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這一夜于阿玄猶如夢魇。

庚敖突發頭疾, 茅公當時聞聲入內,迅速滅火後立刻屏退寺人, 命阿玄再為庚敖止痛, 随後等他漸漸昏睡, 阿玄已是筋疲力盡,回答了茅公詢問的關于自己容貌變化的原因, 便提出要去歇息。

看的出來,這老寺人其實并不放心讓她離去,本意應該是想令她繼續在旁守着庚敖,但也未強留,讓她先退下了。

阿玄回到起先那處宮室,擦了個身, 洗去那男人留她身上的氣味痕跡之後, 拖着兩條發虛的腿,上榻倒頭便睡了過去。

大約是太過疲乏,她這一覺睡的沉沉,倒沒再做什麽噩夢。醒來睜開眼睛,只覺光線刺目,揉了揉眼看向窗外,才見日上三竿, 這一覺竟睡到了近午時分。

她爬坐起來, 還發着呆, 忽聽門口方向傳來腳步聲, 循聲望去, 見一個女禦走了進來,身後跟了幾個捧着盥洗用具的宮人。

王宮裏的女禦,也有受國君寵幸的,但通常日常只負責管理女奴,安排嫔妃侍寝、或在祭祀等活動時協助世婦做事。

這女禦四十多歲,雖進來就面帶微笑,但看起來似乎地位不低,到了阿玄面前,自稱名叫女梁,茅公派她來服侍。

阿玄感到有點不及防備,但也沒說什麽,起身要尋自己昨晚脫下的衣裳,卻找不到了。

女梁笑道:“衣裳已被我命人拿去漿洗,可換新衣。”說完便有宮人捧着衣裳上前。

阿玄昨夜被召入王宮之時,事出突然,并未攜多餘衣物,身上穿的早被汗水浸透,聽了便也沒說什麽,只笑了笑。

女梁親手服侍她穿衣。內白缯,外绛色深衣,纖腰一握。

宮人來為阿玄梳頭,插一面玉蓖。女梁端詳了她,贊道:“玄鬓如雲,美容貌,妝成引衆女嫉。”又命人送食。

阿玄心裏沒底,便問她自己何時可出宮。

女梁看了她一眼,道:“太宦只命我服侍玄,其餘并不知悉。”

先前住在傳舍裏,阿玄外出雖也有人随着,但無論如何,比身處王宮要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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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昨晚發生了那樣的事,阿玄想起來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只是心裏也明白,如今以自己的身份,連性命都不能自主,何況是這具身體的自由?既然暫時出不了王宮,也就只能暫時先住下來。

坦白說,如今她心裏最抵觸的,便是被庚敖再喚去侍寝。

好在一連數天過去,非但再沒有侍寝之召,連那人的面都未曾在她面前露過。

阿玄原本繃着的那根弦,終于慢慢開始放松了下來。

或許,那天晚上的那件事,只是個意外而已,她心想道。

……

高室,庚敖閱簡牍,漸漸全神貫注之時,寺人入內禀報,宰夫買前來求見。

宰夫買是穆國公族,掌朝治之法,論輩分,庚敖喚他叔父,聽他來了,便落筆,讓寺人傳他入。

宰夫買入內,向庚敖行臣禮後,開口便問:“君夫人之事,君上可有定奪了?”

庚敖不語。

宰夫買又道:“君上若遲遲不立君夫人,則王宮無人掌婦法,社稷亦無以穩固。”

庚敖微微皺眉:“先烈公之孝,除未及滿月,叔父何必如此催促于孤?”

宰夫買道:“君上!非買一味催促,乃為我大穆社稷!君上當早立夫人,此并非買一人之願,凡我穆國卿大夫,無人不與我同願!”

庚敖父君一脈,只得先烈公和庚敖兩子,先烈公無留子嗣,庚敖一出孝期,宰夫買催促他立君夫人,也算不得無理取鬧。

庚敖眉微揚:“叔父所言有理。只是孤問于叔父,孤當立何女為君夫人?”

宰夫買遲疑。

庚敖道:“卿大夫或主伊貫之女,或主晉公女。以叔父看來,孤當娶何人為妥?”

宰夫買終于道:“兩家各有利弊。若聯姻晉公女,我穆國助公子頤固位,日後可得一盟鄰,共懾楚人。若立伊貫之女為君夫人,則有助我穆國安定,君上也如虎添翼。”

庚敖微微一笑:“叔父所言極是,故孤權衡不定,遲遲未做決定。”

宰夫買急道:“買聽聞,君上數日前曾去牛耳山探望叔祖,叔祖何意?”

庚敖道:“叔祖命孤自行定奪。”

宰夫買一愣:“這……”

娶哪個女人當夫人,于庚敖而言,并非他個人之事,宰夫買急,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手指于案面下意識地輕叩了數下,沉吟片刻,展眉道:“孤邀晉公子一道秋狝,不日出行,待歸來,再做定奪,如何?”

庚敖雖年輕,但比起從前烈公,寬仁有餘而魄力不足,從深心來說,宰夫買對公子敖更是敬服。見他答應游獵歸來便定奪此事,自然不再催逼,諾聲退下。

宰夫買離去後,茅公入內,向他禀告秋狝的預備之事。

庚敖一邊聽,一邊繼續閱着案上簡牍。

茅公禀完,又道:“秭女玄,老奴已派人去往秭地探查,如今如何安置,老奴定奪不下,來問君上之意。”

庚敖握筆的手微微一頓,驅散腦海裏驟然浮現出的那夜的種種,淡淡地道:“你看着辦便是了。”

茅公道:“如此老奴便直言了。那晚後,無人不知君上幸了秭女。秭女既成君上之人,于從前便不同了,老奴以為,也當叫她熟知王宮禮儀,故這幾日遣了女梁到她那裏詳加教導。以老奴之見,若秭地消息回來确信,則往後不必再送她出宮了,就留她在君上身邊,長久侍奉為宜。此次田獵,來去至少大半個月,老奴先安排她同行,君上以為如何?”

庚敖未應聲,繼續走筆。老寺人在旁靜候片刻,躬身道:“如此老奴便去安排了。”

……

阿玄很快就知道了,那晚上的事,原來還是自己想錯了,并不只是個意外。

因為很快,就又有了後續。

女梁來她這裏,并不僅僅只是為了服侍她,而且,她似乎還肩負了教導她王宮規範的職責。

她向阿玄解說王宮之婦應當具備的德行、言辭和儀态。大到祭祀之禮,小到如何協助日後的君夫人進獻盛有黍稷的玉敦這類細節,當然更多的,還是教導她應當如何侍奉庚敖——這座王宮裏的所有女人的唯一男主人。

女梁向阿玄教授這些內容的時候,态度雖然依舊恭謹,但神情卻異常的嚴肅,阿玄甚至有些不敢在她面前露出懈怠。在她教導下過了幾日,這天實在忍不住了,又發問:“能否代我問話太宦,我到底何時可出宮?”

女梁仿佛對她依舊還抱有出宮的念頭感到十分驚訝,道:“你怎還作如此想?不管你從前身份為何,君上既幸,你便與從前不同,否則我何以被派來教導你這許多事情?”

阿玄苦笑。

女梁看了她一眼。

她從前是庚敖母親,文公君夫人跟前的女禦,在王宮中地位很高,連如今還住在後寝的伯伊夫人,見了她也不敢随意頤指氣使。

她知這個名玄的女子侍寝過庚敖,侍寝之夜還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連她都聽說了些細節,據說她騎于君上之上諸如此類,這令她未免感到匪夷所思,直到見了人,驚于她的美貌,才有些相信,或許那些傳言并非全是無稽之談。

至少,君上想必對她确實是鐘愛的,否則茅公絕不會讓她來親自教導這些事情,這一點确信無疑。這幾日處下來,自己教導她的禮儀規範,她雖然很是聰敏,一遍便記住,考問無礙,但以女梁的眼力,怎會看不出這她心思似不在王宮,于自己教導的那些禮儀,也不過是在應付而已,并未走心。

女梁正色道:“玄,我知你來歷,你從前乃秭人,秭亡,你以隸女之身随伺君上。不管你從先有何過往,心懷何念,到了此處,從今往後,你不可再首鼠兩端。以你美貌,若再用心,不難寵于國君……”

她視線往阿玄小腹掃了一眼。

“日後恭謹侍奉君夫人,再早些為君上誕育子嗣,則得封夫人,也非不能企望之事。”

阿玄唯有再苦笑。

女梁說的這些,字字句句,無不在理,她何嘗不明白。

只是莫說夫人,便是君夫人,那又如何?

不是想要的,心便無法安定的下來。

……

第二天,阿玄被告知,國君不日出行秋狝,命她随行。

秋狝是每個諸侯國每年必定會舉行的一場出動戰車和軍隊的盛大軍演活動。便是因為去年穆國秋狝,阿玄才會陰差陽錯地和庚敖碰面,繼而有了如今這樣牽扯不清的關系。

看着女梁為她收拾預備出行的随身之物時,她心中微微感慨。

到了那日,阿玄登上一輛轺車,夾雜在浩浩蕩蕩的随駕車乘之中,出城往北而去。

一場為時将持續至少半月的傳統秋狝圍獵,将在國都北去的汭水穆野之上進行。

汭水北向,便是岐、荪氏等西戎族國的聚居之地。這些西戎之國,原本在文公時已附庸于穆,每年進貢,文公薨、烈公在位的數年間,在烏戎的慫恿之下,曾企圖蠢蠢欲動,後被鎮壓。

去年庚敖的軍事重心在于西南楚人,在取得對楚的階段勝利後,如今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西北方向的這些西戎族國。

此次秋狝,既是練兵,也在向這些西戎族國施以軍事壓力。

這便是他将今年的秋狝之地選在此處的原因。

阿玄随這支如同軍隊的大隊車馬出丘陽城往北,路上行了一天,至晚,随王駕駐紮過夜。

沿着馳道,幕人在兩邊平緩的野地上,支起一個一個的帷幄。

正中那個最高大的,便是庚敖的王幄。

天黑,野地裏燃起了點點篝火,阿玄被召入王幄。

雖然距離那夜過去已經好些天了,但一想到要再次和他面對面,阿玄依然感到很不自在,渾身如有針刺。

好在進去後,并沒看到庚敖在裏,茅公很快過來,說國君正與晉公子及同行的公族大夫們宴樂,叫阿玄在此等着。

又叮囑今夜起,以及之後的一路,入夜都由她來王幄服侍國君起居。

這次秋狝屬國君正式出行,扈從無數,所攜日用器具也面面俱到,路上光是載各種用具的大車就有數十輛之多。茅公将各種需要阿玄知道的事項一一叮囑完畢方出去,最後留下阿玄一人。

王幄高大,空間軒敞,由許多根青銅支架巧妙搭嵌而成,形狀如同一座屋子,上覆以帛衣,下鋪地氈,有門,阿玄方才一路過來,野地裏夜風頗大,但入內卻感覺不到半點支架搖晃,抓地十分牢固。

王幄內以一張雕漆屏風分隔內外,內為浴,外作卧,明燭照耀之下,錦繡被堂,金玉珍玮,倘若不是耳畔還能聽到帳外随了夜風飄來的隐隐的夜飲作樂之聲,置身于內,便和平常身處屋宇并無什麽大的區別。

阿玄直覺地抵觸面前的那張漆木大床,離的遠遠,在幄門附近放着的一張靠幾邊慢慢坐了下來,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

漸漸地,帳外遠處不時傳來的笑聲和喝彩聲漸漸稀落,又徹底地從耳畔消失了。

應是亥時初,她忽然聽到有腳步聲朝着幄門方向而來。

和那個男人其實并不算熟悉,但她卻立刻就感覺了出來,這腳步聲應就是庚敖所發。

随着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阿玄身體裏的那根弦也繃的越來越緊。她從地上一下站了起來。就在她站起來的那一刻,幄門被一只手推開,伴着一陣突然湧入的夜風,一個男人跨了進來。

燭火随湧入的夜風忽然搖曳,明滅不定的一團光暈裏,阿玄看到身着田獵皮弁的庚敖出現了自己的面前。

她站在那裏,身體微微發僵,那男人卻仿佛什麽事都沒有,只看了她一眼,将幄門一關,便從她面前走了過去,随後轉入那扇屏風之後。

屏風後發出一陣窸窸窣窣仿似脫衣服的聲音,接着嘩啦一下水聲起,他應是跨入浴桶沐浴了。

阿玄站着不動。屏風後也沒有傳她過去的聲音。片刻後,又一陣水聲,他似乎出來了。

“取衣物!”他的聲音響了起來。

阿玄拿了衣裳,轉入屏風後,看見他就站在浴桶之側,未着寸縷。

阿玄垂目,将他的衣物遞了過去。

他沒接,道:“你來替孤穿。”聲音聽起來,甚是柔和。

阿玄面無表情,過去将衣裳套在他身上,結着衣帶時,他的一只手忽然伸了過來,輕輕撫了一下她的頭發,手指又落到了她的一側面頰上。

阿玄偏了偏頭,他手摸空,一怔,随即低頭湊到她耳畔,幾乎像是耳語般地道:“孤知你上回被孤吓到了,今晚孤滴酒未沾,莫怕。”

阿玄依舊無甚表情,替他結好衣帶,再次避開他的手,低頭去收拾他方才丢在地上的衣物,剛蹲下,後腰被伸過來的一雙手抱住了。

庚敖俯身下來,在她耳畔低低地咬了一句“莫管這些了”,一把抱起她便轉出屏風,将她放在床上。

阿玄仰于錦衾上,見他微微俯身下來,凝視着自己。

慢慢地,他的視線落到她的唇上,看了片刻,臉越壓越低,似是想親她的嘴。

阿玄扭臉,避開了他的嘴。

他随她轉臉方向,再次追了上去。

阿玄推開他追逐自己的頭,避開他的唇,一下坐了起來。

“君上可是要我侍寝?我脫衣便是。”

她低頭開始解衣。

庚敖望着她,面上原本帶着的那種柔色慢慢地消失,眉頭皺了起來。

“女梁未曾教過你該當如何侍寝?”聲音不悅。

阿玄頭也未擡:“教過。只是我天生愚鈍,再來十個女梁,也是教不會我。”

阿玄很快便脫去了上半身的衣裳,露出如新剝嫩菱的裸身,袒于他的面前,雙眸更是直視着他,無半點躲閃,更不見羞澀。

庚敖視線掃過她身子,神色漸漸變得冰冷,忽道:“滾。”

阿玄又穿回了衣裳,系妥衣帶,爬下床後,朝他行了一禮,轉身便往幄門而去,手剛碰到幄門,身後庚敖忽然幾步追了上來,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拖曳回床上,雙手壓住她臉,低頭就親了上來。

阿玄并未掙紮,只死死地咬緊牙關,就是不肯松口,他始終撬不開她牙關欺入,兩人糾纏了片刻,庚敖唇舌間忽然嘗到了一絲甜腥的味道。

他一頓,終于松開了阿玄的嘴。

一縷血痕,順着她的唇邊,慢慢地淌化。

“君上要我這肉身,拿了便是,何必定要這麽做?”阿玄也未擦唇上方才磕碰破而流出的血,依然仰在枕上,微微笑道。

庚敖視線落在她染了血的唇上,目中漸漸現出惱意。

“你不過一個隸女,何以三番四次,總是不肯順從于孤?”他一字一字地問。

阿玄凝視着他:“君上可容我說我所想?”

他神色陰沉,一語不發。

“君上未言不,那我便當君上許我說我所想了。”

阿玄擡手,以手背擦了擦唇上的血,從枕上坐了起來。

“我不過一俘隸,君上看中我,我本當感恩戴德,然,當初太宦命我同行,本是要我醫治君上頭疾,并非要我侍寝,我自問也盡心盡力,并非全然無功,如今君上卻忽要我侍寝,此絕非我所願。只是我連性命都捏于君上之上,何況意志?故雖不願,但也不敢忤逆君上。君上要我侍寝,我侍寝便是,何必定要如方才那般?”

庚敖道:“你的那些族人,如今正在狄道服役,莫非比起錦衣玉食,你倒寧願去狄道與他們一道戍邊?”

阿玄道:“錦衣玉食誰人不愛?然這般易換,非我本心。”

庚敖盯了她片刻,忽冷笑:“你既如此作想,孤何不稱你心願?”

他騰的站了起來,大步走到幄門邊,一把拉開道:“這就上路去狄道,不許停留片刻!”

夜風再次從門外湧入,拂卷着他的衣袂,燈火搖曳,他投在幄壁上的黑色影子來回晃動。

阿玄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冷漠,不似信口所言,急忙從床上爬了下來,匆匆從他面前走過。

他剛回不久,茅公此刻尚未離開,還在近旁巡查夜間崗哨,忽見阿玄從王幄裏出來了,急忙過來詢問。

阿玄道:“君上命我回狄道,連夜動身,煩請太宦今夜可否先安排車送我回都,等到了丘陽,我再動身去往狄道。”

茅公一怔,忙叫她停步,轉身急匆匆要入內,卻見庚敖一步便跨了出來,冷冷地道:“孤何時說過以車送她上路?當初她如何從秭地去往狄道,此刻便也如何從此地去往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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