。

捧着文件進來的秘書剛剛踏入, 就看見俞适野一臉不耐煩地解開衣領處的兩顆扣子,那種不經意流瀉出來的魅力,簡直如洪流一般使人窒息。

不行不行, 我是有男朋友的人!

最重要的是, 長得完全比不上老板娘……

秘書心中垂淚,臉上可公事公辦了,她拿着已經翻好的文件,挨個放到俞适野面前:“老板,這些都是要您簽字的。還有這個——”

她額外抽出了一份, 置于其他文件之上。

“是市場規劃部的經理發來的, 讓您務必看看。公司裏新開創的租房業務,已經占用了大量的現金流, 規劃部的建議是進行一定程度的改變和收縮規模。”

公司裏新開創的租房業務就是嵌入小區型分散式養老公寓模式。

自從發現有一批年輕人入住老年公寓以後,俞适野将租房撤出,進行了更為嚴格的入住人員的年齡監管之後,再重新上架。

但這一次,房子在租房市場明顯遇冷,只有一成不到的房源被人租走,大量的空置讓公司的現金流紮紮實實的被壓在那裏,這中間的虧損,不是簡單的賬面上的支出數字,畢竟這筆錢如果不用于租房業務,就能夠再度投入生産線,擴大産能,完成訂單,生生不息的攢取更多的利潤——

俞适野是公司的老板,這個公司是他一手創建的,他當然知道怎麽樣賺錢。

他看了下文件,合上,一擡眼間,正對上幾個站在門外,手持各種報告,一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秘書彙報,目光卻老偷偷摸摸向門內的公司骨幹員工。

這些骨幹看的還不是他,而是坐在沙發上的溫別玉。

俞适野掃上一眼,就明白這些人在幹什麽。

他在心裏輕哼一聲。

想看就光明正大的看,還鬼鬼祟祟,真是群慫貨。

俞适野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對溫別玉說:“難得來一趟,帶你逛逛我公司,走吧。”

溫別玉和秘書以及外頭的骨幹一樣,有點蒙,不明白俞适野為什麽會突然說出這句話。

但這俞适野的公司,俞适野說了算。

溫別玉從沙發上站起來,還沒怎麽動,就被俞适野拉了手,扣到自己身旁來,施施然往員工工作的地方走去。

他名為帶人逛公司參觀員工工作,實則對工作的員工實施開屏大法狗糧攻擊,來來回回,直炫耀得每一個格子間的員工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和溫別玉身上,才停在正中央的地方,宣布說:

“來,大家見一見我愛人,你們的二老板。”

員工很給面子的鼓掌,齊聲招呼:“二老板好!”

俞适野又說:“今天二老板給你們帶來了個福利……”

大家都知道,現在正在吃的下午茶嘛!

俞适野甩個響指:“放你們半天假,回去休息吧。”

全體員工:“!!!”

全體員工:“二老板萬歲!!!”

歡欣雀躍的集體呼聲中,俞适野拉着目瞪口呆,有點跟不上節奏的溫別玉走了兩步,突然殺個回馬槍,再問大家:“怎麽樣,我和他般配不?”

瘋狂的掌聲響起來!

員工們:“再般配不過!”

從現在開始,大家都是CP粉!

歡呼消褪,人群散開,提前下班的員工們都走了,前一刻還喧嚣的辦公樓內,現在只剩下俞适野和溫別玉。

俞适野對人說:“浮生偷得半日閑,我們也早點回家,享受下二人空間。”

溫別玉看看俞适野,笑了:“好,走吧,俞幽王。”

俞适野似模似樣嘆息道:“我又能怎麽辦呢,都怪溫褒姒太撩人了。”

***

下了樓,就是停車場,就是進了停車場裏,俞适野也沒有放開溫別玉的手。

他悠閑和人商量晚上的行程:“今天空閑多,我們可以回家吃個飯,晚點你還有工作嗎?如果沒有的話,可以一起去健身房鍛煉出汗。我們是不是很久沒有一起去看電影了?正好最近上了一部愛情片……”

溫別玉耐心地聽着俞适野的輕松自在的話。

人或将走向偉大,而生活總歸于平凡。

平凡,自在,快樂,閑适。

簡簡單單。

他正要接上,眼角的餘光突然看見一道躲在柱子後邊的黑影,那是……?

溫別玉不太确定,但他瞬間警惕了起來,他的腦海裏有了一點猜測,他決定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于是收回要說的話,一扯俞适野,在對方奇怪地看過來的時候,湊上前去,将人親吻。

俞适野都被這突然的投懷送抱給弄愣了,他的手擡起來,要抱不抱,總覺得現在的溫別玉開放得有點反常,不符合他嘴強王者的屬性。

溫別玉卻一直在注意着角落的人。

當他看見自己親上俞适野後,那人從懷中掏出手機對準他們的時候,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測,當下一冷臉,将俞适野扯到身後,自己大步走向偷拍的人,抓住對方沒來得及收回的手,眉頭打個疙瘩說:“狗仔?”

“我不是!我就只是——”狗仔立刻否定,話到一半卻卡殼了,顯然在急切之間想不到辯解的詞語。

溫別玉不聽他說話,明确警告道:“你在侵犯我和俞适野的隐私權,不想收到律師函,最好把你手機裏的照片全部删掉。如果有一張半張俞适野的照片流到網上去,我絕對跟你清算到底。”

有些人能惹,有些人不能惹。

狗仔秒慫,當着溫別玉的面,把自己手機裏的照片删掉,灰溜溜地走了。

溫別玉一直看着對方離開地下停車場,還沒回頭,一陣鼓掌聲在旁邊響起,不知什麽時候,俞适野走到他的身旁。

“好好的,鼓什麽掌?”溫別玉問。

“歡迎我的将軍凱旋歸來。”俞适野理所當然贊美道,“是怎麽發現他不對勁的?”

“藏在柱子後邊一路跟着我們,看着就鬼鬼祟祟,故意親你一口,果然試探出來了。”

“嗯……”俞适野沉思,“其實你可以用非親吻的方式試探一下的,突然這麽開放,真是不像你,把我都搞呆了。”

溫別玉才不承認那一瞬間自己除了親吻,什麽也沒有想到。

兩人繼續走向車子,中途俞适野給保安部門打了個電話,語氣不是很好的讓他們仔細排查一下公司周圍,把身份不明的人全部清掃出去。

等電話結束,兩人也進了車子。來到了私人的空間,一路不語的溫別玉才輕哼說:“你的人都是我的,還不讓親一下嗎?”

正啓動車子的俞适野噗地笑出來:“行行行,我坐這兒,你想怎麽親就怎麽親。”

溫別玉斜了人一眼,沒有親,而是在車子上尋找片刻,找出一副口罩來給俞适野戴上。

俞适野:“幹什麽?”

溫別玉:“以防萬一,這樣別人就看不見你了。”

俞适野有時覺得溫別玉沒有醋勁,有時又覺得溫別玉的醋勁大得出奇,可能是薛定谔的醋。他故意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調笑道:“看不見臉,也看得見我身體的其餘部分。”

溫別玉大方說:“只要看不見你的臉,就算看光你的身體也沒有關系。”

俞适野覺得這話很不對勁,他思考許久,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當初我在泡澡你殷勤的給我貼上面膜的原因?你覺得只要我把臉遮着,就算跑出去裸奔也無所謂?”

“……”溫別玉,“這不是我說的,是你自己總結的。”

俞适野微微一笑,風度翩翩:“等到家你就完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

溫別玉:“我投降,投降還不行嗎?”

“哦?還給別人看我的身體嗎?”

“……都是我的,不給別人看。”溫別玉補充,“這是法律的規定。”

***

提前放假的翌日是休息日,俞适野本該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和溫別玉睡個懶覺,但中途他接到了個來自俞汝霖的電話,電話裏,俞汝霖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談。

雖然很不耐煩,俞适野還是動作輕柔地起了床,簡單漱洗一下。

出來的時候,溫別玉睜開了眼睛,但沒全醒,頂着頭比正常情況下蓬松得多的頭發,睜着眼迷迷糊糊地看人。

本來不想打擾人睡覺的俞适野腳步一頓,走到床邊,梳理下對方的亂發:“醒了?我要出門一趟,中午會回來吃飯,難得周末,再睡一會吧。”

溫別玉抓住五個字,“中午會回來”。

他安心了,乖乖點頭,遵循本能,重新倒下去,閉眼睡覺。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之後,俞适野來到了俞汝霖的別墅,那是獨立城市之中的花園別墅,別墅顏色輕盈,牆體粉白,再飾以濃翠的綠意,讓人輕而易舉地忽略牆下的磚石,是如何的原始與冰冷。

如同這裏的主人。

他進了大廳,見着了俞汝霖。

哪怕休息日,哪怕在家裏,俞汝霖也穿得一絲不茍,襯衫的扣子一路扣到最上一個,發膠将每一縷頭發牢牢固定。他正在餐桌前吃早餐看報紙。

俞适野揀了對面的位置坐下。

長長的餐桌一如談判桌,桌首坐着俞汝霖,桌尾坐着俞适野。

俞适野率先開口:“找我來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俞汝霖收起報紙,報紙抖出一陣簌簌聲響,像一串刀片被串成了辣椒串,再彼此碰撞後産生的聲音。

“你最近在搞分散式養老公寓?”俞汝霖說,“這東西不賺錢,收了吧。”

俞适野驀地笑了。

不意外,真的不意外。

是俞汝霖認為重要的,會找他來說的話題。

只是他心底總有一些微弱的期待,期待俞汝霖會說的是別的事情,比如他媽媽的事情。

就像瀕死的人,死撐着吊一口氣,盼望在茍延殘喘的最後,還能吃到那心心念念的靈丹妙藥。

可惜世上總多是沉疴難起,難得有妙手回春。

自菱格窗戶射入的光一道接連一道,輕柔地垂下來,冷漠地垂下來,重重遮攔在父與子間。

***

溫別玉再次從夢中被吵醒,是因為手機傳來了提示音。

他皺着眉,睡意昏然地朝屏幕上看了一眼,下一瞬既睜大眼睛。

趙景修發來消息,消息中說……

等溫別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驅着自己的車子,一路開到了俞汝霖的別墅前。他匆匆洗了把臉,随便套了身衣服,早飯沒有吃,儀容沒有整,就這樣呆在別墅的大鐵門前,被保安攔下來詢問:

“有預約嗎?”

沒有預約。

溫別玉雙手緊扣方向盤,于長長屏息之後,重重松氣。

他的嘴角微微挑起來,挑出一個略帶自嘲的弧度。

雖然時隔九年,但每一次來這裏,好像都挺狼狽的。

再狼狽,也要進去。

溫別玉的手摸向手機,打算給俞适野打電話的同時,一輛紅色法拉利緩緩駛到旁邊,車窗降下,許音華微帶詫異的臉出現在車中。

“……小玉?”

溫別玉同樣意外,還沒進門,他要找的人就出現在眼前。

沒等他說話,許音華已經沖保安說:“開門,這是适野的愛人。”

保安連忙答應,閉合的鐵欄杆敞開,溫別玉的車子和許音華的車子先後駛入花園,接着,溫別玉下了車,看向同樣自車中下來的女人。

“夫人。”

許音華的腳步輕輕一頓。

她側頭對溫別玉說:“你要找汝霖的話,他現在應該正在吃早餐,吃完之後,會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見你。”

溫別玉:“我是來找您的。”

聽了這句,許音華似乎也不意外。

她足尖一旋,貼在小腿的魚尾裙掀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又馴服地貼在那雙筆挺的腿上。她穿着一雙高跟鞋,那高高的鞋跟讓她像戰士一樣直面溫別玉,問:“什麽事?”

“是和俞适野有關的事情。”溫別玉對着許音華,一字一句問,“既然滕宣是您的情人,當事情曝到網上的時候,為什麽要俞适野替您背?”

這是溫別玉剛才從趙景修處得到的消息。

真正被拍到自滕宣酒店房間裏出來的,是許音華。

和滕宣有關系的,是許音華。

最開始在網上被人質疑的,還是許音華。

但非常快的時間裏,有幕後的手操縱輿論,直接将俞适野扯了出來,作為一個替罪羊承擔了所有指向許音華的猜疑與指責,供人品評和議論。

許音華緘默片刻,勾出一抹冷笑。

“是我做的我不否認,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承認。在網上操縱輿論的不是我。這一點,你雖然不知道,但小野知道……”

這個回答打亂了溫別玉的步驟。

他先是錯愕,錯愕之後瞬間弄明白這中間的利益關系,反應過來,失聲道:“你是說這些都是俞适野的爸爸做的,是他操縱輿論,掩蓋了真相——”

許音華淡淡道:“冤有頭,債有主,誰做的事情你找誰去。”

她似乎不太想在這裏花費太多的時間,說完了這句話,就轉過身,準備離開。

但背後的聲音并沒有停。在很短的時間裏,又一個問題擲向了她。

“……事情不是您做的,但您默認了。您覺得,讓俞适野替您背鍋,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許音華的神色變得冷漠。

“小野也不在意的事情,要你來替他伸冤嗎?”

“就是因為俞适野不在意,才要我來說。”溫別玉寸步不讓,“就因為他是你的兒子,所以他理應為你負擔一切,包括名譽受損?”

“你又知道什麽呢?”許音華輕聲說,“小野如果不願意,他就該自己去澄清,我沒有攔着他,誰也攔不住他……”

“他不會澄清的。”溫別玉說。

“你要替他代言嗎?”許音華慢條斯理。

“因為他愛他媽媽。”溫別玉冷冷說。

草坪上變得安靜,許音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一刻,溫別玉确信自己在對面的女人臉上看見了一絲愧疚,可愧疚一晃而逝,就像陽光下的初雪,消融得無聲無息。

許久,許音華的聲音在響起來。

她變得平靜,冷漠一般的平靜。

“我很感謝他今天為了承擔的一切,但這并非我對他的強迫與禁锢。小野長大了。他該做出他的選擇,我也會有我的生活……一個女人,如果她在家裏得不到愛,那她就該出去找會愛她的人。她有這個資格。”

許音華轉身離開。

她的背影依然直挺,依然雍容高貴,袅袅娜娜。

她身體力行地實踐着她最後的自白,這麽多年來,她在俞汝霖這裏得不到愛,就出去換着不同的人,一個個愛她的人。

可溫別玉只覺得荒誕。

她一面渴求愛,一面揮霍愛,明明憎恨着來自丈夫的漠視,卻又似乎看不見親生兒子對她的付出。

他突然擡手,揉了揉眉心。

他一直以為,俞适野的家庭很幸福,但是……他的目光轉向了別墅,太陽下,別墅反射着蒼白的光,如同他最初對這裏的回憶。

溫別玉曾來過這裏一次。

九年前,那一夜後,俞适野自學校中消失,他驚慌失措,找了無數地方都找不到俞适野,最後來到俞适野的家,見到俞汝霖。

對方見了他,神色也是平靜,平靜中透着冷漠。

“你來找小野?小野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簡簡單單一句話,讓他所有未盡的惶恐都憋回肚子裏。

他握緊拳,低垂眼,看見杯中茶水裏,自己茫然無能的虛幻面孔,于是,才握緊的拳頭,也不得不無力松開。

……

溫別玉再度看向面前的別墅。

九年過去了,這一次,俞适野就在別墅之中……

他進了門,方才踏入,俞适野懶洋洋的嗓音就自裏頭飄出來:“……從剛才開始,您的所有重點我概括一下,差不多是‘你不好好賺錢你就是心理變态’,得了,我承認我是心理變态——”

溫別玉出奇地憤怒。

他遲疑的腳步變得堅定,沖進去,厲聲打斷這一切:“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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