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穆侯之諾
阿玄快步而歸,看到地上躺了個人,邊上有個漢子,神色焦灼萬分。
睡在帳裏的女人們都已被驚動,紛紛出來,附近的許多秭人也圍了上來。
“快救我兄弟!他方才被蛇所襲!”
漢子看到阿玄,厲聲大喊。
阿玄從前并不認得這人,如今也只知他原本來自秭國的歷地,被人稱為歷黑。
這一支被迫北遷的隊伍,剛開始的時候,來自各地的秭人是散亂上路的,後來慢慢地,按照不同地域,內部也形成了幾個團體,有時為了争奪下發的口糧,或是為了過夜能搶到一塊相對更好些的地盤,來自不同地方的秭人會發生沖突。
通常這種沖突都是在秭人內部解決的,方式自然是弱肉強食,受了欺淩的秭人,也絕不敢因此而向穆國人請求幫助。因一旦将這事捅到穆人的跟前,就意味着讓自己和剩下的所有秭人都站在了敵對的立場。
在一個群體共處相對封閉的環境中,這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今在路上,有穆人軍士在旁遠遠盯着,對方可能不敢做的太過火,但一旦到了狄道,沒了時刻在旁的監管,到時會遇到什麽樣的報複,那就難講了。
更何況,即便穆人出手幹預秩序,最多也不過是将領頭人捉去施加一頓鞭刑而已,過後,弱的一方暗地裏可能還會遭到更多的報複性欺壓。
上路已經兩個月了,這些阿玄自然看在眼裏。
赤葭人數少,且多是老弱婦孺,而歷地人卻仗着人數衆多,這一路上,少不了欺淩赤葭人,赤葭人不敢如何,敢怒不敢言而已。
阿玄知這歷黑是歷地人的頭子,平常對此人印象很是不好,但一碼歸一碼,聽到有人被蛇咬傷,別的也不及想,急忙蹲下去察看傷者。
方才這一陣騷動,已引來穆人的瞭守,一個什長手舉火杖,帶着一隊軍士匆匆趕到,因認得阿玄,便也沒作聲,只在一旁監督着。
火光之下,阿玄見地上那男子臉色烏青,口吐白沫,從腳踝被咬傷的部位開始,皮肉一路腫脹上去,整條小腿已經腫的如同發面饅頭,急忙取刀割了十字擠壓污血,卻不知這人到底被什麽毒蛇所傷,毒性竟如此劇烈,很快,便停了呼吸和心跳。
這人被送來的時機,本就已經晚了,剛被毒蛇咬傷時,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正确處置,加上她也沒有能解蛇毒的靈藥,遇到這樣的慘劇,實在是無能為力。見那男子已經氣絕,只能停了下來,緩緩起身:“他已去了,我救不活他。”
歷黑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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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救一救!他們不是都說你是神醫嗎?”
阿玄道:“倘若我能救,我一定救。只是真的無能為力。”
“你胡說!”
漢子咆哮,兩側鼻翼不住地翕動,雙目圓睜,“分明是你不肯全力!”
隗嫫氣道:“我等都是秭人,你怎如此蠻不講理?這一路我家阿玄不知替你們看了多少病痛,若是能救,她豈有不救之理?”
歷黑帶着憤恨的目光掃過阿玄身後的那頂氈帳,冷笑:“恐怕你們早就不是秭人了!當我不知你們投靠了穆人?若非讨穆人的好,你們豈能有這帳包過夜?”
這什長本就不耐煩一路被秭人拖的越走越慢,厲聲呵斥:“不得鬧事!死了就死了,快将死人擡走,全都散了!明日一早還要上路!”見歷黑還直挺挺站那裏不動,大怒,解下鞭子,朝他夾頭夾腦一鞭子抽了過去。
“啪”一聲,歷黑面臉和脖頸便多了一道鞭痕。
“再敢鬧事,全都綁了!”
歷黑目露兇光,竟一把拽住鞭身,大吼道:“族人都聽好,穆人毀我家園,殺我兄弟,掠我妻女,如今又将我等千裏迢迢發往狄道!我早聽聞狄道不毛死地,便是去了,我等遲早也逃不過一個死字!不如趁着今日還有一口氣在,和穆人拼了,不定還能博一條活路!”說完奪了近旁一個軍士手中的矛,一挺,便刺入了那軍士的胸膛。
這歷黑早有嘩變打算,之前一路行來,暗地就不斷和族人聯絡,商議伺機行事,只是一直尋不到機會,眼見就快到狄道了,本就感到焦灼,恰好今夜出了這樣的事,穆人士兵又只有原來的一半,索性趁這機會铤而走險。
随他同來的歷地秭人立刻呼應,将近百人團團圍了上來,将毫無防備的什長連同随行的十來個士兵圍住搶奪兵器,一陣搏殺,什長雖奮力想要突圍,奈何事發突然,對方人數又太多,很快不敵,被砍殺在了地上。
阿玄被眼前發生的變故驚呆了。
秭人越聚越多,呼嘯聲四起,有的往穆人宿營的方向沖去,有的逃跑,還有的竟趁亂劫掠。忽然看到一個面目兇陋,衣衫褴褛的男子搶奪一個女人的包袱,女人不從,被那男子一石頭拍在地上,奪了包袱,又惡狠狠地朝自己這邊走來,急忙扶起隗嫫,轉身正要逃跑,側旁一個黑影撲了出來。
隗龍一拳打翻了趁亂打劫的男子,轉身抓住了阿玄的手,将她護在了身後。
……
天亮時分,這場暴動,終還是以被鎮壓的結局而告終。
曠野裏到處是橫七豎八躺着的屍體。這些屍體裏,有秭人,有不幸遭了池魚之殃的女人孩子,也有穆國的士兵。
昨夜之亂來的毫無征兆,留下的兩千多穆人士兵做夢也沒想到,眼看就快要到目的地了,秭人竟敢以武力反抗,加上一路長途跋涉,人人都感疲乏,除了那些被安排瞭守的士兵,其餘大部分人都在酣眠。
就是在睡夢中,秭人沖入了他們的宿營地。
參與暴亂的秭人人數雖占了絕對優勢,但終究都是些田夫,一旦訓練有素的穆國士兵反應過來,迅速就展開了反擊,最後雖然将暴亂鎮壓了下去,但損失也不可謂不輕。
據說,穆人光是百戶長就死了好幾個,士兵也被殺死數百,受傷的人數更是不少。
此刻,除了許多已死的,還有數百被确認是參與了昨夜暴動的秭人已被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堆在曠野裏等着行刑,剩下秭人男子中的青壯年也全部被驅趕到一起,有将近千人,同樣以繩索捆住。
他們的命運,等着來自穆國國君的最後裁決。
隗龍就在其中之一。
白天過去,黑夜複來。
這一夜,沒有人能睡得着覺。
曠野裏的屍體已經被打掃幹淨了,但昨夜的可怕一幕依舊歷歷在目。
隗嫫和許多與她一樣的女人們,正在惶恐地等待着天亮。
因為天一亮,那道能夠決定她們丈夫和兒子命運的裁決就會送到這裏。
阿玄忙碌了一整夜,為那些受傷的穆國士兵包紮傷口,耳畔傳來的穆國士兵的呻吟和咒罵秭人的聲音讓她感到心驚肉跳。
她已經去見過了成足,再三強調,隗龍并沒有參與昨夜的暴動,更沒有殺死過任何一個穆國士兵。
他只保護了自己和他母親。
成足當時臉上滿是血污,正在指揮士兵收拾遍地的屍體,用帶了疲倦的口氣對她說,為了防止類似情況再次發生,這支隊伍裏的所有秭人青壯都必須先行看管起來,等着君上的命令。
他讓她等着消息。
……
天亮了。
穆國君的命令被一匹快馬帶到。
國君在回往國都的路上驚聞消息,震怒,下令将所有青壯全部坑殺,以平穆人之怒。
曠野的平地裏,烈風陣陣,秭人在身後無數弓箭的驅使之下,不得不挖着深坑。
一旦這個坑被挖成,等着他們的,就是被趕下去活埋的命運。
曠野裏傳來陣陣女人的哭泣之聲,此起彼伏。
隗嫫還沒來得及體會兒子歸來的喜悅,轉眼之間,便又遭受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暈厥了過去。
阿玄臉色蒼白,心口狂跳,托人照看隗嫫,匆匆去尋成足。
“前夜暴動,參與者大多是歷地秭人,和他們并無幹系!”她再次強調。
成足對她一向頗為客氣,見她又來求情,面露為難之色:“非我不願相幫,但君上之命,我不能不遵。”
阿玄定了定神,望着成足:“數日前,我離開天水城時,穆侯曾對太宦發話,命他傳話給你,無論我有何訴求,一概滿足。将軍應當知道穆侯有此諾吧?”
成足一怔,随即失笑,用詫異的目光看着她:“你不會是要我違抗君上之命,赦免了這些人?”
阿玄搖頭:“将軍誤會了。我有幾分輕重,自己心知肚明,怎可能對将軍提出這般的荒唐要求?我只請求将軍暫緩執行命令,我想求見穆侯。那日穆侯既然許諾過了,這樣一個要求,應當不算僭亂吧?”
成足皺眉望着她,遲疑了片刻,終于道:“也罷,我暫緩行事,再将此事報給君上便是。”
阿玄再三向他道謝,回去後,安慰着蘇醒後悲傷欲絕的隗嫫,自己亦是心亂如麻。
她怎會不明白,遇到了這樣的事,出自旁人之口的那樣一句仿佛随口而出的輕飄飄的許諾,又怎可能當的了真?
不過是抱了最後的一絲僥幸,希望事情還能有最後的餘地罷了。
……
第二天的傍晚,成足帶來了一個消息。
穆侯同意見她了。
阿玄坐上成足安排的一輛轺車,連夜上路追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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