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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清與道曾遂沿着溪流一路向東。那溪流蜿蜒曲折,流過遮天避日的森林,也流過野花遍地的草地,有時直墜十餘丈,形成壯觀的瀑布,有時還從兩樹合抱形成的洞中鑽過。
阿清倒無所謂,但道曾身受內傷,走得極為艱難,有好幾次僅僅是爬一個小山丘,竟因手腳酸軟拉不住樹根,滾落下去。阿清沒辦法,找了根木棍拉着他走,有時遇到陡崖,則背他攀上去。就這樣費力走了一兩天,才勉強翻過兩個山頭。
走在前面的阿清突然蹲下來,低聲道:“別動,有人!”
道曾跟上來,伏在草叢裏,只見遠遠的燃着一堆火。道曾道:“善哉,應該是獵人,這下可以去問問路徑了。”剛要站起來,阿清一把拉住他,冷冷地道:“不!若是孫鏡或蕭家的人呢?不能冒險。”
道曾道:“姑娘,這世上雖有惡人,卻不能以此之心看世界,否則世間豈不無一可親可善之人了?”
阿清道:“我不管這麽多,我只要萬全!小心,看,有人在火邊,看見沒有?影子跳動,定是在練拳。在這樣的深山裏練拳,絕非善類。”
道曾道:“孫鏡和蕭家的人會到這樣的深山裏來練拳嗎?”
阿清想了想,道:“哼,雖然這人可能不是姓孫的或蕭家的人,但我們下去問路,他一定會有印象,若是蕭家的人追過來問到他,豈不是要暴露我們的行蹤嗎?你要問也可以,問完了我就殺了他!”
道曾嘆息一聲,道:“那麽,還是走罷。”轉頭向北走去。阿清望着那不住舞動的影子,望着那跳動的火苗,心中不知為何隐隐覺得一絲安詳親切之意。但她強行壓下想要到火邊暖一暖的念頭,掉頭走了。
第二日一早,兩人本打算繼續向東,不料遇到一處百仞高的絕壁,以阿清的功力,實難安全帶着道曾下去,只好掉頭向南,希望找到一處山路。走了大半天,仍沒有看到什麽路,連獵人也沒遇到一個。
兩人走得累了,坐在一塊巨石上歇息,忽聽一聲虎嘯,就在不遠處響起。阿清一驚,站起身來四處打量,只見四周林子裏群鳥驚飛,百獸走避,有好幾只野鹿就自石下跑過。
阿清身邊沒有兵刃,自知要空手對付老虎還是頗為冒險,當下提起道曾,躍到棵大樹上,靜觀其變。他倆側耳凝神聽着,隔了一陣,忽聽一聲馬嘶,跟着有人放聲慘叫。
道曾叫道:“不好,有人!快,快去救人!”阿清道:“救人?不知是多大的虎,我又沒有兵器……喂,你幹什麽?”
卻見道曾正艱難地往樹下爬去。阿清道:“你功力散亂,比尋常人還不如,這個時候還逞英雄?”道曾不答,繼續爬着,忽地手一軟,重重跌落在地。他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辨明方向,鑽到林子裏去了。阿清叫了兩聲,不見回答,怒道:“真是個傻子!”提一口氣,在樹冠之上追着去了。
道曾氣喘籲籲地奔了一陣,聽那人不住慘叫,夾雜着老虎的咆哮跟馬的哀鳴。他沖出一叢灌木,只見有一只掉睛白額虎正撲在一人身上撕咬,旁邊一匹馬被系在樹上拼命掙紮。道曾見地上斜插着一把刀,卻并不去揀,大喝一聲,向老虎沖去。
那虎口咬着那人并不松開,一甩尾巴,向道曾襲去。道曾想要閃身避開,奈何功力盡失,剛才又跌了一跤,腳一蹬沒蹬起來,被虎尾巴掃個正着,向一邊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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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虎咬得口中的獵物再不動彈,方松開了口,縱聲咆哮,震得四周樹葉簌簌地往下掉。它轉過身,一步一頓地靠近,一雙血紅的眼睛上下打量道曾。道曾剛才被掃中的腿一時麻木,站不起身,當下雙眼一閉,合十念佛。
就在他感到老虎鼻子裏出的腥氣都噴到臉上時,忽聽“飕”的一響,那老虎猛地慘叫一聲,向後翻滾,跟着又是飕飕兩聲。道曾睜眼一看,卻是阿清倒挂在樹上,手彎一張鐵胎弓,一箭箭射下來。那老虎中了幾箭,在地上瘋狂翻滾,咆哮連連,突地一縱,向阿清撲去。阿清輕巧地一翻,飛到另一根樹枝上,沖着老虎背脊又是一箭。
那老虎全身上下都已是血,終于支持不住,向林中蹿去,幾個起落,消失在密林中。
道曾念了聲佛,爬到那人身旁,只見那人前胸跟脖子處幾個大洞,血流了一地。他急促地吐着氣,眼睛漸漸瞪直,眼見不活了。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此去,若能參悟本性,未嘗不能脫離六道,返歸西天。”
那人聽見人聲,突然開口嘶聲道:“大……大師,我……我……我是一名賊,罪孽深重!”
道曾道:“何謂罪,何謂非罪?對佛來說,生死都是枉念,更何況罪孽?”
那人呵呵一笑,咳出一口濃血,勉強道:“大……大師……你……說的都是……是……屁話……”身體猛地一顫,頭一歪,死了。
阿清在一旁咯咯笑道:“真是金玉良言!你好心救人,就是這樣的報應。不過這人的弓倒是張好弓,瞧這弓弦,啧啧……這馬也不錯。”她收起弓箭,伸手撫摩那受驚的馬兒的鬃毛,讓它安定下來。一轉頭,見道曾将那人手腳擺好,睜大的眼睛抹上,繼續合十念經。阿清不耐煩地翻身上馬,道:“別念了,人家根本不吃這套。走罷!”
道曾不理她,繼續念經。阿清策馬在四周轉了幾圈,道:“那虎往北跑了,要不要追上去殺了?”道曾道:“為何非要它性命?”阿清奇道:“那剛才你沖過去幹嘛?不就是想殺了它麽?”
道曾道:“我只想引開它而已。老虎吃人,也是它生存之道,所以佛主并不殺鷹,反而割肉飼鷹。你小小年紀,為何殺戮之心如此之重?”
阿清臉一沉,道:“是麽?反正我罪孽深重,也不怕死後入地獄。下次你要喂虎喂狼,我絕不阻你便是。”見道曾就要刨土掩埋那人,不知為何怒氣勃發,喝道:“不必了!不是說都是臭皮囊麽,埋了又有什麽用?”雙腿一夾,縱馬沖到他身後,一把将他抓起,封了他兩處穴道,放在馬上,向南奔去。
阿清一口氣奔出十幾裏,終于轉上一條山路。她心中歡喜,拉馬停住,道:“太好了,終于又找到路了!先下來休息,看能不能等個人來問問。”把馬系在一邊任其吃草,将道曾提到一棵樹下,解開他穴道。道曾第一個動作便是盤腿做好,合十念經。阿清心情大好,也不去管他,自縱到樹上四面觀察。過了一會兒道:“喂,你餓不餓?”
道曾并不回答。阿清道:“我可餓了。不如……不如把馬殺來吃了罷?”
道曾搖頭道:“貧僧不餓。若是姑娘餓了,貧僧替姑娘找吃的去,請饒了此馬吧。”
阿清哈哈大笑,道:“我逗你的。殺了馬,誰馱我出去?”
道曾道:“阿彌陀佛。原來在姑娘看來,其他一切生靈的性命都只是玩笑而已。”
阿清赫地收了笑,冷冷地道:“怎麽,不可以麽?我就是不拿性命當回事,我愛殺誰就殺誰,憑你的本事,還想管我?”
道曾嘆道:“生命雖然無常,本性卻是永恒。姑娘一天不明白這道理,一天都……唉。”
阿清翻身從樹上跳到道曾身前,湊近了他,怒道:“一天就怎樣?你想威吓我?哼哼,我不怕告訴你,陶莊的瘟疫就是我……”
道曾猛地睜眼,盯牢了阿清,朗聲道:“一天不悟此道,便仍舊惶恐彷徨,不明生之為何,死之歸何!”
阿清被他這一嗓子震住,一時間沒有任何反應。忽聽一陣喧嘩之聲自左首山下傳來,她回退兩步,低聲道:“什麽生不生死不死的,只有……只有你們這些人才愛唠叨。”掉頭跑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遠遠的山腳下有個小村落,此時黑煙四起,人聲喧鬧。阿清看了一陣,皺着眉頭道:“被搶掠了,只怕無人生還。”
眼角瞥見道曾大踏步向山下走去,阿清打心底裏嘆息一聲,拉了馬跟着下山,心道:“見勢不好拉他走,就當再救他一次,可就不欠他什麽了。”
山路陡峭,不能騎馬。兩人走了小半個時辰方趕到村頭,只聽裏面喊殺聲正緊,兼有婦孺凄哭之聲。
阿清道:“是山賊麽?還是官兵?沒看見有旗幟……”道曾道:“不管是誰,快去阻止他們!”阿清道:“我幹嘛要去?一去阻止就得動手,哼,我這個人本來殺孽就多,可不想再結了。”
道曾太息一聲,自往裏走。阿清騎着馬,悠然在後面跟着。只見村裏健壯男子拿着鋤頭棍棒與山賊撕殺,奈何本事太差,往往一、兩個山賊驅趕一群人,而其他山賊則乘機搶掠民宅,追逐婦女。
眼見一個山賊追着幾個婦人沖到道曾面前,道曾大喝一聲,攔在他身前。那人大怒,一刀劈來,道曾側身避開,反手扣住他脈門,那人沒料到來人手上功夫高強,吃了一驚,猛地一掙,卻見道曾直飛出去,摔進一間草房中。
那山賊更是吃驚,沒想到這和尚竟是廢人一個,他正在發呆,突地聽到清脆的馬蹄聲,轉頭看去,只見一名美貌少女笑吟吟地騎馬而來。那山賊幾乎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美女,一時看得目瞪口呆,只聽那少女笑道:“好看麽?”他傻了一般猛點頭,驀地白光閃動,“噗”的一下,一支箭正中眉心。他最後聽到的聲音是自己的喉骨破裂之聲,當即倒地而亡。
阿清放下弓,笑道:“這個殺孽,我不敢搶,是你自找的。”道曾自屋裏勉強撐起身子,道:“是,是,都是貧僧的業……你快些動手罷。”
阿清聽他第一次伏低認錯,央求自己動手,心中大是得意,縱馬前行,一張弓拉得混圓,但聽得“飕飕”聲不絕,頓時四面都響起山賊的慘呼之聲。
阿清一口氣從村頭沖到村尾,射殺了十七人,拉過馬頭,又從左面繞過來。她見一山賊正用刀砍一位婦人,那婦人跪在地上,抱着什麽事物,被砍了兩刀,大聲慘叫,卻死也不肯放手。阿清縱馬幾乎跑到那人身後,才拉弓射擊,一箭下去,勢大力沉,“噗”的一聲悶響,箭從那人背後穿過,将他死死釘在地上。
那人大聲尖叫,張口喊的卻是一句羯語。阿清驟然聽到這許久不曾聽到的語言,大吃一驚。她跳下馬,将那人翻過來。只見那人口中鮮血狂湧,那一雙碧色的眼睛仍睜得大大的。
阿清扯開他上衣,但見箭頭自胸口穿出,血如泉湧,眼見不活了。她渾身顫抖,怒道:“混帳!混帳!為什麽如此下賤,做起山賊來!”她情急之下,用的也是羯語。那人眼睛已看不見東西,身體因劇烈疼痛而亂抖,斷斷續續地叫道:“痛……痛啊……”
阿清從他手裏搶過刀,架在他脖子上,咬緊牙關,一刀劈下,那人聲音戛然而止。阿清的心也跟着一跳,裂開一般痛楚。
她喘了幾口氣,站起來,見那婦人眼睛睜得大大的,也已經死了,歪倒在地上。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蹲在她身旁,拖着長長的鼻涕口水,怔怔地看着自己。原來剛才那婦人要保護的就是他。
阿清盡量使自己的呼吸平靜一點,輕聲道:“好了,好了……別怕,過來。”伸手招他。那男孩見了她的手,眼中全是驚恐之色,回身一撲,撲在他死去的母親身上。
阿清正要去拉他,忽聽身後風聲大作。她并不回頭,反手一刀,将來者齊膝斬斷。那人狂叫一聲滾翻在地,阿清站起來,冷冷地道:“還有羯人嗎?”
那人痛得幾乎失去意識,破口痛罵,阿清縱身上馬,将刀順手一抛,插入那人喉頭,頓時沒了聲息。她繼續策馬于村中往來,見到一個山賊便用羯語大喊一聲,但再無一人理會。別人拿刀來砍,她極輕巧地策馬避開,手起箭落,往往将人釘在地上。
短短兩炷香的功夫,當阿清再度返回道曾身旁時,除了受傷的人還在慘叫外,已無兵刃相交之聲。她對道曾道:“四十一條人命,你記個數罷。”道曾臉色蒼白,合十念經。
正念着,只聽後面響動,幾十個幸存的村民漸漸聚攏過來。當先一個幹瘦的老頭臉上兀自還有殘血,顫巍巍地道:“多謝兩位……咳咳……若非兩位出手相救,我一村老小今日恐怕就要悉數喪命……”說到這裏老淚縱橫,周圍婦人都跟着痛哭起來。
阿清打馬上前,剛要開口,忽地一塊小石頭向她扔來。阿清側頭避開,只見幾個婦人拉扯着一個孩子道:“二福,你這是幹什麽?”正是剛才她救下的那個小孩。
阿清對他一笑,那孩子卻一臉怒容,旁邊一個婦人蹲下來問道:“怎麽了,二福?這位姐姐剛才救了咱們,快給姐姐磕頭。”那孩子小小的手指着阿清,道:“羯人……我聽她說話……”
周圍立時響起一陣驚呼,所有人都驚詫地看着阿清,既而面露鄙夷之色。那老頭喃喃地道:“怎麽……這可怎麽是好……”
阿清一時沒有回過神來,道:“怎麽了……”話還沒說完,道曾突然走到她身前,對那老頭道:“施主,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我等告辭了。”說着拉着阿清的馬就向外走去。
忽然人群中有人罵道:“羯奴!殺千刀的羯奴!”頓時數十人齊聲附和,破口痛罵。
阿清一股血直沖腦門,一拉缰繩就要回身,道曾死死抱住馬頭,沉靜地道:“走吧,不過是普通百姓罷了。”阿清狂怒道:“放手!放手!”
正在此時,有一名漢子舉着鋤頭從人群中沖出,罵道:“殺千刀的羯豬!我叫你燒我房子,還我老婆的命來!”一鋤頭向阿清劈來。阿清閃電般張弓搭箭,咄的一聲輕響,那人只覺虎口劇震,把持不住,鋤頭被箭射得向後飛去。他耳朵被那弓弦之聲震得嗡嗡直響,正有些木然地回頭看自己的鋤頭,肩頭一涼,身體騰空而起,飛出兩三丈遠,重重砸入人群中。人群裏爆發出一片驚叫之聲。
阿清一腳将道曾踢開,兩眼血紅,喝道:“是!我是羯人!我是羯人!誰上來殺我!誰!”馬刺一夾,馬猛地一跳,人立起來,向人群踩去,當先兩人被馬踢倒在地。衆人頓時你推我攘,紛紛閃避,便有不少老弱婦孺被人流擠倒在地,放聲慘叫。
阿清喝道:“誰!誰來呀!你嗎?好!”彎弓搭箭,噗嗤一聲,又射倒一人。十幾名壯年漢子發一聲喊,也都紅了眼沖上前來,阿清縱馬在一幹棍棒中跳躍,怒極而笑:“哈哈!哈哈!好啊!都來,都來砍了我的頭,去做将軍!”飕的一箭,向身旁一人射去。忽見道曾猛地一跳,撲到那人身前,那箭正中他左臂,力道之大,從另一頭穿出來。
阿清一驚,弓上又搭上的一支箭便沒有發出。道曾左臂的血噴濺了那人一頭一臉,那人只十五、六歲大,哪裏見過這般場面,吓得渾身抖個不停,連褲裆都濕了。道曾伸手将他臉上的血抹了一把,笑道:“回去吧,孩子。回家去吧。”
那人嗚地哭出聲來,卻怎麽也動不了分毫,木頭一般站着不動。驀地有人從後将他拉倒在地,跟着幾個人拖着他就跑。那老頭舉着拐杖,不住向年輕人背上、頭上打去,叫道:“滾回去!滾!你們想死嗎!”
那些年輕人個個眼中露出不甘與恐懼混雜的神色,紛紛回身。倔強不走的,人群裏沖出他們的母親或妻子,哭着叫着往後拉。阿清聽到悲憤的哭喊聲,望着一張張痛苦而麻木的臉,覺得全身冰涼,手足仿佛僵硬了般,再也無力拉弓,慢慢地放下。
那老頭走到道曾面前,渾濁濕潤的老眼看着他,幹癟的嘴顫抖着想要說什麽,然而終于只是道:“你們走吧。”
道曾點點頭,也不管臂上如泉一般湧出的血,回身拉過缰繩,牽着馬走了。村裏的人漸漸停止了哭鬧,望着那一人一騎蹒跚着轉上山頭,漸漸消失不見。便有人竊竊私語道:“她真是羯人嗎?為何還來救我們?”更多的人恨恨地道:“看她那殘暴的樣子,自然是羯人!羯人都是禽獸變的,你看她殺人吧!”還有人道:“我看是那和尚鎮着她的,若不然……”衆人談着嚷着,莫衷一是。
※※※
阿清心中如火一般燒着,然而四肢五髒卻一片冰涼。她失魂落魄地任馬一步一步走上山林,腦子裏什麽念頭都沒有。
走着走着,似乎聽見撲通一聲響,馬兒停了下來,低頭嘶鳴。阿清僵直地低下頭,只見道曾一身是血倒在路旁的草叢中,那馬低頭去咬他衣服,他卻一動不動。
阿清啊的低呼一聲,終于回過神來。她跳下馬,将道曾翻過來,見他臉因失血過多而白的發青。她把道曾身體放平了,封了他幾處穴道,抓住那箭的兩頭一折,道曾大叫一聲,猛地醒過來。但他穴道被制不能動彈,只死死咬住嘴唇,兩眼翻白。阿清取了一支箭,湊到他嘴前,道:“咬住!”
道曾好容易才顫抖着張開嘴咬住箭杆,阿清見他神智漸漸不清,知道不能再耽擱,咬牙用力一扯,将斷箭扯出一半。道曾渾身劇顫,阿清叫道:“還有一半,忍住!”噗的一下,扯出另一半箭身。她撕下一塊布,手忙腳亂地替他裹住傷口。然而傷口創面極大,包上一層布,立即就被血浸透,連包了幾層都是如此。阿清包着包着,突然“嗚”地哭出聲來。
道曾聽到她的哭聲,微微睜開眼,笑道:“傻孩子,那……那麽容易哭嗎?”阿清抹去淚水,卻抹得一臉的血。她恨恨地道:“不許死!我一定要救你,不許死!”
道曾嘆道:“為什麽呢?人都要死的……”
阿清怒道:“我就是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混蛋!”眼淚禁不住地又奪眶而出。她轉身跳上馬,叫道:“我去找藥,你不許死!”用力一拍馬臀,旋風般沖下山去。
那村裏的人正自開始收拾屍體,清理殘局,忽然一陣馬蹄聲,正在村頭挖坑的人群裏有人擡頭看了一眼,立即驚慌地喊道:“羯人又來了!”
衆人頓時大驚,紛紛丢了鋤頭往村中跑去。沒跑幾步,忽地頭頂風響,阿清縱馬從一幹人等腦袋上飛過,仿佛從天而降。那馬落地,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阿清喝道:“拿藥來!拿治傷的藥來!”
她這幾聲灌足內力,吼得遠遠近近的群山紛紛回響。她策馬前行,沖入村子裏,所過之處人畜回避,有來不及跑的人都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突然有一人冒險地沖出房門,橫到馬前,阿清一拉缰繩看去,正是那老頭子。
阿清雙腿微一夾,馬兒打個響鼻,踏着泥地一步步走近老頭子。那老頭子又矮又瘦,拼命仰起了頭,還沒有馬身高。阿清縱馬到他身旁,居高臨下看着他,冷冷地道:“藥。”
那老頭子一臉悲憤,幹着嗓子道:“我們村裏傷了這麽多人,一點傷藥尚且不夠……”
阿清扯動缰繩,那馬前蹄高高揚起,将那老頭子踢翻在地。老頭子撐了一把沒撐起來,臉上被馬踢出老長一條口子,血滴到泥地裏,立即渾濁一團。
阿清道:“人多不夠嗎?我一個個殺過去,總有足夠的時候。”
正在這時,十幾個年輕人趕到,齊聲發喊,舉着棍棒向阿清沖來。阿清哈哈大笑,手中鐵胎弓慢慢舉起,正要動手,那老頭子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跳起來,喝道:“都給我滾回去!你們想死了麽?滾啊!”
那當頭的青年一臉憤怒至極的神情,道:“爺爺,我們跟她拼了!”
老頭子咳了幾下,費力地彎下腰,揀起一塊石頭,道:“你……你再往前一步,不……不用外人,我先砸死自己。去,拿藥來,快去呀!”
那青年盯着阿清的眼幾乎噴出血來,架不住老頭子拼命催促,他終于扔了棍棒,恨恨而去。過了一陣,幾個婦人匆匆忙忙拿了藥過來,見到老頭子,個個失聲痛哭。
那老頭子拿過藥,蹒跚着走到阿清身旁,高高舉起。阿清抓過藥包,見上面兀自血跡斑斑,心中顫了一下。她也不再說話,從馬背行囊裏掏了幾把錢,丢在地上,打馬就走。後面哭喊聲更大了。
從幾間燒焦的屋子裏,探出一些黑黑的小腦袋,黑黑的眼珠看着阿清。阿清被這些眼睛注視着,突然害怕起來,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怕什麽,可就是止不住地背脊發涼。她使勁打馬,往前猛沖,只想早點逃離此地。
她趕回山上時,道曾已經昏死過去。阿清替他上了藥,背着他深入林中,以免被人發現。
道曾直到晚上才醒過來,見自己的傷口包紮整齊,有一股強烈的藥味。他嘆了口氣,道:“業障,為了貧僧,不知又有幾人受苦。”
阿清正在一旁燒火,聞言道:“你想錯了,我沒有傷人。”
道曾勉強撐起身體,道:“可是你索要傷藥,豈不是便有人沒有傷藥?”
阿清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和尚,你真該死。你對自己無情,為什麽對我也這般冷酷?我……我真想一刀殺了你。”
道曾毫不遲疑地道:“那為什麽不動手呢,為何還要救我?”
阿清有些疲憊地道:“不為什麽。”她丢了一會兒柴,又道:“你想死,我就偏不讓你死。”說着順手丢給道曾幾個野果子,道曾揀起來咬了一口,扯動傷口,痛得一皺眉頭。他苦笑着道:“姑娘為何認定貧僧想死呢?貧僧只是不願牽連無辜而已……”
阿清望着火,一字一句地道:“不。你只是想死而已。我感覺得到。”
道曾沉默不語了。
阿清吃着東西,想到件事,問道:“對了,小靳……真是你的徒弟麽?”道曾點點頭。阿清道:“你騙我罷。你的武功這麽好,他卻一點也不會。那日你身受重傷,居然仍在水裏閉氣那麽久,可是他呢?只怕掉到一尺深的水裏也會淹死。也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
道曾道:“姑娘不明白,在貧僧眼裏,功夫只是一種負擔,一個無法擺脫的孽業。我為什麽要再傳給他?姑娘,小靳在你眼裏,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阿清皺起劍眉,微微嘆息一聲,低聲道:“他……是個小混混。”
道曾道:“他是孤兒。當年石虎包圍長安,把前趙國皇帝劉熙等貴族百官三千多人全部殺死,行進到洛陽附近,又将五千多俘虜通通活埋。可是洛陽城中已斷了兩年的糧,于是就有人挖出屍體來吃,沒想到由此引發了洛陽城附近肆虐三年之久的大瘟疫。小靳的父母兄弟即是在那時因瘟疫而死的。他是混混沒有錯,但是他于小節處随意,大節卻不糊塗,已經比當世很多人強了。”
“是嗎?”阿清添了點柴,選了個肉厚汁多的果子遞到道曾手裏:“多吃點。”
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多謝姑娘。”
阿清跳回火堆旁,仰着頭想了一會兒,又道:“可惜他被水匪抓住,逃不出來。”她抱着膝蓋,頭枕在臂彎裏,咬着下唇出神。過了一陣輕聲道:“你……不去救他嗎?”
“其人自有禍福,此是因緣,亦是天意,非人力所及呀。”
阿清惡狠狠地看着他道:“可是你也應該去救他呀,你是他師傅,不去救他嗎?哼,說不定……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他是因你而死,我可得記住。”
道曾搖頭道:“貧僧既已無蹤影,貧僧的徒弟奇貨可居,又怎會有事?救他的事,姑娘想必比貧僧更有主意,貧僧自當聽憑姑娘差遣便是。”
阿清哼道:“什麽主意,我也沒把握……不過你自己說的話,到時可別不算!”
道曾笑道:“出家人怎能妄語?哎,小靳得姑娘垂青,也不知是福是禍?”
阿清瞪圓了眼,道:“我什麽時候說喜歡他的?”
道曾道:“姑娘每次說到小靳,溫柔了許多,看起來才象個正常少女模樣。”
阿清怒道:“什麽?那我平常就不正常了麽?等等……為什麽得我垂青,就不辨福禍,難道我是妖孽嗎?”跳起身來就要發作。
道曾不慌不忙吃完了果子,道:“姑娘知道你的師傅麽?知道三十三年前,白馬寺發生的事麽?”
阿清一怔,搖了搖頭。
道曾擡頭望着夜空,看那一輪圓月慢慢升上樹梢,說道:“我想你應該知道,因為你是須鴻的弟子。如果不了解你背負的究竟是什麽,你就不會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你的武學修為也不可能再進一步了。”
阿清疑惑地道:“你又騙我?我才不信你!”
道曾不理她,自道:“那是中秋前一天晚上,月亮已經渾圓了,就跟今天這樣的月亮差不多,但是卻出奇的昏暗。已經過了戊時,寺院裏卻沒有人敲鐘。因為此時白馬寺裏,共計有四十七人被殺,二十六人重傷,輕傷無數。戒律院九大長老死在各自的蒲團上。經律院十三棍僧有九人被削去腦袋,其餘的溺死于後院水塘之中。藏經閣守衛以十八羅漢陣稱雄于世,亦被人盡數殺死,肢體不全。僅次于林字輩三大高僧的三十九位行字輩僧人,竟只有一人存活,且雙腿殘廢。我師傅說,那一刀本不是劈向他的,只不過在殺死他身前一名僧人時,刀氣透體而過,傷了他足上經脈。在之後的三個月裏,始終未能阻止肌肉骨骼潰爛,不得已只有自行斬去雙足,才保得一命。天下武林之首的白馬寺,就這樣淪為阿鼻地獄。據說藏經閣裏有整整一面牆的經書因浸滿血肉,不堪閱讀或供奉,僧人們花了十年時間才重新抄完經,其間累瞎累死者亦有十數人之多。”
阿清遙想當日的慘狀,禁不住臉色蒼白,喃喃地道:“是……是我師傅?”
道曾道:“不錯。因為……因為你師傅剛生下來的孩子,被人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