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王姬(修文!!)

阿玄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面前這個男子的臉上。

這張面龐雖還是泛着醉酒般的醺紅之色,但比起她剛到時所見的血色,此刻已經顯得沒那麽駭人了。

他閉着雙眼,低覆着一雙睫毛,憑她在他的身體上施着針,毫不設防,如同睡了過去。

阿玄的神思,漸漸變得恍惚了起來,眼前再次浮現出了剛才看到的一幕。

白鹿的頭就那樣被割了下來,孤零零的一只,放在了地上。

它再靈慧,于她再怎麽特殊,在其餘人的眼中,它不過就只是一頭鹿,和那些被獵人們獵殺的野獸,并沒有什麽不同。

這樣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是不能釋然,也做不到釋然,心裏再次湧出了一股濃重的悲傷和憤怒,撚着針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針頭便偏了過去,斜斜深刺入了皮肌的深處,針尖抵骨,應力從中一下斷成了兩截。

一滴殷紅的血珠,慢慢地從胸膛皮膚裏冒了出來。

庚敖吃痛,一雙劍眉微牽,睜開眼睛,便對上了她的視線,見她神色漠然地看着自己,仿似什麽都沒發生。

兩人這般對視了片刻,庚敖微微皺了皺眉,不再望她,瞥了眼那枚還刺在自己胸前的斷針,擡手拔了出來,坐起身,掩上衣襟道:“我無事了,你可出。”

阿玄卻不動,只道:“我來之前,你的随屬曾許我金帛為賞,我不取,只索外間的鹿頭鹿身。”

庚敖一怔,轉臉望她:“為何?”

阿玄垂下了眼眸。

白鹿已被獵,她亦不能要獵它的人償命,能做的,或許也就只是收它歸土,免它那顆美麗頭顱被人制為标本用以炫耀,更不願它的肉身再成肉炙。

阿玄慢慢地坐直了身體,望着他的深邃雙目:“外間那頭被殺的白鹿,幼時曾為我所救。我今日入林,本是為了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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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已懷胎,原本明年春末,便可誕下幼鹿。”

她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仿佛再次怔住,對上她的目光,遲疑了下,終于道:“原來如此……它生就了一副雄角,我獵它時,倒不知它已懷胎……”

“我可收回它?”

阿玄打斷了他。

“然。”他點了點頭。

“你若令有所求,只管道來,我必補償于你。”他又道。

“并無別求。”

阿玄淡淡道。

帳門微動,忽被祝叔彌掀開,他那一顆生滿了亂糟糟毛發的頭顱探了進來,見庚敖已坐起了身,看似已經無恙,面露喜色,對着庚敖恭敬地道:“公子大半日未進食了,糗糧恐難下咽,我可割取鹿腿嫩肉為炙,公子稍候便可。”

庚敖迅速望了一眼阿玄,見她目光落于地上,神色淡漠,微咳一聲:“不必,我不食鹿肉,爾等也勿再動,将鹿頭鹿身悉數存放,明日由她帶去。”

祝叔彌一愣,雖覺這道命令來的沒頭沒腦,但公子既吩咐了,自也照辦,望了一眼秭女,諾諾而出。

……

半夜,阿玄身畔的那堆篝火已經熄滅,只剩零星的火星子在夜風中忽明忽滅。

深秋原野裏的寒意,逼人而來。

那個穆公子雖然看起來無事了,但祝叔彌自然不會立刻就送她回去,要她再留下過了這一夜。

他們只有兩頂氈帳,穆公子一頂,剩下的一頂,自然不會輪到讓她這個地位低下,命賤若泥的平民來過夜。

阿玄便側卧在鋪了張獸皮的地上,用獸皮将自己的身體裹住,緊緊地蜷成一團,用以抵禦慢慢浸滲入肌膚汗毛孔裏的重重寒氣。

她醒了很久,終于閉上眼睛,不再去看月光下的白鹿。

耳畔靜悄悄的,只有輪到值夜的護衛成足在近旁來回走動時發出的輕微的窸窣腳步聲。

對面那頂氈帳裏忽然起了動靜,庚敖現身在帳門口,成足看見了,急忙跑過來,庚敖似乎低聲吩咐了他什麽,他轉頭看了眼阿玄的方向,快步走了過來。

“公子吩咐,許你入他帳內過夜。”

阿玄睜開眼睛:“不必了。”

成足一愣,仿佛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此為公子恩賜。”

阿玄翻身背對。

庚敖聽完成足回報,瞥了眼月光下那個背對着自己蜷成了一團的身影,放下帳門,躺了回去。

……

那一口鹿血,性竟烈至如此地步,即便到了此刻,他依舊感到身體很是不适,某個部位始終無法得到纾解的那種脹痛,令他根本無法睡得着覺。

但方才他讓成足傳話許秭女入帳,倒不是要拿她纾緩不适。

此女貌陋自不必說,性子也不為他所喜。

便是裸,身呈獻,他也絕不可能看上。

不過是在方才輾轉之間,想到這秭女對自己也算有功,一時起了恻隐,這才許她入帳過夜。

沒想到她竟不領情。

他知這秭女應是責怪自己殺了那頭白鹿。

只是,他不過是誤獵了一頭畜牲而已,莫說本就是林間野物,便是真如她所言,乃她豢養,又能如何,殺都殺了,何至于引她如此的不滿?

庚敖感到了一絲被冒犯的不悅,但很快便釋然了。

不過一鄉鄙之女罷了,何須與她多計較。

他閉上了眼睛,極力忽略身體的不适,慢慢地調勻呼吸,想引自己入眠。

忽然,曠野的遠處,仿佛隐隐地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馬蹄聲越來越清晰,連成了一片。

他很快就辨聽出來,似有七八輕騎正縱隊從國都丘陽的方向往這裏而來。

田獵大軍回師之前,他已告知過帶隊的白驷将軍,自己一旦事畢,就會自行回往丘陽。

這才幾日而已,國都裏出了何事,竟會有輕騎這般漏夜趕來這裏?

他的心裏掠過一絲不祥的預兆,驀地睜開眼睛,在黑暗裏翻身而起。

……

來人是從丘陽趕到的信使。

阿玄從地上站了起來,看着庚敖一行人迅速地上了馬背,連氈帳也不收,立刻便朝北向疾馳而去。

如同一陣風,轉眼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裏,只剩下她一個人。

荒野夜色重重,從四面八方向她壓了下來。

一陣夜風吹過,吹散她腳邊的一團篝火餘燼,她打了個寒噤,在原地茫然立了片刻,終于邁步,正要往帳子裏走去,月色之下,一匹快馬又迅速地馳了回來。

成足回來了。

“公子令我送你回去。”

他如是說。

……

阿玄後來才知道,那天的信使,帶來了一個兇信。

穆國國君在去往朝觐周天子的途中,于畢地遇刺,身受重傷,提着一口氣回來後,急召王弟庚敖歸都。

……

洛邑。

昏黃的殘陽,斜照在通往王宮大朝之殿前的那條筆直的長長跸道上。

在四合民衆仰望的遠眺目光和遐想裏,這座居于王城中央的王宮是那麽的巍煥:高聳寬闊的百尺夯臺、雄飛的檐宇、镂飾郁金的淩空巨棟,以及傳說中臯門旁那需數名侍人合圍才能抱住的高達數丈的丹楹……

燕廷的一間宮室外,寺人和女使們在低垂的帳幔角落間屏息靜候,不敢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音。

宮室裏,一個年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坐于一張卧榻之旁。

他已經這樣坐了許久,眉睫低垂,目光落在對面的一扇透雕槅窗上。

有暮色正從槅窗裏射入,照在他清秀而略顯蒼白的一張面龐之上,在他筆直的高挺鼻梁側覆了一層暗影,将他身後的影子,也拉的愈發孤瘦了。

這個少年,便是周天子的兒子姬躍,卧病于榻的那個婦人是他的母親息王後,

息王後在睡夢中也眉頭緊蹙,忽然不安地動了下,仿佛做了什麽噩夢。

躍從冥想裏回過神,靠過去握住她的一只手,喚道:“母後醒來!”

靈王後宮美女衆多,但論容貌,無人可比年輕時候的息後,容可傾國,從前一度極受靈王的寵愛,如今雖年長色衰,靈王早有另寵,她又纏綿病榻許久,但面容裏,依舊能看的出年輕時代的美貌痕跡。

息後掙脫了躍的手,胡亂在空中摸索,似要抓住什麽似的。

姬躍再次握住息後的手,轉頭命寺人去喚太醫。

息後終于醒來,慢慢地睜眼:“躍,我方才又夢到你的王姊了……她若還活着,如今也當有十六歲了吧……”

“母後放心,父王已遣使四處尋訪,想必很快就有消息。”躍安慰着母親。

但是息後仿佛沒有聽到,目光漸漸又迷離,自言自語般地喃喃:“我的女兒……她剛出生,頭發便漆黑似墨,肌膚如同白雪……她身上還有一處花朵似的朱砂胎記……她是那麽的美,又那般惹人憐愛……可是你父王卻聽信司巫的話,非說是她帶來了災禍,他要殺她……我不忍心,才将她悄悄地送出了王宮……”

她的神色變得激動了起來。

“躍,你要找回她!一定要找到她!我知道她一定還活着!我總是夢見她的樣子……”

眼淚從息後的眼眶中滾了出來。

她本已虛弱不堪,但是忽然間,身體裏仿佛又被灌注入了新的力量,死死地用力抓住躍的手。

姬躍不斷地安慰着息後,向她保證着。

息後終于慢慢平靜了,再次陷入了昏睡。

躍望着病榻上母親充滿憂愁的臉容,眉頭微鎖。

他的父王如今雖然後悔了當年所為,如今已經遣使知照諸國,命國君助王室尋訪當年的公主,只是,人海茫茫,即便他的王姊真的還活在人世,又能找的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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