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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曾一頭大汗地沖進廟裏,叫了兩聲,仍不見回答,又轉身急步奔出。剛往西走了兩步,突然一怔——小靳從一簇灌木裏狼狽地鑽出來,歪張着嘴,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那少女的螓首依在他肩頭,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垂下,晚風吹過,千絲萬縷地纏繞在小靳的胸前。
“和……和尚,我背她……透口氣。”
道曾凝視他半晌,整肅衣裳,雙手合十,躬身道:“阿彌陀佛,施主能自省其行,幡然而悟,回頭是岸,實乃真智者也。”
“你說什麽幡然而悟?呵呵,我可不明白……我只是讓她透……透口氣……”
道曾不待他說完,長袖一卷,将那少女擄了過去,喝道:“若是半個時辰之內不擔十挑水來,她就算你害死的了!”話音未落,已掠進牆內。
小靳被道曾那一扯帶得向前幾步,摔了老大個跟鬥。他爬起來痛罵和尚兩聲,卻是抑制不住地興奮,喘了兩口氣,跳起來就往山腳跑去。
待擔到最後一挑水時,他幾乎是手足并用爬進山門的。道曾背着少女,已經在院子裏飛奔了數十圈了,滿腦袋的汗被他體內奔騰洶湧的真氣蒸騰,揚起老高,遠遠看去,好似一個正在冒煙的大白饅頭到處亂旋。
小靳雖累得幾欲抽筋,仍是忍不住道:“和……和尚,你這把戲好好練練,以後出去化緣,不愁沒人行善。”
道曾毫不理會,邊跑邊問:“水擔完了?去把廚房裏那口大缸架起來燒水,快!”
小靳驚訝于自己的體力,竟然還能站起來,而且在把幾擔水倒進缸裏,下面架起柴火燒起來後,居然還傻傻地跑到道曾跟前問:“還有什麽?”
道曾也将有些狐疑地看他兩眼,道:“把我剛采的草藥拿來,洗幹淨了,到廚房等我。”
“哦。”小靳一溜小跑着拿來草藥,邊洗邊理了理,都是些尋常去火敗毒的藥材。他心中頓時大是失望,心道:“原來臭和尚真的什麽都不懂,看來是白跑回來了。”便拿了藥跑到廚房,叫道:“和尚原來你根本……哇!”
道曾袖子一揮,小靳飛起老高,直直摔出門去。草藥們漫天飛散,道曾頭也不回,長袖如有眼睛,在身後左拉右扯,一瞬間已将藥草收得幹幹淨淨,盡數倒進缸內。
“哇!”小靳不顧背上摔得青痛,跳起來就往廚房裏奔。“呼啦”一聲,道曾的袖子又飛過來,小靳身在空中,仍拼命歪着腦袋,往那少女光潔的裸背上看去,叫道:“哇!”
等他再次奮不顧痛地爬起來時,道曾已将少女完全浸入水中。那缸又大又高,比小靳還高出半個頭,據說晉武帝當年在洛陽祭天時曾鑄造了三十六口祈雨禦缸,不知為何在這廟裏珍藏了一個。
小靳跑到缸邊,踮起腳往裏看,叫道:“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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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什麽哇,全是藥浮在面上,你還看得見什麽?”道曾躬身添柴,一面自言自語道:“還需要柴火,這些只夠燒到半夜。”
“哇……”小靳死抱着缸不放。
道曾道:“別鬧了,等她治好了出來時,自然見得到。你來負責看火,我還得去采些藥來。”起身欲走。
小靳慌忙扯住他衣角道:“等等,這麽燒不是要煮人麽?”
道曾道:“所以叫你看着火啊。這火不能大了,可也不能小了,一定要保持現在這種熱度。柴火不夠,記得要再去砍一些。”
小靳不敢相信地圍着缸轉圈,道:“這、這就是你治病的法子?有用嗎?”
道曾沉吟道:“常人或許沒用,因為如果沒有練過龜息法或是陰遁功之類的內功,在這樣的熱水藥缸內根本待不了。這女孩……這女孩的內息雖然衰弱,呼吸之道卻頗為考究,或許待在水裏對她更好……反正死馬當活馬醫,治得好當然行,治不好,也是命數使然,争辯不得的。記住了,別忘了觀火。她等一下若是掙紮撲騰由她,只是別讓她頭以下露出水,否則就不好辦了。”說完大步出門去了。
小靳只好老老實實蹲在一旁劈柴燒水。水裏的藥漸漸煮出嗆鼻的味道,小靳拿了扇子使勁扇,一面踮起腳不甘心地往缸裏瞧,希望那胡小娘皮憋不住,最好當然是大叫一聲從裏面跳出來,實在不行冒個頭也成。誰知過了一個多時辰,胡小娘皮硬是沒冒個泡。
小靳心中有些惶然,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想:“這麽久,屁大的動靜都沒有,莫不是已經悶死了吧。小娘皮身體本已經那麽弱了,還被和尚弄來窮折騰,誰受得了啊?若是真的死了……哇,他們說人若是冤死了,鬼魂就會附在最靠近他的人身上……”想到這裏,背上寒毛倒豎,踉跄兩步退到門口。
“不對啊。”小靳抹一把滿腦門的冷汗,又想:“人若是淹死了,不是會浮上來的嗎?再說就算要死,至少也得蹬蹬腳,掙紮一下吧。”
他左右看看,搬來一堆木頭,搭個臺子,忍着煙熏火燎站上去,将一根長竹竿慢慢伸入水中。不想竹竿一直觸到缸底都未碰到人。
小靳越發冷汗淋漓,手腳顫抖——莫非這小娘皮會妖法飛了不成?他再使勁一攪,竹竿旋到缸邊,總算碰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小靳大着膽子用竹竿上下探了探,原來那少女不知何時蜷做一團,雙手抱着膝,在缸中時沉時浮。
小靳心想:“若是死了定不會還這麽蜷着。”頓時長長松了口氣,對和尚所說的又多信了幾分。他站在木堆上,不一會兒看見那少女的長發浮出水面,慢慢地旋轉,不時還隐約有白色的影子在水中一閃既逝,想起剛才見到她白皙的裸背,不覺神游萬裏,胡思亂想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啪”的一聲輕響。小靳渾身一震,清醒過來,覺得全身酸軟乏力,才想起今日已跑了太多的路,再也站不穩,一屁股坐下。猛地又叫一聲苦,拼命爬起——柴火已經大半熄滅,只餘些零星火苗。他趕緊添柴進去,又吹又扇,老半天才将火弄起來。
正在埋頭扇風時,突然有東西打在頭頂,小靳伸手一摸,是水。他驚疑地站起來,只聽缸裏水聲嘩嘩,那少女似乎在裏面掙紮。
小靳心中砰砰亂跳,忙站到柴堆上往裏看去,見水中一團白影正繞着缸邊轉圈。那白影越轉越快,水亦越轉越快,草藥葉子紛紛打着旋集到水中央,這下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那少女優雅的劃水姿勢。小靳屏氣凝神,生怕自己出的氣稍大一點都會驚擾對方。
再轉一會兒,“嘩啦”一聲,水波湧動,那少女雙臂往後一收,頭就勢探出水面。由于熱水的浸潤,她的臉已變得紅潤起來,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上,更顯出臉的嬌柔潤澤。她仍舊閉着眼,長長的睫毛上挂滿水珠,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鼻子微微顫動,似在深深吸氣。
水氣蒸騰,煙霧缭繞,小靳眼前一花。待他記起用扇子扇開霧氣,只見到那少女的頭一埋,剎時重又沒入水裏。水也迅速停止了旋轉,逐漸沉靜下來,草藥再度亂紛紛散開,鋪滿水面,什麽也看不分明了。
“……媽的,”良久,小靳才自言自語地道:“她以為自己是水蛇嗎?”
※※※
到第二日早上的時候,小靳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三個,每個都有五六斤重。他本來還想強撐下去,聽道曾說還要這麽熬上一天,立馬跑回去睡覺。誰知道才剛過中午,半夢半醒的小靳似乎聽到水聲,掙紮着爬起來跑到廚房一看,嗚呼,早已人去缸空!
小靳這一下羞怒交集,飛也似地沖到道曾房中,那少女已裹着被子安詳地睡着了。
小靳也不多言,在道曾背上擂鼓也似地打,無奈道曾皮厚肉粗,任他把手擂腫了也不動半分,末了袖子一揮,小靳又飛回院中,躺了半天才起得了身。這個氣呀,憋得小靳老半天都沒回過味來。
道曾坐在床邊,握着少女的手腕運了一會兒真氣,點頭道:“果然是九轉馔魔大法裏的陰遁功。”見小靳一臉屎相地進來,笑道:“這女孩功夫挺好啊,超出我想象。昨夜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開玩笑吧和尚我可還什麽都沒有看到!”
“她在水中游的時候,多久才探出頭吸氣?”道曾問,一面小心地給那少女牽好被子,連散在臉上的碎發都細心地一一理順,眼中有一種不可琢磨的光,仿佛透過眼前這少女溫潤的臉,望向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喂,你看什麽,揀到寶了,和尚?這可是我小靳揀回來的!”小靳拼命想擠過去,卻被道曾一只手牢牢擋住,怎麽也沒辦法掙到前面。
道曾不管他,自己側耳聆聽那少女的呼吸,好一會兒方道:“很好,應該沒什麽問題了。小靳,去打一盆水來。”
小靳正掙紮得滿臉通紅,聞言怒道:“你又想支開我,沒這麽便宜!”
道曾道:“什麽亂七八糟的。快去,這女孩燒得厲害,需要涼水降溫。”
小靳叫道:“我怎麽知道她燒沒有?要摸摸看才曉得!”毛手毛腳在那少女額頭探了一下,果然有些燙手。正待順勢摸摸她的小臉,被道曾一把扯出門去。
小靳只得到院子裏端了盆水進來,又拿布巾沾濕了,搭在那少女額頭。他湊近了仔細看,果然見她神色比剛來時好了許多,略一沉思,皺眉道:“和尚不是在騙我吧,泡泡熱水澡就好了?不行,待我神醫小靳親自來檢查,看看身上還有沒有外傷……哎喲!”被道曾揪住耳朵扯到院裏。
小靳使勁掙脫了,道:“這小娘皮什麽來頭啊,昨晚在水裏待那麽久,屁事沒有,反倒活過來了?”
道曾鄭重地道:“我正要跟你說這事。這女孩身懷奇技,如果猜得不錯的話,應該是昆侖山須鴻……老人所創的‘九轉馔魔大法’。”他說到“須鴻”時一頓,很勉強地拖出後面“老人”兩個字,雙手合十,念了聲佛,接着道:“此功至陰至柔,招數以狠辣綿軟著稱,據說修煉此功須得在水裏,而且練到後來,越是在水裏待得久,其功力就越純。”
小靳道:“真有在水裏練的功?這種水烏龜功夫,除了游水游得快一些外,到底有沒有用啊?”
道曾臉色一沉,随即又釋然,道:“真是所謂無知者無畏。你可要知道,當年須鴻老人曾憑此功打遍天山南北,無一敗績。後來只身入關,第一場比試,就将那時位列關中首席的‘薛十三搶’薛老爺子斃于掌下,天下武林頓時大嘩,此後連戰連捷,從甘南到藏北,從北域到南蠻,整整一百零三場比試,竟無一人在其掌下走出五十招。嘿,說起來此人真是位不世出的武學天才,那一套‘穿雲腿’跟‘流瀾雙斬’掌法,別開門路,另辟歧徑,确實是陰柔一派武學颠峰。只可惜,此人的狠毒亦是前所未有,與之交手的這一百多人,當場斃命的就有七十六人,其餘僥幸逃生的,多半也武功盡失,或是肢體不全了。”
小靳聽得砰然心跳,道:“這……這麽厲害?交手一百多,就死了七十六人……這麽搞不是要惹起公憤麽。”
道曾嘆道:“是啊。如此一來,天下武林痛其毒辣,都叫她‘紅發鬼女’……”
小靳啊的一聲,道:“鬼女?這人是……”
道曾道:“怎麽,我沒有說她是女子麽?咳,她不僅是女子,而且風采綽約,豔若仙人。她乃是西域出身,天生怪異,碧眼紅發,又愛穿紅衫,常常一人一騎行走江湖,遠遠望去,就如一團紅雲般,不知道的人見了她的相貌,還以為真是仙女下凡呢。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麽,也不知道她有多大,我師傅說……說大概二十七八的樣子。但也有傳言她其實大得多,只不過修煉魔功,陰陽颠倒,看上去年輕而已。”
小靳朝屋子裏看了幾眼,道:“碧眼倒是有,可不是紅毛啊。”
道曾笑道:“你當人人都有紅發麽。就算胡人,也大致與我漢人差不多,除了有的眸子淡一點。只有羯人因是從西域來的,相比之下鼻高眉深一些。聽說過了天竺,還要更西邊的地方才有紅發之人,因地處偏遠,極少涉足中原。但那須鴻不僅一口地道的江南軟語,武功又如此卓絕,所以武林中許多人都說她是漢人武功高手與西域紅毛人的後代。不過我師傅卻很是懷疑,試想,如果誰有這麽高的武功,一定是江湖聞名之人,但是那些年從未聽說有什麽高手到西域去過。”
他頓了一下,又道:“但是須鴻的武功怪異獨特至極,聞所未聞,确非中原武學。不僅僅是厲害,還變幻無常,無可琢磨。許多見過她招式的人回去仔細推敲,好象找到了破綻,可是下次比武時,同樣一個起手,收勢的時候卻已完全變了模樣,本來以指為劍,戳人天明的,突然化而為掌,切向咽喉;本來躍在空中,連環飛踢的,突然腰身一扭,身形倒立,以雙腳襲人胸頸要害。好多變化實在匪夷所思,統統都象是她随心所欲現想出來的一般,當真令人防不勝防。我師父也曾見過她與人交手,舉手投足間豔若舞蹈,實令人嘆為觀止。阿彌陀佛。”
小靳道:“身形倒立,以雙腳襲人胸頸要害……那不是前天踢你和尚那一腳麽?這人真是須鴻的弟子?那、那、那……等這小娘皮一覺醒來,瞧我們不順眼,來個什麽連環鴛鴦踢的,我小靳豈非身首異處?哎呀……慘了!當時她是醒過的!”想起自己曾要丢她到山溝裏,這小娘皮也不知道會不會記得,頓時臉都白了。
道曾道:“這倒不一定,你別把人人都想得如此蠻橫兇殘。而且我只是從她怪異的武功與內力上枉自揣測而已,或者我根本猜錯了呢。”
小靳心中畢竟做賊心虛,拉着道曾又走遠一點,問道:“那須鴻後來怎樣,咱中土武林同道們,就任她如此嚣張?”心中隐隐巴望這什麽紅毛鬼婆的被人一劍咔嚓,自然也就沒後人了。
道曾道:“中土武林當然對她恨之入骨,說她嗜血成狂,無惡不作。其實須鴻除了喜歡找人比武,下手狠毒外,也未曾聽聞她做過什麽壞事,算起來倒還為武林除了幾個禍害。何況武林之中,比武殺人的事尋常得緊,只不過這麽一個女子就攪得江湖大亂,況且那個時候趙王石勒還未建國,胡人對漢人來說根本就是奴隸,一向統領武林的漢人自然心懷憤恨,必除之而後快。其實不論胡漢,具是虛幻,又何苦如此呢?世人太執着表象,又怎能看透這背後的因緣呢……”
說到因緣兩個字,道曾眼中閃過一絲并不分明的哀傷,遲疑了一下,合十念佛。
小靳道:“你這麽說,倒象是為她開脫一樣……喂和尚,慢念你的佛經,快說說後來怎樣了。”
道曾仍舊慢條斯理地念完一段《金剛經》,擡起頭來時已神色自若,道:“後來麽,須鴻在行到建康附近時,終于中了埋伏。具體的情形到現在仍無人知曉,只知道參與伏擊的中土武林人士一共死了三十四人,重傷十六,恐怕算得是江湖一百多年來最慘烈的一戰了。”
小靳抓抓腦門,喃喃地道:“挂了三十四個,才重傷十來個……這個胡老娘皮下手可真他媽了不得……哎喲!”腦袋上已重重挨了道曾一下。
道曾沉着臉道:“不可胡亂稱呼!我告訴你,此人與我師輩很有些淵源,是我的長輩!你再胡說,小心罰你面壁一月。”
小靳捂着頭,苦着臉,連聲稱是,心裏将胡老娘皮痛罵自不必說。
道曾停了一下接着道:“據說其實在那之前,有好幾位江湖人士都曾偷偷帶信給須鴻,告之有人密謀害她,叫她不要到江南來。但須鴻卻全然置于腦後,仍執意前往,其性子剛烈可見一斑。在這樣天羅地網般的圈套裏,仍能突圍而遁,此人的武功也可算得驚世駭俗了。不過她似乎也受了極重的傷,從此再未在江湖出現。”
小靳詫異地道:“為什麽?這世上最他媽憋氣的事就是被人陰了,換了是我,不一個個找這些孫子出來黑掉才怪。”
道曾道:“當時那些伏擊之人也是這麽想的,只道她會大肆報複,是以紛紛出門避禍,遠走他鄉。我師傅說,那段時間裏,江湖七大派、十三幫、三十多個門的人竟統統人去樓空。如此大規模的逃難,也算得百年難遇了。但是過了一年多,仍未聽說有一人被殺,或是再聽到須鴻老人的消息。人們私下裏猜測,是不是那日她受傷過重,已經身死了。”
小靳開始還巴不得這女魔頭死去,但聽了她被人暗算,又是如此神勇,不覺起了仰慕之心,忙道:“死了麽?她……她不會就這麽死了吧。”
道曾道:“過了五六年,須鴻老人仍未現身。就在人們幾乎就快要将她忘記的時候,白馬寺裏卻出了一件大事。那一年的中秋,有人在白馬寺正殿內的牆上,寫了一個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小靳翻着白眼念了一遍,一拍腦袋:“咦,這四句我好象聽和尚你念過的。”
道曾瞥他一眼,道:“這是《金剛經》裏最後一個四句偈,我日日誦經,你是段木頭也該聽熟了。”
小靳笑道:“是嗎?難怪我一聽到,就覺得耳朵癢癢呢,原來是老相好,哈哈!這四句偈究竟是什麽意思啊?”
道曾道:“這四句偈,當時并無一人能解。去過西域的莊樞大師曾說,《金剛經》所說為一四句偈,但是《金剛經》裏有好幾個四句偈,究竟是哪一個沒人知道。這個偈言本身非常普通,每個和尚都會念,只不過這一次卻是有人用血寫在上面的。”
小靳吓一跳,道:“血?誰的?”
道曾望着遠方雲霧籠罩的山頭,慢慢地道:“四句偈下有題字:武功佛學,不取于相,如如不動。将逝之須鴻。”
“将……将什麽須鴻?”
“将逝。須鴻寫下這句偈,從此以後,真的如逝去之鴻,再無人見到了。”說着合十又開始念起經來。
小靳搔着腦殼道:“和尚,你能不能把一件事講完了再念你的經?每次聽你說,就好象……好象大便不暢一樣難受,那種滋味你知不知道?”
道曾毫不理會,念完了才道:“當時并無一人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她寫的這句偈是什麽意思。但是江湖上關注此事的人太多,紛紛要白馬寺有個交代,而白馬寺這個時候卻遇上了一場天災,僧衆死傷慘重,方丈林晉大師也重病卧床,不得已托一位老友出面說明。原來那場伏擊之戰後,須鴻果然身受重傷,險些不治。幸好我佛慈悲,讓她遇上了林晉大師。林晉大師以無上精純內力相助,才從不歸路上将須鴻拉了回來。還……還讓這樣一位心高氣傲的人在白馬後山山洞內面壁五年。五年啊……五年……”
他喉頭莫名其妙一哽,怔了怔,轉身往佛堂裏走去。小靳似乎對這麽一個人物就此銷聲匿跡有些不能接受,忙道:“喂,還沒說完你走什麽啊?她寫這些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道曾頭也不回地道:“不知道。這四句偈本來領悟之人就極少,林晉大師也一直未有只言片語的解釋。‘不取于相,如如不動’這句我每日都在念,說來慚愧,我的資質太差,始終沒能參透其中奧妙。佛曰萬物皆空,随緣而定,是為‘不取于相’,但是究竟什麽是空,什麽又是相呢?若諸相皆幻,又如何能以露珠雷電論法呢?哎……實在太難明白了。”
小靳知道他說起佛法便沒個完,慌忙拍他腦袋叫道:“喂喂,和尚,我們說的是須鴻,那什麽武功佛學的,究竟是什麽意思啊!”
道曾道:“這個……後來我師傅說,大概是須鴻面壁之後,發現了武功與佛學上的某些聯系,甚或是領悟到了更深的武功,留下一言讓林晉大師知道罷。”
他合十默念了一陣,又道:“我說這些是要你明白,此女子身世不明,須鴻雖然隐退了,卻難保沒有弟子。你自己小心一些,有些平日裏說慣的話做慣的事該收斂的要收斂,不要仍是這麽毛躁。若她真是須鴻的弟子,我是一定要救助的。”
說到這裏,他擡頭望天,眼神頗為迷離,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過一陣子道:“我要說什麽?哦對……這女子來此,究竟是福是禍呢……哎,哎?不對,不對,我在想什麽!”突然一震,道:“萬事皆有緣,我怎麽如此執于相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說着連連搖頭,有些魂不守舍地匆匆趕進佛堂打坐去了。
小靳知道和尚又來了癡勁了。遇到這樣的問題,他一坐至少一天,潛心參佛,當下也不去管他。他昨晚熬夜,又起來得早,禁不住打個哈欠,揉揉眼睛,靠在門邊怔怔地看着那少女,一會兒又想到她又軟又輕的身體,一會兒似乎又有個紅發紅衣的影子在眼前亂晃……不知不覺,竟而睡去了。
※※※
“哚!”
一根圓木飛起老高,在牆頭一蹦,翻過院外去了。小靳惱火地将斧頭甩開,一屁股坐在伐木樁上,抹一把汗。
道曾剛進院門,見狀笑道:“心亂了呀,小靳。”
小靳看他笑得陰陽怪氣,怒道:“我心亂?是你亂了吧。好好的和尚廟裏如今把個蠻子娘們供起來,還不夠亂七八糟?”
道曾往裏頭瞧了幾眼,壓低聲音道:“今天還是老樣子?”
小靳惱火地亂抓頭發,道:“你說這蠻子吧真是化外之民茹毛飲血,跟我們漢人那是大不同。這胡小娘皮前兩天還強橫得差點拆了房子,躺床上燒了兩天,總算靠和尚你的藥沒死過去,醒過來卻又成木頭人了。任喊任叫她不理,整日價裹着那破爛黑布跟烏鴉似的蹲在屋頂直勾勾地望天發呆,雷打不動。嘿,餓了渴了,她可知道找東西吃,不論我是藏在窖裏梁上還是大殿的菩薩後面,她象開了天眼般一抓就得,管它生的熟的就往嘴裏塞——她以為自己是狼是怎麽的?”
道曾走到院子一角,踮腳偷偷往裏望去,果然見到一團黑漆漆的東西蹲在屋頂上,風獵獵地吹,偶爾露出一雙赤足。
天邊那一輪落日已經有一小部分落入遠方的平頂山頭,血一般的紅。那少女的碎發也被映成了紅色,随風飄揚,仿佛一團跳躍的火。
道曾看着那頭發,一雙眼睛裏也全是紅色。他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嘆口氣,強行轉開視線,向小靳招招手,示意他到外面說話。
小靳邊走邊繼續抱怨:“我拿碗盛水盛飯給她,她倒好,完了順手一丢,從那麽高的屋頂給你扔下來。和尚你腦袋好比茅房裏的石頭,又硬又臭不怕砸,我小靳是什麽嫩頭,砸我頭上不是要出人命嗎?本想着揀個下人回來挑挑水做個飯什麽的伺候伺候,沒想到把泥菩薩請回來,這生意虧大了。只恨我小靳,縱橫江湖十幾年,卻栽在這娘們手上,血本無歸……”
道曾不動聲色地聽他唠叨,半晌,嗡聲嗡氣地道:“今日我到前面村裏,聽說冉闵的部隊再過幾日就要來了。”
小靳立時住口,一蹦三尺高,伸手在額上一記,叫道:“冉闵大人?好!好啊!”
道曾點點頭,眼望血紅的夕陽,道:“好嗎?僅僅三個月,他的部隊掃遍中原。在河南道、河東道,白奴族六十多萬人被他屠盡,連小孩、婦孺、甚至奴隸都不留。在山西,兩次大戰,斬殺了三十二萬羯族百姓。”
小靳喃喃地道:“三十二萬,媽的,這可要埋多久啊……”
道曾道:“是啊。這個人號稱戰神,确實有些本事。羌族十七個部落聯合起來的十五萬人,對于我江南晉軍來說,已經是虎狼之師了,竟被他的四萬部隊從上黨一直追至西河郡,若非冉闵的部隊全是騎兵,一時缺乏船只渡河,幾乎就被全殲了。就連征服高麗的遼東慕容氏也不在他的眼裏,慕容翎帶着七萬鐵騎星夜馳援,被他的兩千騎軍在半道突襲,潰不成軍。我在村子裏,聽說原先聚集在東平城外的羯人已經全部撤走了。這一次他們傷亡慘重,原來的東平将軍孫鏡投降冉闵,斬殺羯人七萬餘,又坑了三萬。如果算上前一段時間被殺的十九萬翎馬部落的羯人,這山南道內的羯人基本上已經被殺光了。冉闵的殺胡令,真的是言出必行啊。鎮上的青年們現在也組織了清胡隊,說是要在冉闵到來之前肅清胡人,好加入軍隊,跟他打天下去。”
小靳道:“什麽殺胡令?”
道曾道:“凡是漢人進獻一個羯人首級者,文官升三級,武将拜牙門将軍。這道號令一出,邺城的城牆邊幾天內就堆積了二十多萬的首級。這場人禍持續下去,會比任何天災還要殘酷。”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小靳喃喃道:“一個羯人腦袋就可以文升三級,武拜将軍,媽的,不是比老子的無本買賣更厲害?哎呀!”突然想起和尚叫他每揀一具屍體就要把人埋了,到現在只怕已埋了幾千個腦袋,不是虧到家了嗎?臉色頓時慘不忍睹。
道曾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小靳,我告訴你,雖然身體只是臭皮囊,死既滅為塵土,但若是你羞辱死者,一樣是大罪孽,會入無邊地獄的。”
小靳被他道破心思,忙道:“和尚你說什麽話,我怎麽會……啊,完了完了,我是在想廟裏那個瘟神……別說大軍到來,就是村子裏的人知道了,只怕也會立即拆了這破廟,架起柴火燒了她不可。我們倆呢?包藏胡人,九成九跟着一起燒。和尚你腦袋光光的,燒前多半還會潑一身狗血,真是良辰吉日,大發利市啊。你……過來過來!”
這下輪到他拉着道曾往外又跑了老遠,到一處估計就算大叫大喊那少女也聽不見的地方,又站在高處四面觀看,查明方圓一、兩裏之內确無人影,方靠進道曾,低聲道:“怎辦?有沒有人知道?和尚你沒有亂說話露出什麽馬腳吧?”
道曾拍他腦袋道:“要露馬腳的也只會是你這張油嘴。”他站直了身,望着不遠處一個小山丘下遍地的骨灰壇,長嘆一口氣,道:“高祖明皇帝好不容易締造出一個四境升平、人民和睦的國家,他一去,戰事就又來了。難道天下間除了他老人家,就再無一位英雄了麽?哎,這裏大概又會多出成千上萬的孤魂吧。小靳,你好好看着廟,我要到東平城上去一趟,探探風聲究竟如何。”說着轉身往山下走去。
小靳這個時候才留意到他身上的包袱,手裏還拿着平日裏化緣的飯缽,頓時吓了一跳,叫道:“喂,和尚!這個亂糟糟的時候,你不在家裏守着,還跑那麽遠去幹什麽?”
道曾道:“就是因為天下大亂了,黎民百姓可又苦了……阿彌陀佛,我縱使別的事做不來,收埋一下骸骨,總還是做得到的吧。小靳,我告訴你,如果有人逃難到廟裏來,你可千萬要收留下來,明白嗎?”
小靳心道:“媽的,還要收留?你當這廟真的是有菩薩保佑,燒不掉嗎?我可不能聽你的。”卻又知道自己絕對無法阻止道曾,呆了一呆,叫道:“和尚,你……你什麽時候回來?”
道曾頭也不回地道:“半個月罷。有人來廟裏尋我,就說出外積緣去了。對了,我不在的時候,別讓村裏的人進廟裏,也別讓那女孩出去了。阿彌陀佛。”
小靳怔怔地看着,直到道曾瘦長的身影轉過山頭,徹底消失不見了,才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冉闵大人就要來了,這個傳說裏西楚霸王轉世的戰神就要打過來了,壓在漢人頭頂上的羯人就要被殺光了。若是換在十幾天前,小靳恐怕做夢都要笑醒,但是現在,他的心止不住地狂跳,腹內翻騰,雙腳象灌了鉛般沉重,再走一陣,實在耐不住頭暈,随便找了塊石頭坐下來。
“胡小娘皮,”他想:“媽媽的……看來那殺胡令可不是戲子打架——鬧着玩的,那是真要殺光胡人,管他是男是女,老人孩子,一律斬首,剝皮抽筋,挂在竹竿上……當初胡人就是這麽殺我們漢人,現在風水輪流轉了,好,砍他媽的……可是這胡小娘皮怎麽辦?真要被人揭出來,我小靳的腦袋不也跟着完蛋嗎?”
他坐在石上胡思亂想,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又唉聲嘆氣,更不時跳起來象無頭蒼蠅一樣亂蹿。直到太陽徹底沉入山中,四面黑漆漆的黑暗圍上來,還是什麽主意也沒想出,倒是肚子咕咕慘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