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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中秋剛過完沒多久,韓老爺就要外出談生意,此行遙遠,來回也要一個月。他本已經讓下人打點好行囊,随同去的人也定好了,進門時阿卯正好出來,迎面對上,讓他又多了個心思。

阿卯急忙閃身避讓,埋頭送他進屋,等韓老爺一進去,她就立刻離開,片刻也不想多留。

韓老爺瞧着如兔子般逃脫的她,笑了笑,進屋後就和妻子說道:“此次去解州,我要将阿卯也帶了去。”

韓夫人一頓,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知道他在想什麽,沒想到還沒有對阿卯死心。她淡聲說道:“老爺這是要做什麽?”

韓老爺不同她拐彎抹角,說道:“你對阿卯知根知底,也知道她不争不搶的性子,比起我從外頭找人,你更該放心,也更該答應。”

韓夫人頓時無話可說,心中不甘又覺得不是沒有道理,她默然一會才道:“老爺知道謝放歡喜這丫鬟,你讓謝放去,還要帶上阿卯,你就不怕謝放造反麽?”

“所以我更要看看謝放是不是那種會為了個女人就跟主子翻臉的人,如果連一個身份低賤的丫鬟都不能放下,那也做不了韓府的管家。”

韓夫人面上略有嘲諷:“那如果他真這麽做了呢?”

韓老爺朗聲笑道:“不可能,一個貪錢的人不會做這種事。”

韓夫人心有譏諷,但沒再說話,有一句話丈夫說的不錯,與其讓一個不知根底的女人哪日做了四姨娘,倒不如讓阿卯上位,萬一很得寵,起碼可以保證幾年內都不會出現個五姨娘六姨娘了。

所以她也就默許了韓老爺要帶阿卯外出的事。

阿卯得到消息後半晌都沒有去收拾細軟,倒是桃花聽見歡喜不已:“解州啊,那可是有名的富庶之地,而且聽說走幾步就有一條小溪河流,門前家中有溪流穿過的人家數不勝數,美得不行。我也想去,可老爺不會帶上我的,阿卯你去了那,可要好好玩。”

聽着桃花天真爛漫的說辭,阿卯唯有苦澀一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剛才伺候夫人的嬷嬷跟她說這事時,還偷偷說道“記得帶幾身幹淨的裏衣,這脂粉是夫人給你的,伺候好老爺,夫人也會好好待你的,你要感激夫人”。

阿卯聽了,覺得夫人雖然貴為韓府主母,但也無奈,也……可悲。

她不再想這些,這偌大韓府,她逃不出去,逃出去,又能逃向哪裏。

阿卯收拾好東西,當天下午用過飯,就跟随馬車去往解州,人剛到馬車旁,就看見正在張羅馬車的謝放。她看着謝放,面對着他,她忽然覺得羞憤。

原來謝放也去。

那此行所發生的事,他甚至可能會親眼看着。

阿卯的臉在發燙,但如果給她一面鏡子看看,她覺得自己的臉肯定是白色的,慘白慘白。

謝放也看到了阿卯,同時也看到了她手上的包袱,他微微一怔,不用誰告訴他什麽,他就知道了她出現在這裏意味着什麽。

一切準備就緒後,韓老爺才從府裏出來,馬車一共備了了兩輛,韓老爺坐一輛,另一輛放着到了解州後給各位官老爺和同行的贈禮,再有一輛板車放置下人們的包袱。護院下人都跟在馬車一側,随馬車緩慢前行。

阿卯在後面走着,一直看着謝放的背影,比起剛入府,清瘦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初吃小六的藥還沒恢複。她遠遠看他,觸不可及。

不知道要以怎樣的心境面對他,其實也沒什麽好對他愧疚的。

阿卯突然回過神來,她為什麽要在謝放面前羞愧?兩人又沒什麽男女糾葛,沒有彼此立誓,那就算她真的在此行不幸失了身子,也跟謝放無關!

相反,此時的她才是最自在、最無需顧忌什麽的,所以她不該避開謝放,反而更應該趁着這個機會,和心有好感的男子多說幾句話。

若她想的糟糕結果真的來了,那她以後才真的沒有辦法跟謝放自在說話了。

想罷,她加快腳步,一點一點地向謝放走近,不過半刻,就到了謝放一旁。她并不吭聲,只是跟他一塊走着。

謝放見她突然過來,還有意要和自己同行一路的模樣,頓了頓放慢腳步,阿卯也随之放慢步伐。不一會,兩人就離韓老爺的馬車有一個車身遠了。

謝放這才問道:“累不累?”

“不累,這路不難走。”阿卯也問道,“管家你累不累?”

“不累。”

“解州離這裏有兩三百裏,我還沒出過這麽遠的門。”阿卯略有自嘲,“桃花的老家在更遠,她自小被賣到橫州,只是依稀記得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所以她常說羨慕我,至少知道自己的根在哪。但我也羨慕她,因為她見不到她的爹娘,也就是說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們什麽時候過世,那也就不會因為雙親離世而難過了。”

謝放靜靜聽着,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跟自己說這些,他忽然感覺此時的阿卯與以往不同。

阿卯自幼沒了雙親,并沒有太多念想,惟獨祖母過世時,自己已經懂事,她仍記得那日祖母下葬,她跪在祖母的墳前,失聲痛哭。

大概是那時知道世上再沒有人會疼自己。

跟祖母過日子很清貧,甚至是寒苦,但她從不覺得孤苦。

直到祖母過世後,被伯父賣給韓家,她就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也不挂念了。

“桃花羨慕你,你羨慕桃花,但你和她互換,或許誰也不會羨慕誰。”謝放說道,“人是有貪念的,但也是為了這些貪念而活。”

阿卯問道:“那管家你的貪念是什麽?”

謝放微頓,低眉看看她,目光又投向遠處:“錢。”

阿卯不信。

謝放也沒認為她會信,所以就随口說了,反正她不會把這話當真。

兩枝帶刺藤蔓,試探着,觸碰着,卻始終會碰觸出鮮血來。一點一點地将傷口撕開,由對方一點一點的縫合,似乎需要很久,但藤蔓仍舊有着耐心,想着終有一日,或許能不帶刺兒地接近。

韓老爺隐約聽見謝放和阿卯的聲音在車轱辘聲中混雜,撩了車窗簾子一角往外看,兩人也不知在說什麽,好似沒有交談得很愉快。他輕輕一笑,謝放定是知道自己此行帶阿卯的目的,所以已經開始疏遠她。

可阿卯卻還是不死心,想挽回,奈何卻遭了個冷臉。

韓老爺不聽一詞,就已經在腦子裏補了兩人千百句的對話。

行至晚上,遠遠未達解州,韓老爺領衆人住宿,還未用飯,韓老爺就對謝放說道:“這裏夜景頗好,我要外出一趟,去見見好友。”

謝放說道:“我這就讓護院過來。”

“不必了。”韓老爺說道,“我約了好友喝酒,今晚就不回來了。”

謝放微微擡眼,應了一聲送韓老爺出去,只見他步行而去,甚至連馬車都沒要。他長目遠投,眼底略有笑意。

他折身上樓,也準備歇息,上了樓,便見屋檐欄杆下,阿卯正憑欄遠望。十八的月亮仍然明亮,雖然缺了個邊角,但這并不影響月光的銀白皎潔。少女的面龐明潤嬌媚,銀光在她的臉上籠了一層薄紗般,輕攏似月。

謝放凝神看着,直到少女偏頭看來,他才收回視線,朝她走去。

阿卯待他走近,才道:“我看見老爺出去了,可是竟然沒讓你跟着,也沒帶一個下人,甚至連馬車都沒用上。”

謝放淡笑:“你果然會覺得奇怪。”

阿卯在意韓老爺的一舉一動,不是因為歡喜他,而是因為怕他做出令她憎惡又無奈的事來,所以格外留意。她見謝放笑得奇怪,轉了轉明眸問道:“管家猜出是什麽原因了?”

謝放說道:“老爺說他去見好友,要喝酒徹夜長談,所以今晚不回來了。”

阿卯明顯松了一口氣。

這輕微的舉動都落在謝放了眼中。

高興了片刻的阿卯又有了疑問:“能徹夜喝酒的朋友不是不可能沒有,但老爺那麽愛講排場的人,又那樣擔心自己的性命,怎麽可能不帶下人?讓下人跟随,從旁倒酒,不是很好麽?除非……”

謝放輕輕看她,他知道她會猜出來。

阿卯驀地明白了:“除非老爺不想讓我們任何一個人知道他要去見的是誰,可如果只是朋友,為什麽不讓我們知道?又除非……”

謝放笑着,繼續聽她說,眼底抹上如月色般的溫柔。

阿卯一時不敢說,擡頭看着他,見他神情輕柔,芳心砰砰跳了起來,鼓起勇氣說道:“除非老爺撒謊,他去見的不是什麽好友,或許是……相好,還是身份不可告人的相好。”

謝放終于是點點頭,他沒有看錯阿卯,聰慧無雙。

“可是還有一點,”阿卯不解道,“老爺已經是三妻四妾了,如今途經這裏,還專程去見她,甚至為了保住這個秘密連下人也不帶,不懼怕路上碰見什麽危險,可見很寵愛那個女子,那為什麽不把她接回韓府,老爺在顧忌什麽?”

“這只有老爺知道了。”謝放想了想說道,“或許是那位的身份,不齒于人。”

阿卯一想就明白了,低聲驚訝道:“難道是青樓女子?”

“大概是。”

阿卯這就明白了為什麽韓老爺不接她進門了,一來老太太不喜,二來其他幾位姨娘雖說家世貧寒但也清白,再者,納個青樓女子做妾,自尊心一向強的韓老爺只怕頭上要戴好幾頂綠帽子,要他下決心迎她進門,也不是一時片刻能辦到的。

阿卯忽然又回過神來,謝放這是……在和她說秘密?

性子涼薄的管家,竟和她說這些?

這意味着什麽?

聰慧的阿卯,第一次有些看不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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