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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花沒了,只有重新采摘。

桃花夜裏還要去伺候,送阿卯去林園時,十分憤然,卻又無能為力,想來想去,只好說道:“阿卯,嫁給管家吧,找個可靠的人,翠蓉就不敢欺負你了。”

見她又提這件事,阿卯搖頭,眼裏帶着一些責備:“桃花,我說了不要再提這個。謝管家不喜歡我,我對他也無意,忘了簽文的事,不要再提,更不要在他面前提。”

桃花沒敢說她已經說了,小聲說道:“但翠蓉在房裏比你資格老,她真要欺負你,你也沒辦法的。”

阿卯默不作聲,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唯有自己才靠得住。

她既不想靠謝放,也不想傍上哪一個可以護着她的人。

讓翠蓉添堵,她不是沒有辦法,但這就好像将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讓人讨厭的人。

阿卯挽着花籃進了園子裏頭,園子沒有點燈,賞花的人如今都去賞月了,所以園中沒有挂上燈盞。但頭上明月璀璨,照耀蒼天大地,園中并不晦暗。

阿卯一心一意摘着花,沒有半刻歇息,趁着今晚有風,她可以先将花吹個半幹,第二日一早露水一散,就拿去曬,成品的氣味和色澤都會差些,但至少可以交差,不會又讓翠蓉抓到把柄。

森森桂花園中,除了蟲鳴,就沒有半點聲響了。阿卯專心采摘,沒有太留意四周,畢竟這裏滿是花香,附近高樓又都有人,所以不比中元節時讓人覺得恐懼。

她慢慢往深處走,忽然聽見林中有輕微腳步聲,來回踱步,像是在等人。她遲疑片刻要不要過去,想了想可能是什麽小情人在這裏私會,無論是誰,撞破了都不好。

想罷,她提着籃子準備輕步離開,剛轉身,就看見前面林中又走來一人。那颀長身軀她實在是太熟悉,看見他她就知道剛才在等的人是誰。

來者是謝放,等的人是秦游。

她身着一身杏花色衣裳,在明月映照下的桂花林中伫立,周身銀光,像是神女臨世。謝放見了她,微微愣了愣。

那邊的秦游耳力極好,聞聲就小跑過來,只是警惕地沒喊聲,等他跑到明亮處 ,忽然就看見了阿卯,還有謝放。

氣氛一時尴尬,阿卯的腦中也轉了千百個念頭,看看謝放,看看秦游,臉色唰地白了。

她緊握花籃,埋頭便往前面走。還沒掠過謝放身邊,就被他猛地握住了胳膊,緊緊捉住,讓她低聲吃痛。

秦游一愣:“你別……”

“走。”謝放沉聲,冷冷盯他,“走。”

秦游求情的話全都咽了回去,有些不知所措,直到謝放眼裏剜出冷刀,他才咬牙離開。臨走時他看了阿卯一眼,滿目驚懼,像受驚的貓兒。

直到秦游離開,謝放還沒有松開手,倒是阿卯先開了口,聲音還有些發抖:“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謝放偏身盯她:“所以那晚中元節,你也看見了我?”

阿卯擡頭看他,那張平日溫和的臉此刻冷厲嚴寒,讓人心覺可怕:“是……”

謝放眸光明明滅滅,眼中都是阿卯驚恐的模樣,眼裏似乎要滾下淚珠來。他默然片刻,說道:“我要怎麽才能相信你,不會告訴別人?”

“如果要告訴,我也不用等到現在。”

“以後呢?”

阿卯答不出來,她沒有任何可以拿來發誓的東西,如果是用性命起誓她絕不會洩密,他也不會信的。

久被緊抓的胳膊開始麻木了,又疼又麻。阿卯此刻害怕極了他,怕這裏會成為自己的墳場。

謝放此時的眼神,真是能殺人的。

謝放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他想放開阿卯,但又不能放開。

“管家,我可以離開韓家,将秘密帶走。”阿卯幾近央求,“只要拿到賣身契,我就立刻走,你知道我不喜歡惹是非,我只想安穩過日子。”

她怕他再用力些就要擰斷自己的手,抓着他的手腕不讓他繼續用力:“你信我。”

謝放驀地松了手,阿卯蒼白的臉仍舊帶着驚慌,她沒有立刻跑,因為跑的話是跑不過他的。

謝放想問她為什麽不提之前她對他的恩情,但沒有問出口。他信她不會說出去,也知道若是對她下手,也不見得會比留着她更穩妥。

韓府不見了個丫鬟,大概會查一陣子,短期內查不出什麽還好,但萬一查出來呢?而且最近府裏他和阿卯的謠言頗多,很難保證韓老爺不會先懷疑自己。

所以想來想去,賭一賭,讓阿卯走,才是上策。

謝放衡量之下得出這個結論,竟是輕易讓自己接受了:“走。”

阿卯沒有動身,因為她聽見有人正往這邊走,腳步聲輕而碎,像姑娘家的步子。她現今出去的話,一定會迎面撞見那人,被她看見自己這個慘淡模樣。

謝放也聽見了動靜,又捉住阿卯的手躲進旁邊的桂花樹後。

一個杏色人影輕輕從附近過去,是韓府的丫鬟,單是看見她的背影,阿卯就知道是翠蓉。

翠蓉的步伐鬼鬼祟祟,不斷在林中張望,像在找人。

阿卯盯着翠蓉的背影,不斷想起她将自己的被子丢在地上,又将她的桂花翻到地上的情形,心中愈發有恨,眼見她要走遠,她也不知道怎麽來了勇氣,身子往前傾去,倒在謝放身上。

突如其來的溫軟入懷,讓本來沉靜的謝放一愣,伸手将她穩住,以為她要暈倒。

他們和翠蓉的距離本來就不遠,輕微的動靜讓翠蓉驀地轉過身來,一眼就看見了樹下有兩人相擁,姿勢暧昧。等看清了人,她頓時瞪大了眼,幾乎将眼珠子瞪出來。

謝放微頓,用手将阿卯的臉遮住,淡聲:“你來做什麽?”

翠蓉回了神,姑娘的心幾乎碎成了千百片:“我……”

她是想來看看阿卯摘了多少桂花,想再捉弄她,可沒想到,卻讓她看見謝放和阿卯在這裏幽會。就算是謝放把她的臉擋住,她也認得出來那就是阿卯。

她的臉色煞白,恨謝放,恨阿卯,恨這兩人斷了她的念想。好不容易府裏下人裏有能看上眼的,結果……

翠蓉差點掉出眼淚來。

“我記得今晚你要去伺候老爺夫人的,怎麽偷偷跑出來了?”

翠蓉緊緊咬唇,連話也沒答一句,就心灰意冷帶着滿腔恨意跑開了。

阿卯一直埋頭在謝放胸膛上,剛才鬼使神差傾倒,剛觸及他的身體,她就後悔了。

——她也變得跟翠蓉一樣,小心眼,自私無情了。

“她走了。”已洞悉一切的謝放聲調也淡了許多,“你不必裝了。”

阿卯緩緩離開他的胸前,額頭的發因緊貼在他身上,已經濕了大半,粘在額頭上。蒼白的臉色和微濕的發,令她整個人看起來柔弱可憐,謝放一時不忍再說她,哪怕知道是被她利用了。

“謝謝。”阿卯低聲道謝,知道他再看不起自己,頭低得幾乎擡不起來。

“扯平了。”謝放說道,“今晚的事你替我保密,我在翠蓉面前幫你一回,自此兩不相欠。”

阿卯擡頭看他:“……明明是我利用你……”

“是不是都扯平了。”謝放的面上又複淡漠,兩不相欠的想法已經有過許多回,可每次都沒有成真,這次真該斷了這亂麻,不要再有任何的瓜葛才好。

但謝放自己都覺得,好似總有事情阻擾着一刀兩斷。

這也正是他所煩的事。

無論如何,阿卯的心中好受了些,她知道謝放定是看出她的難受,才補了這麽一句話。

“回去吧。”

“我還要摘桂花,不然明日得受罰。”阿卯又道,“你回去吧,不然翠蓉可能要嚼舌根。”

“那樣的人不會這麽做。”謝放淡聲,“她敢欺負你,卻不敢得罪于我,我再怎麽樣,也是能管她的人。而且被她發現後就早早回去,她只會以為我們怕她洩密,日後更會肆無忌憚。”

“所以越晚回去,越是告訴她我們并不怕她?”

“嗯。”謝放想了想又道,“你也不必怕她會繼續對付你。”

——因為一定程度上來說,在翠蓉的眼裏,阿卯已經是他的人。得罪阿卯,也就是開罪他。

這句話謝放沒有說,但阿卯也明白。

“胳膊……”謝放頓了頓,還是問道,“胳膊還疼不疼?”

阿卯搖搖頭,但謝放看見她已經換了一只手提籃子,籃子裏的花也因剛才的掙紮而灑落了大半。

桂花細小,要想采摘到一籃子,要花費不少時辰。

謝放想走,可還是接過她的籃子,去采摘桂花。阿卯跟在他一旁,摘些低矮樹枝上的花。

兩人并肩采摘,默默無言,像誰多說一句,就是犯規,就是逾越那條剛剛劃清的界限。

銀白月光傾灑林中,混着濃濃花香,染了兩人一身。

皆是與孤清月光同行了十餘年的人,此時地上的影子斑駁交錯,剪刀也剪不斷。

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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