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1)
“沒有聲音了。沒有了……”道曾側頭聽了半晌,說道。
阿清從高高的樹頂跳下,悶着頭奪過道曾手裏的火把又要走,道曾一把拉住了她:“你要往哪裏去?”
“往那個方向。”阿清伸手一指:“那個方向有轟轟的水聲。”
“那只是一個瀑布而已。”道曾說:“況且剛才的聲音也不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阿清掙脫他的手,道:“那個方向有什麽東西,我感覺得到。也許……也許小靳就在那個方向也說不定。”
“但是現在這樣黑的夜,這裏林深葉茂,藤蔓縱橫,怎麽去尋?”
“但是!”阿清急道:“但是小靳也許會死!”她回過頭,惡狠狠地盯着道曾。道曾無聲地嘆了口氣。
“旁邊有水流聲,可以到河裏,順着往下游走興許就是瀑布了。”道曾道:“不過要小心,這個季節水蛇很多。”
阿清沒等他說完,已縱身向林中鑽去,一面叫道:“你最好回火堆去,這個季節,草裏的蛇可同樣很多!”
“阿清!”道曾突然叫住她:“不要殺……不要殺太多人。所有的罪孽,算在貧僧頭上吧!”
阿清邊跑邊回頭看,沖他笑了一笑。
※※※
小靳抹了抹眼淚,聽着身後圓空、圓真兩人痛哭的聲音,覺得有些象夢一樣。他身旁老黃的軀體開始變冷,他有些害怕,身體一動,那只撫摩着自己頭頂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小靳站起身,後退兩步,只見老黃腦袋耷拉下來,一動不動。仿佛初次見到老黃的情景,那些白發從他眼前垂下來,看不見他的臉。小靳呆呆地站着,離開道曾之後還是第一次如此手足無措。不過在場諸人個個都有些呆呆地站着,這倒也無所謂了。
忽聽有人喝道:“癡利、癡苦,還不快将那孽賊屍體扯下來,帶回寺中,等待方丈處罰!圓空、圓真,你們竟向他跪拜,成何體統!”正是圓性。
癡利、癡苦兩人戰戰兢兢走近老黃,圓真突地躍到石前,怒道:“退下!你們怎敢枉動師祖法身?”那兩人忙道:“是,是!”趕緊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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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性走近了,他肩頭有一片血跡,不知何時受了傷。他合十道:“阿彌陀佛。圓真師弟,你真是受了妖孽迷惑了。此事暫且不論,我也不會在掌門師兄面前提起。你且讓開罷。”
圓真搖搖頭,道:“師兄……你沒聽到……師祖他說的那些話……他講的經,使我茅塞頓開。他……他真的已經悟道了……”
圓性道:“師弟,你最好收回你剛才說的話。還有圓空師弟,看來你們倆着魔非淺。師傅常說你們兩人慧根不淨,果然沒錯,這麽容易便上了妖孽的當,将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當成真理?你不用再說什麽,我剛才一句不漏都聽見了的。什麽非空,哼,佛家的四大皆空竟然被他如此瞎編亂造,簡直罪大惡極!”
圓空開口道:“師兄……是你射殺了師祖,對不對?”
圓性道:“我若不早下手,他還不知要講出什麽話來!”圓空圓真一起念道:“阿彌陀佛。”圓空凄然道:“師兄,射殺師祖,這個孽業會有報應的。”
圓性道:“哼,殺這樣的妖孽,我不知道有什麽業報。倒是你們倆,自己麻煩可大了。你們兩個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把他扯下來!”後一句卻是對癡利、癡苦說的。
圓真雙手張開,護在老黃身前,道:“不行!師祖的法身,誰也不許亂碰!我要将他火化,舍利帶回寺裏供奉。”
圓性喝道:“混帳!圓真,我以戒律院首座之名命令你,速速讓開,否則寺規難容!”
圓真雙目淚如泉湧,泣道:“師兄,師兄!你聽我說,二師祖……”
圓性斷然道:“不必說了!你們二人身為戒律院長老,六根不淨、劣習不改,竟聽信妖孽之言,公然誣蔑佛祖之言。戒律院其餘僧人聽令,立即将圓真拿下!”
癡字輩僧人中有幾人大聲領命,更多的人互相張望,不知所措。別說戒律院,就連整個白馬寺也好多年沒出現這樣的場面。大家大眼瞪小眼,一面是戒律院首座,頂頭上司,白馬寺內脾氣最火暴的圓字前輩;一面是戒律院兩大深受小輩擁護的長老,現下哭成淚人一般,且似乎也還未到大逆不道的地步。所以除了癡利、癡苦等幾名圓性親信弟子站出來外,其餘人等反倒後退兩步,打定主意,除非圓字輩和尚們先幹起架來,自己絕不出手。
圓性見人心并不齊,自己這個戒律院首座說的話竟然沒啥作用,更加惱怒,向圓真走了兩步,道:“師弟,你非要在外人面前逼得我出手,丢本寺的臉面,是不是?”
圓真道:“師兄,你醒一醒吧!師祖真的已經悟了道,他講的經文要義,不正是林晉大師當年說的麽?你還記不記得林晉大師說的那句話?‘萬物皆有,唯無一法’。我們以為林晉大師彌離之際瘋了,現在看來沒有,他也是悟了道啊!是我們,我們誤解了佛經……”
圓性臉色一變再變,看了看謝誼、蕭寧、鐘老大等人,冷冷地道:“諸位,我師門不幸,出了如此孽徒。貧僧要執行寺規,諸位看……”
蕭寧、鐘老大、謝誼等人見他們白馬寺內讧,雖對肥頭大耳的圓性頗看不順眼,但也不好介入,各自退開幾步。謝誼笑道:“圓性大師身為戒律院之首,佛學武功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小弟若是幫手,豈不是班門弄斧了?哈哈,請便,請便!”
圓性點頭施禮,慢慢向老黃走去,道:“師弟,你累了,回去後好好休息一下。這個叛逆,還是我親自來……”
突然大喝一聲,欺身上前。衆人都道他要搶奪老黃的屍身,齊聲驚呼起來,卻見他猛地轉向,一掌擊在正撲向老黃屍身的圓空後背,剎時間封了他背上幾處大穴。圓空本已受傷,擔心師祖法身受損,奮不顧身一撲,不料正中圓性之計,一招被制,落下地來。
圓真叫道:“師兄!”圓空道:“別動……”圓性跨上一步,腳尖一踢,将圓空踢昏過去,大聲道:“速将叛逆圓真拿下,有不從者,與之同罪!”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眼見圓空被制,癡字輩衆僧再是笨蛋也知道圓真孤身一人大勢已去,更不猶豫,圍成一圈向圓真靠過去。
忽聽場中有個又高又尖的聲音叫道:“慢來!慢來!各位!這是老子的二叔,你們不問我,自己在這裏亂七八糟要弄他的屍體,是什麽意思?”
衆人一起看過去,卻是小靳。剛才大家都顧着看白馬寺幾個和尚吵架,一時還忘了他的存在。他站在老黃身後,拍拍他道:“老黃啊老黃,常聽人說,人死了,統統化作泥土。你們做和尚的更絕,活着的時候就說自己一身肥肉都是臭的空的。沒想到這裏一堆和尚,卻偏偏對你的身體這麽感興趣。你死了,還要遭徒子徒孫們的罪,哎,真是沒埋好祖墳啊。”
他一把抱住老黃,猛地一甩,衆人驚呼聲中,老黃的身體劃過一道弧線,“撲通”一聲,落入瀑布下的深潭之中,轉眼便被激流吞沒了。
圓真叫道:“二師祖!”心神大亂,正要跳進潭中,驀地背後一緊,被人抓住督脈要穴身柱。他想要彈腿襲敵,乘機沉身避開,然而圓性早料到他的反應,不容他有任何企圖,只用內力強突。圓真背上挨了一刀般劇痛,身子頓時酸軟,再也支持不住,撲在地上。他放聲大哭:“師祖!徒孫不孝!”幾名癡字輩僧人沖過來,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回去。
小靳背着衆人,抹了抹臉,轉身拍拍手,笑道:“這下幹淨了。大和尚,你口口聲聲說的妖孽,老子的二叔,現下再不存在,可以了結了吧。”
圓性道:“阿彌陀佛。此人身前罪孽太深,不過人既已滅,任他去吧。小施主,請随貧僧回寺一趟。”走上兩步。
小靳道:“呸!老子才不……”忽地心中一驚,只見圓性眼中再度露出急切的兇光。小靳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圓性猛地一躍,手作鷹爪,便來扣他的脈門。小靳再往後退,腳跟被岩石一絆,當即摔倒。圓性手一長,已扣住了小靳,心中大喜,正要往回扯,突感小靳手腕外關、陽池兩穴兩股內力同時一跳。圓性因之前抓過小靳,只道他是尋常混混,就算老黃臨終教過他什麽,也不過爾爾,是以對他存了輕視之心。沒想到他手腕經絡之中內力之強,竟将自己的手震開。圓性大驚,待要再抓,肚子上早重重挨了一拳。這一記老拳力道之大,圓性一瞬間只道自己已被打穿了,氣為之竭,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聲,高高飛起,從小靳頭上越過,撲通一下也落入潭中。
衆癡字輩僧人大驚,便有幾人慌忙跳入水中去救圓性,其餘人雖仍圍着小靳,卻各自後退兩步。小靳怒不可遏,指着在潭中掙紮的圓性破口大罵:“他媽的!你當老子是魚蝦龜鼈麽?想抓就來抓!老子就算是烏龜也要咬你一口,這一下爽是不爽?嗯?爽不爽?老子很爽!你們這些小禿驢是不是也想來試試?”掄着拳跳兩下,僧人們又退後幾步。他眼見着老黃被這些臭和尚逼死,死了還不放過,心中早就狂怒,剛才圓性前來抓他,手急着往回一扯,左拳揮出,自然而然使出老黃教的羅漢伏虎拳,沒想到一擊即中。
圓性從水裏冒出頭,一張肥臉漲得血紅,推開來拉他的弟子,叫道:“快……快抓住他!快去!奶奶個熊的!不能讓他跑了!”氣急敗壞之下連嗔戒也忘了。
一名僧人夾手來拉小靳,小靳早站好位置,手腕一翻,帶得那僧人一趔趄。這是“羅漢伏虎拳”中的“反撩虎尾”。那僧人也是恁的托大,單手來抓,毫無根基,若是換了老黃來使,這一下不只将那僧人摔出去,恐怕手臂也給他扭斷了。
那僧人反身回來,一拳直擊小靳前胸,亦是“羅漢伏虎拳”中的招數。小靳見他來勢兇猛,有些心怯,慌亂中也是一拳揮出,竟跟那僧人使得一模一樣,仿佛同門師兄弟對面練習一般。那僧人心中暗喜,準備乘他手推到面前時變拳為爪,扣他脈門。眼見小靳拳頭揮到,那僧人大喝一聲,反手一抓——“咯咧”一聲脆響,小靳的拳頭擊在他手掌正中。那僧人後退兩步,才意識到自己的腕骨已碎,放聲狂叫起來。
另一人飛腿踢來,小靳毫無經驗,覺得腳似乎比手硬,心中一慌,身子一側想要避開,那僧人的腳已經踢到他胸口。小靳胸前一痛,體內內息突然爆發,那僧人好似踢到鐵塊上,“啊呀”慘叫一聲,滾落下地,單腿跳開了。
小靳但覺得那股內息從未有過的巨大,無處可瀉,仿佛要破胸而出,心中更是驚惶。他運氣打出一拳,只覺那內息沿着手少陰、手少陽各經絡沖到手掌之中,胸口的憋悶便少一點,當下不敢怠慢,将老黃教的“羅漢伏虎拳”一招一招打出來。
兩名僧人正一起圍上來抓他,看小靳一拳拳打出,明明是自己最熟悉不過的入門功夫,然而平時都是鑽研防守,沒想到這套拳攻守合一,別人使出來,怎麽也找不到機會出手。有好幾次待要強行突破,都被小靳突如其來的勁氣逼出。其中一人動作稍慢,手臂被小靳掃到,開始還不以為意,過不了多久,手臂漸漸酸麻,竟擡也擡不起來。他汗出如漿,可是怒火沖天的師伯在身後督陣,也不敢退,只得在小靳周圍跳來跳去,準備伺機踢他。
忽聽圓性道:“讓開!”那兩名僧人忙各自跳到一邊,三名刀僧掄起大刀,一齊逼過來。小靳見到明晃晃的刀在眼前晃動,畢竟從未有什麽打鬥經驗,心中早怯了。可是此時也無處可退,他心道:“媽的,還是降了罷,老子赤手空拳,總不能跟刀子硬幹。就怕老禿驢抓我回去,将老子變成小禿驢……”
一名僧人大喝一聲,舉刀猛劈,小靳硬着頭皮仍舊将“羅漢伏虎拳”一遍遍打來,此刻性命攸關,全身內力勃發,每一拳揮出都帶着一股勁風。那僧人砍了三十幾刀,幾乎找不到破綻,唯一一次刀明明就要砍中,卻在最後關頭被勁風彈開。他不覺額頭見汗,下手越來越快。
小靳見他舞得愈加猛烈,好幾次幾乎貼着身子劃過,咬緊牙關,想起剛才老黃對付蕭寧的那一招,眼見刀子斜劈下來,他猛地一拳擊出,可惜時機稍差,只在刀背上蹭了一下。饒是如此,那僧人覺得手腕劇震,吓了一跳,退開一步。
忽聽“叮”的一聲,一枚佛珠彈在鋼刀背脊,那僧人再也把持不住,刀子脫手而出,直直向小靳飛去。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小靳全無防備,只本能地往下一蹲,那刀斜着插入肩頭。小靳放聲慘叫道:“媽的!殺死你爺爺了!”
幾名僧人大喜,一齊上前,忽地有一人縱身入圈,“叮叮”兩聲,兩名拿刀的僧人齊聲怒吼,退後兩步,各自捂着手腕,手中的刀卻已落在一旁。那刀子脫手的僧人則被人重重踢了一腳,飛出老遠,摔得山響。
鐘老大笑道:“對不住大家得很,這小子原本是我的兄弟,久別重逢,哈哈,自然要先帶他回去。圓性師兄,哈哈,日後老子自會到寺裏親自謝罪的。”
圓性怒道:“鐘老大,你這是什麽意思?橫着插一刀,你要跟我白馬寺作對是不是?這小子與我寺叛徒勾結,可不能這麽就算了!”
鐘夫人走到小靳身旁,一把拔出刀,跟着封了他幾處穴道,替他止血,問道:“疼嗎?”
小靳見鐘夫人溫柔美貌的樣子,硬着頭皮擠出個笑容道:“小事,哈哈……”鐘夫人柔聲道:“小傻瓜,痛就痛了,充什麽英雄呢?”小靳頓時苦下臉來:“也……也就一點點痛……嘶……媽的,這些禿驢真下得了手……”
鐘老大道:“你們白馬寺處理叛徒,我們自然無話可說,不過說我的兄弟與他勾結,嘿嘿,可要拿出證據來,說明他怎麽勾結,又做了哪些對不起白馬寺之事。”
圓性怔了半晌,道:“人人都看見的,這人與我白馬寺叛徒過從甚密,那叛徒身死之時,還對他耳語,定是說了什麽有損我寺的話。蕭兄弟,你出來說句公道話!”蕭寧自小在白馬寺,雖與林晉并無師徒名分,但全寺都拿他當自己人看。
蕭寧道:“自然不能。”
圓性喜道:“就是嘛,這是我白馬寺之事,豈容外人插手?姓鐘的,我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你見這小子剛才得了那孽賊真傳,想要騙他回去,好為你所用,哼!”
鐘老大笑道:“是麽?我如果是騙,你就是明搶了,哈哈,老子比你還是要差那麽一點。姓蕭的,你要替白馬寺強出頭麽?”
蕭寧大步走入圈中,看了周圍僧人們一眼,一指小靳,朗聲道:“在下得林晉大師錯愛,曾在白馬寺學佛五年,深受其恩。各位師兄弟與在下也交情非淺。但是大師身前曾囑托在下,若是有幸遇見林哀大師或者其傳人,當鼎力相助,以代大師略盡同門之情。你們白馬寺今日已了結了當年的公案,林哀大師已然圓寂,如果誰還要為難這位小兄弟,就是為難我蕭寧,得罪之處,還請關照。”
這番話他雖然微笑着說來,卻毫無回旋餘地,說完了,咣一聲抽出長劍,站在小靳身邊,道:“各位師兄弟請。”
圓性呆了片刻,破口大罵道:“蕭寧!你這背信棄義之徒!枉我白馬寺那樣對你……”
蕭寧突然目光一寒,仿佛冰刃。圓性往後一退,驚惶之中險些絆倒,叫道:“你……你要做什麽?”
蕭寧冷冷地道:“我不是白馬寺的人。我對林晉大師有師徒之義,對白馬寺卻也無所謂同門之情。白馬寺當年怎樣對待恩師,我心中有數得很。你回去對圓滅說,此事一了,我與白馬寺從此再無瓜葛。”
謝誼拍手笑道:“蕭兄好氣魄!哈哈,這樁閑事,兄弟我今天也來管一管。”持劍也走入圈中,站在蕭寧身前。鐘老大不耐煩地揮手道:“和尚,走吧走吧,別得了便宜又賣乖。今日逼殺了這麽一個老和尚,老子瞧着都心疼,啧啧,小心現世現報!”
圓性咬牙切齒,偏偏在蕭寧目光注視之下有種說不出的畏懼,大概從來未曾見過蕭寧竟也會有如此殺氣。他久在江湖上跑,知道不僅江南蕭家的勢力龐大,就是鐘老大在江北一帶也頗有影響,想要用白馬寺的牌子硬壓他們看來很難。要動手,自己這邊雖說有十幾二十號人,但一來蕭寧的武功他曾在寺內見過,小小年紀就頗得林晉大師贊賞,剛才那一劍,自己別說不可能如林哀那樣一招制敵,能不能守住還是問題;這個姓鐘的和他邊上的青年看上去也不是好相與的角色……然而要他公然退卻,無疑将會成為白馬寺的奇恥大辱,這個戒律院首座之位可就危哉了。他正在兩難的尴尬之中,忽聽不遠處有人大聲念道:“阿彌陀佛!”
圓性聽這一聲佛號猶如仙樂,差點跳起八尺高,忙往後退到安全之處,叫道:“圓覺師兄!圓進師兄!你們來了!”
卻見林中又出來十幾名僧人,當先兩人頭發已經蒼白,其中一人眉毛長得掉到鼻子下,另一個則一根眉毛都沒有。除了這點區別,兩人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裏倒出來一般,一樣的高,一樣的幹瘦,一樣的面無表情。他們身後跟着的和尚都拿着齊眉棍,一字排開,隐隐有合圍之勢。
鐘老大呸地吐口唾沫,道:“媽的,怎麽白馬寺的和尚就象耗子一樣,一窩一窩的?”小靳撲哧一聲笑出來,鐘夫人正給他裹傷,按住他道:“別笑,別亂動。”可是自己也忍不住好笑。
謝誼道:“蕭兄,這兩個禿驢是什麽人?”蕭寧道:“別亂講。這是藏經閣兩大長老,武功地位都在圓性之上。”謝誼摸摸腦袋,心道:“白馬寺仗着當年林字輩三僧闖下的名頭,一向不給我們謝家面子,這倒是個機會試探試探,看看他們斤兩究竟有多重。”
其時佛教影響力大致只在江北(長江北)一帶,且佛學研究還很膚淺,大多數經文甚至尚未翻譯過來。江南的門閥世家們仍然醉心于玄學,如葛洪等道家宗師影響甚是廣大。那個時候對一個和尚最大的懲罰之一,便是遣至江南無佛之地,讓其自生自滅。若不是白馬寺出了武功卓絕的林字三僧,恐怕謝誼還不知道有此一寺,因此在江南人眼中,白馬寺與其他門派并無任何分別。
圓性跑到那兩大長老面前,指手畫腳,大概在痛訴衷腸。其中一人突然道:“林哀人呢?”圓性指着瀑布下的深潭又是一陣好說,那人面露憤色。
鐘夫人嘆道:“可惜林哀大師瘋癫一世,死了仍不得安寧。”鐘老大則憤憤地道:“媽的,一點禮數都沒有,對師祖直叫名字。白馬寺的和尚,都是這德行嗎?”
蕭寧搖頭道:“躺着的兩個不是。”謝誼笑道:“你也不是嘛。”蕭寧正色道:“謝兄,小弟并非白馬寺的人,請以後不要再混淆。”謝誼馬屁拍到馬腿上,老大沒趣,不過好在從小就知道蕭寧的臭脾氣,哼哼冷笑兩聲,不開口了。
圓性說了半天,終于說完,用力吐兩口口水。剛才大聲說話那人徑直走到潭邊,圓性跟在他後面,道:“圓覺師兄,那妖孽就是從這裏落水的。”圓覺看了幾眼,簡潔地道:“要撈起來。”圓性一個勁點頭道:“那是一定的!”
圓覺又轉過頭看着小靳,道:“這個也要帶走。”渾沒有将衆人放在眼裏。
圓性忙道:“師兄,這卻有點犯難。這幾位施主不讓咱們白馬寺的人帶走他。”圓覺道:“為何?”圓性道:“這個……這個師弟我就不好猜了。或許真如這位鐘施主所言,是兄弟久別重逢要聚一聚,又或者……是貪圖咱們白馬寺的武學,想從這個妖孽的傳人身上弄點什麽東西出來。”
鐘老大笑道:“白馬寺的法螺天下聞名,那可得弄一個回去好好樂樂才是!”小靳大聲道:“白馬寺英雄蓋世,高手如雲,專好抓拿小混混,童叟要欺……”
圓覺忽地縱身而起,徑向小靳抓來。小靳吓一跳,往後一閃,只聽“砰砰!”“嘶!”“叮叮”幾聲響,圓覺又倒着縱回去,落地時站立不穩,噔噔噔連退三步方才穩住身形,外面披的袈裟已被劃破,其中一塊直拖到地上。
圓性忙上前扶他,道:“師兄,沒事吧?”圓覺哼地一聲,甩開他的手。
謝誼抽回長劍,道:“我刺他兩劍,順帶斜拉了一劍,彈腿踢了他一腳,不過他用手掌震開我的長劍,那一腳嗎我也沒認真踢,不然就不是踢他飛出去這麽簡單了。”
鐘老大道:“老子拿劍當刀使,砍他脖子,他用左手拂開,我趁勢再切他的腰,他手上的佛珠一彈,彈到老子手腕,這一刀就沒用上什麽勁,只劃開了他衣裳。老子看他人瘦得象個猴子一般,在空中只怕一陣風就吹得走,雖然見他胸前漏洞百出,卻也不好意思再出手。”
蕭寧自始至終都未出手,淡淡地道:“謝兄,他震開你長劍的那一掌是‘般若掌’,能彈開你的劍,至少已修到第六層境界。鐘老大,他左手以‘盤絲手’拂開你的劍,接着是‘撚花指’指力彈中你的手腕,你若那個時候以掌襲他胸前,恐怕要吃虧,因他的‘金鐘罩’已練到第八層,且全身內力都已聚在胸口,否則也不會這麽輕易被謝兄彈腿踢開。”
鐘老大與謝誼對望一眼,同時大笑道:“這個老家夥,耍猴戲的嗎?哈哈哈哈,花樣恁的多!”心中卻都是一般的心驚:“這老禿驢恁的厲害!”
謝誼聽蕭寧對白馬寺的武功如數家珍,更是意氣難平。
此時白馬寺衆僧已經将五人團團圍住,圓進合十道:“阿彌陀佛,幾位施主,今日之事多有誤會,本寺方丈慈悲為懷,也不想多加追究。這位小施主乃本寺叛逆之傳人,本寺有些話要問問他,絕不會傷他性命。請幾位施主通情達理,讓貧僧帶他回去吧。”
鐘老大道:“通什麽情達什麽理?是不是任你們白馬寺橫行就叫通情達理?就你們剛才逼死林哀大師那架勢,哼,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也不敢将我兄弟交到你手上,除非是圓滅大師親自來!”
圓覺厲聲喝道:“林哀欺師滅祖,罪不可赦!他的屍骨亦不可留,須得弄上來挫骨揚灰!你們有膽子跟白馬寺作對,好,今晚就來分個高下!”手一揮,十八名棍僧将齊眉棍舞得渾圓,在場中穿梭往來,組成一個陣勢,大喝一聲,一起将棍重重杵在地上,震得地皮一跳。
蕭寧點頭道:“雖然功力是稍微淺了一點,但确實是十八羅漢棍陣。”
鐘老大看了妻子一眼,悄悄握住了她的手,道:“媽的,老子還從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和尚!謝兄弟,這位蕭公子,你們怎麽看?”
謝誼剛才見到老黃的武功,羨慕渴求之心實難抑制,一門心思想着怎樣将小靳弄到手,不要說問出個秘籍神功,單是老黃傳他的那一身內力,只要再教他點招數,立馬就多了一個頂級高手,自己将來武林稱雄,這樣的幫手自然越多越好,是以心中一萬個不願白馬寺将小靳帶走。但現在形勢已經很明了了,他心中不住盤算:自己與鐘老大的武功也就在伯仲之間,打敗圓性容易,單挑圓覺有點難,那個圓進沒有出手,不過大概與圓覺差不了多少。亦即是說,自己與鐘老大聯手,大致可對抗圓性與圓覺或圓進中任一人聯手,若是加上鐘夫人暗器策應,出奇制敵,也許能與三個圓字輩僧人拼上一拼。但是白馬寺十八羅漢棍威名遠揚,蕭寧一個人能不能對付……又或者鐘老大與蕭寧扛着圓字輩三僧,自己與鐘夫人聯手先破了十八羅漢棍陣再說?畢竟這些棍僧看起來還是太嫩了點,鐘夫人的暗器只要能先弄翻一個……若是帶了一兩個得力手下來,也不至如此……
他瞪大了眼睛,正在冥思苦想,蕭寧已朗聲道:“不行!”謝誼被他吓了一跳,脫口道:“什麽?我還沒計算完!”
鐘老大道:“不錯,我也是這麽想。真要怕這怕那,當初也不用站出來了。”
小靳見蕭寧與鐘老大竟如此丈義,心中感動,覺得自己也該丈夫氣概一些,便道:“鐘老大,蕭大哥,我自己的事,你們不用管了。這些禿驢要帶我回去,無非也就是想問問老黃跟我的關系。老子就走一趟,難道還怕了誰不成?”
鐘夫人低聲道:“傻孩子,可沒這麽簡單。林哀大師最後是不是傳了內力在你身上?是了,那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呢。”
小靳叫屈道:“那我怎麽辦?難道吐出來給他們?”
鐘夫人道:“你還不明白嗎?林哀大師肯将功力傳于你,他們自然會疑心他已将武學也傳授于你。林哀大師所以将我們引出來,也只是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看護你,不至落入白馬寺之手。”
謝誼心道:“難道林哀就不想想,除了白馬寺,其他人也眼紅得緊?哼,也是有點毛病的人。”這話卻不好說出來。
圓進等人退到十八羅漢棍陣前,圓覺脫去被劃破的袈裟,袒露左臂,喝道:“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來?既然大家定了拳腳決勝,快些快些!莫誤了我明日早課。”
鐘老大胡子亂翹,怒極反笑,道:“嘿,好!老子倒要看看,等一下你少胳膊少腿,怎麽去做早課?”一提劍就要沖,鐘夫人忙拉住他道:“別沖動啊,看清楚了再說!”
謝誼舔舔嘴唇,手中長劍不住舞着劍花,叫道:“啊,要沖了嗎?好啊好啊!是一起沖,還是一個一個來?”
鐘老大瞪着眼道:“依老子說就是一個一個地拼,老子先拼死一兩個,你們再來!”謝誼道:“這樣啊……”
蕭寧道:“一起沖勝算大些。”
謝誼吃驚地道:“什麽?你……你已經算出來了?”
蕭寧低聲道:“還用算嗎?十八羅漢要結成陣勢才對我們有威脅,結成陣勢就意味着沒辦法随意移動。我們只須纏着圓字輩三僧打,讓他們無法與棍僧們聯合,只要廢掉一、兩個人,就沒問題了。”
謝誼歪着頭想了一下,道:“嗯,不錯,确實是好計……你比我還狠。嗯,只要廢掉一兩個……可以殺他們嗎?還是弄傷了就好?白馬寺雖說這幾年不景氣了,可也不是普通江湖門派那麽好打發的呀!動起手來,怎麽收場是個問題啊!”
蕭寧瞥他一眼,道:“你要好收場,最好的辦法就是殺光這裏的和尚,一個活口也不要留。”
謝誼臉色蒼白,遲疑道:“這樣啊……可……可能殺不完……”
蕭寧道:“那就退而求其次,既讓他們無力反抗,又不至受太重的傷,日後也好有個商量餘地。”
謝誼道:“你……你這退而求其次跟第一個也差得太大了吧?況且除了這些人,還有二十幾個和尚。我看其中能與你我打上一陣的也不在少數。”
鐘老大點頭道:“不錯。媽的,這些耗子要真跟我們耗上,就算勉強能贏,死傷恐怕也很可觀。”
蕭寧道:“所以我們現在要等。等一個機會,等一個破綻。對方何嘗又不是在等呢?”
幾個人相互對看一眼,知道蕭寧所言非虛,一起沉默了下來。蕭寧抱劍沉思,鐘老大則與謝誼兩人兇神惡煞地與圓覺圓性等人對視。
小靳心道:“鐘老大鐘夫人還要照顧小钰,那是絕對不能死在這裏的。但是除開他們,幾乎就沒贏的機會了。如果老子現在乖乖地随了和尚們去,也許還沒什麽事,等一下死傷多了,老子被抓去後可有得受了。”當下拍着胸膛,毅然道:“鐘老大,你們不用管我。你們……你們想辦法照顧小钰就成了,我嘛從小就跟和尚有緣,哈哈,離開廟子,我還不知道怎麽活呢!這兩位大哥也別費心了,我自己過去,不送啊不送!”
他心意已決,擡腳就走。鐘老大叫道:“兄弟,你這是什麽意思?”小靳頭也不回地道:“麻煩鐘老大了。我也就是跟他們敘敘舊……”
話音未落,只聽瀑布頂上有人大聲叫道:“小靳!”
小靳聽到這一聲,腳下一絆,摔了老大一個斤鬥,“砰”的一下,腦袋重重撞上一塊石頭,頓時耳中嗡響。蕭寧“咣啷”一聲掉了長劍,吓得謝誼叫道:“怎麽,你中招了?”
但聽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