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肆壹』兩小鹹魚

皇帝并未搭理周雅,只是抱着楚鄒去找孫皇後了。

他去的時候面目是有些不自然的,找到孫皇後的時候,孫皇後正在涼亭下畫瓶子。一個圓柱的白瓶身,靜悄悄擺在亭中央的石桌上,她半俯着腰身亦畫得靜悄悄。

桂盛耷拉着肩膀侍立在一旁,臉上的表情像個活死人。

孫皇後也不搭睬他,兀自畫得投入,那丹青點染間一幕秋色便在瓶身上漸現雛形。楚昂有些生疏地站在亭外看,竟不知怎麽開口打斷她。

孫皇後倒是自己回頭看過來了,手上軟豪未落,筆尖上猶沾紅墨,半滴點在山花之上。寧神看見皇帝懷裏的楚鄒,八歲的少年身條修長,鼻子裏淌着血正自暈厥。她愣了一下便走出亭子,楚昂遞過來,她将兒子抱在懷裏還有點沉。

楚昂說:“爬樹上摘柿子,摔下來了。”他的語氣清輕,這感覺怎像兒子是她的私有財産,而他不過借來一抱,看護不好,無言以對。

“哦,給我吧。”孫皇後也不問他爬樹的原因,自己低頭把楚鄒愛憐地撫了撫。楚昂懷裏一空,聞到她身上一抹花草的味道,他稍一觑眼,才看到她臉上畫了淡淡的妝容。不經意間的精致與生動,幾許陌生,頃刻又從懷中脫走。

傍晚的紫禁城掩映在一片霞光之中,天高雲遠,空空寂蕩。玄武門外站着兩排頭戴尖頂飛碟帽、一身黑色番子服的禁衛軍,秋風呼呼地吹,把他們的帽纓子和袍擺吹得亂拂。

小麟子帶着她的小啞巴狗,杵在東西長房中間的空地上,眼巴巴瞅着那二扇洞開的紅門外看。老太監陸安海清晨從這裏出宮了,到現在還不見影兒,她怕他不回來,隔上一個時辰就溜過來看看。

這世界真是稀裏古怪,從前她以為的天地就只有紫禁城那麽寬,但是玄武門外有山有河有路,偶爾還有一兩輛馬車過去,晃一晃就不知道去了哪兒。這于從未出過內金水橋的小麟子而言,是個詭靡的發現。

但也是個心慌的發現。從前兩個太監爸爸總是吓唬她,“不聽話就把你送出宮”,那宮外有如豺狼虎豹暗藏多少可怕,但那時候的她是不信的,兩耳朵雖聽着實際可震不住。直到這一天看到楚鄒滿臉鼻血的被送回來,她才曉得了踏出宮門的風險。

那道大紅門從此對她再無了吸引的意義。

是在未末時送回宮中的,暈血的皇四子爬樹摘柿子,摔下來後胸腔裏出不了氣,皇後娘娘提前下令返程。一群宮女太監腳不沾地的打通州回來,把順貞門外的空場擁堵得紅紅綠綠。

那墨色鑲金絲的車簾子撩開,小麟子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然後便看見她的柿子爺被抱在桂盛的懷裏,慢騰騰地從馬車上下來。他的鼻子裏塞着白色的綿團,綿團的尾端還有紅紅的血,因為哮喘病犯了,看上去唇色那樣的無光。

少年兩條修長的小腿從袍子下露出來,在桂盛的胳膊肘子上一晃一晃。她盯着這樣虛弱的黃柿子就心疼,為着自己的主子爺沒能夠被人喜歡,忍不住就颠颠地迎了過去。

陸安海也擠在人群的末後,中低等的太監們是不得臉坐轎子的,得一路上風塵仆仆地跟在後面碎跑。五十多歲的歪肩膀陸老頭兒,吐着舌頭滿身滿臉都是倦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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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麟子看到他終于全胳膊全腿的回宮了,暗暗籲了口氣。帶着她的小啞巴狗,小聲地問桂盛:“他怎麽了?”

桂盛陰着臉瞪她,半句話不稀得賞給。桂盛心裏是感慨的,蒼穹中升起一輪明月啊,親眼看着皇上親自把皇四子抱給了皇後,今兒這事有戲,總算沒白張羅!

小麟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楚鄒微阖的眼簾,眼睛魂兒都像被勾走了。

這小妮子怎地天生就和皇四子扯不斷,都鎖了這麽多年了,一放出來兩個還是貼着黏兒的纏。陸安海愁得眉毛都快要掉了,上前扯住小麟子,小麟子正要悄悄勾楚鄒垂下的手指,就被陸安海一胳膊扯着走了。

皇上在申時過半後也回宮了,宮中又恢複了既往的忙碌。出去一趟內廷再滿,怎生莫名多出來一些說不清的情愫。

皇四子楚鄒被抱回坤寧宮後頭的東暖殿,皇上親自派了太醫過來診脈。說是四子幼年身體底子厚實,未傷着筋骨,就是秋日天幹氣燥,加之摔下後眩暈未退,需要悉心靜養。

太監們都是看人下菜的,這次出去聽說皇帝和皇後在半山腰上站了一站,回來又過問了皇四子的傷勢。雖然尚不能斷定他是不是自此就将重獲聖寵,但态度卻是一下子大變。新鮮的羊骨排骨滋補湯變着花樣兒的送過來,幾個衣裳簇新的送膳太監擱屋外間擺着,滿桌子濃香四溢。小麟子也跟了過來,耷拉一身墨青小曳撒,太監帽耳朵把小臉蛋遮得一點點大,勾着脖子縮在隊伍的最末頭。

她才看到他住的屋子原來是這樣的雅,雕刻繁複的紫檀木仙鶴屏風,織錦瑰麗的藏藍色蓮花紋垂簾子,桌子腿兒床架兒都擦得那樣鮮亮,還帶着一股淡淡的熏香。這不遮掩的皇室天家氣息,讓小麟子不自覺敬畏地屏住呼吸。

他的床邊坐着個雍容端莊的美婦人,還站着個漂亮的大女孩,她猜那應該是他的母後和姐姐,她的心裏就也牽連出一種畏敬。隔着門葉子,看見婦人手帕拭着他的額頭,輕嗔他道:“好好的爬什麽柿子樹,自己的命不要了?你不要我還緊着哩。”也沒有去批評他,也不問事情的來頭。

小麟子便聽見楚鄒幹涸的聲音:“想喝水。”

皇後吩咐拿水來。

她趕忙墊腳盛了一碗水,惴惴蕩蕩地端了進去。

孫皇後順手接過,倒沒注意她的年齡幼小。實在她這小半年又長高了一些些,宮中五六歲、六七歲的小太監還是有個把的。

小麟子靜靜地杵在床邊看,看她的柿子爺一口一口抿着她方才特意晾溫的甜水兒。他抿了幾口又躺回去,偶爾突然的哮喘總是讓他很虛弱,微阖着眼簾并沒有注意到她。

雙足在薄錦褥上勾勒,是個削長的形狀,她忍不住憐疼地摸了摸他的腳。隔着被子摸的,看到他的腳尖似乎動了動,好像特意瞥了自己一眼,但是又沒什麽反應。她就又試探地摸了摸,軟綿綿的手感兒,他應該是察覺到了,只是閉着眼睛默默地由她去。

來過一次就熟門熟路了,知道往哪條道哪條檻跨進去找他最近。

禦膳茶房裏添了一口她的私設小竈,矮矮的,用鐵碗兒在角落裏架了一個小小的鍋。這是吳全有給她排的特例,她自己炖了兩條小魚,用食盒子裝了就往他的永祥門內跑。

跨過尺高的紅門檻,擡眼卻看到桂盛負着雙手在院子裏晃。挂着一身鮮豔橘橙的曳撒,滿面的春風得意,她見到這個大太監總是下意識地被唬住,滞愕地杵在門邊上。

桂盛正挺着腰板命令奴才們幹活,嘴裏吆喝着:“快點,快點,一個個短了你們飯食是怎麽的,沒點兒精神氣!”

他那油光發亮的臉上近幾天可是朝氣勃發,這坤寧宮早晚是要起色的,戚世忠不提點他沒關系,皇後不鹹不淡不搭睬他也沒關系,等坤寧宮起來了,早晚他們都得明白他的苦心和才幹。

正自得意地謀略着,一擡眼看到小麟子矮矮地杵在自己對面,矮矮地提着個诙諧的小食盒子,他頓時就來氣了。

陰着臉走過去,一洩千古恨:“小東西,就是吳全有罩着你又怎麽的?別整日個在四皇子跟前晃,耽誤了他前程咱家要你的命!”他說着又覺得不夠惡毒,又龇牙添補了一句:“……扭斷你小頸子都不帶用力的!”說着搶過她手裏灰不垃叽的小食盒子就要往地上扔。

小麟子不甘願地仰氣下颌:“不許扔。”

他瞪眼張嘴:“喲呵~~說什麽?我還偏就扔給看。”太閑了還是怎的,怎麽偏就被她撓得不過意,說着就要往地上狠甩。

“住手。”然後就聽見前邊傳來三皇子楚邺的聲音。

楚邺剛剛從冬暖殿裏出來,着一襲寶藍的團領袍子,玉樹臨風地站在廊檐下。

見桂盛看過來,便大步踅下階梯。一雙清俊的眼眸看着小麟子,生得古靈精氣的,骨子裏卻有一股不屈撓的勁。其實在她的身上,他總能看到一絲當年小四弟的影子。

楚邺對小麟子是憐愛的,便板臉對桂盛道:“那是我叫她給四弟送的。”

他雖生得略帶蒼白羸瘦,但因着這份出挑,又自有一股皇室子嗣的風範。

這皇三子乃是二殿下的小跟班,得罪不起來,桂盛只好不得勁地走了。

永祥門內空寂下來,清風掠耳,楚邺低頭看向小麟子:“是做給我四弟用的?”

“嗯。”小麟子點點頭,眼睛盯着他手裏的食盒子。

他打開來一看,卻是兩只黑乎乎的小鹹魚,便還回去給她。好言提醒道:“四弟現在生着病,應該多吃點清淡滋補的,侍候主子爺可得長點心。”

說着給她指了方向,叫她進去。小麟子本來想解釋是小鮮魚不是小鹹魚,見他袍擺翩翩出了門檻,抿了抿嘴角又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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