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洪水

下雨了。

一開始淅淅瀝瀝，并不引人注意。

直到第一個七天過去，人們發現雨不見小，反而大了，低窪地的人們怨聲載道，抱怨雨水淹沒了谷物和貯藏室。

第二個七天，低地被淹沒了，無家可歸的人們擁簇到高地，他們打破了地主家的糧倉，燒殺搶砸，并不為自己的罪反省。

第三個七天，高地也被淹沒了，人們攀在樹上，看着底下洪流，開始感到恐懼，他們向神忏悔祈禱，卻為時已晚，

第四個七天，雨水沒過了凡間最高的那棵樹，它無處可逃，精靈王只來得及折下精靈樹的一段樹枝。

他在雨中呆呆的看着天堂，臉上不知淚還是雨。

第三十天的時候，洪水灌進了地獄的裂縫，與地獄的岩漿碰撞，滋生出大量的蒸汽。

萬物都逃不過毀滅的命運，地獄中的生靈狼狽不堪，萬魔與世界同悲，鬼哭狼嚎，路西法不得不張開結界保護他的子民。

但是沒用。

“陛下，我們必須離開這裏了”別西蔔抹了一腦袋水說道。

離開，去往何處？

他們轉移陣地，發現地上沒有落腳之處，唯一的安生竟是天上。

路西法狼狽從地底爬出，水滴從他的發梢滴落，有堕天使來跟他禀報，地獄損失慘重。

萬物的屍體從他眼前飄過，他看着被厚厚烏雲遮蓋的九重天。

“耶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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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雨來的這樣突然，又絲毫不引人注意，然而恰恰是這樣一場看似無害的雨，幾乎滅了整個世界。

“陛下，你看”

一艘船在汪洋中沉浮，路西法深色的眼眸盯着它。

人類的火種仍舊殘留。

大雨轉為暴雨淹沒了一切，世界安靜了，仿佛什麽都不曾存在。

那樣的荒涼之景曾經只有神看過，但是現在，天堂的生靈都靜悄悄的看着這一幕。

這是比當初打落天使更可怕的，真正的神罰。

滅絕。

他們這才真正體會到什麽是真正的無情，但他們卻不敢在心中道一句冷酷。

噤若寒蟬。

“神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神”

彌賽亞看着那個被濃雲覆蓋的凡間，對耳邊的話不置一詞，力天使卻不因他的沉默收斂。

“如果他發怒了，那一定惹他生氣的不好”

他疲憊的揉了揉眉心，艾德娜知道這是他無聲驅趕的意思，但是她假裝自己看不懂。

“瑪土撒拉死了，他活了969歲”

“神允諾我，會讓他一世平安”她哽咽了一下，“直到他咽氣”

“壽終正寝”

“我不知你們為何懼怕他”

“如果神要毀去這個世界，我願意做他滅世的道具”

“以諾和你說過差不多類似的話”彌賽亞開口說道，“他說，‘如果神要毀去這個世界，那必然是在它無藥可救的時候’。”

“你們不愧是夫妻”他半真半假的說道。

艾德娜愣住了，她轉過身，以諾就站在她的身後。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離去了。

彌賽亞拍了拍以諾：“我覺着她還是喜歡你的”

只是天使向來是口是心非的物種罷了。

“是嗎”以諾只是這樣說了一句，望着艾德娜離去的方向沒有說更多。

“您看起來想開了”

“還能怎樣呢，就像你們說的，這世界是神創造的，他想怎樣都行”

“您心中有怨”

“年輕人看破不要說破，争論這些有什麽意思呢？”彌賽亞剝開濃雲，看着下方的世界。

“你知道嗎，我曾在那裏放過羊”

他指着凡間的某一地這樣說道，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過去，但是越到後面，他的話就越少了。

他們看着這一片汪洋，那一汪水仿佛是從人的心裏溢出來的。

人愛着這片土，比世上任何一種造物待它的感覺都要複雜，并不因為地位或者身份的改變而轉移。

彌賽亞擦了擦眼淚，以諾別開眼，假裝沒有察覺到聖子的失态，就在這時，他看到一艘船漂流在水上。

彌賽亞順着以諾的視線往下望，然後控制不住的站起來。

“那是什麽！”

方舟逐水而流，在狂風暴雨中艱難的前行。

從天上看，它顯得那樣渺小，渺小到肉眼都難以捕捉，可是在彌賽亞的眼中，它卻比任何東西都要龐大。

雨水在他的面上斑駁，聖子甚至忘記給自己施加一個防水的咒語。

但是他全然不在意，看到方舟的那一剎那，他知道神給人類，給世界留了一線生機。

他小心翼翼的碰觸了歌斐木的船艙，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光。

他看着以諾，問神在哪兒？

水聲漫過了他們的交流聲，他們從凡間回到天堂，四處尋找神的蹤影。

但是哪裏都找不到。

大聖堂裏空空蕩蕩，沒有神的影子，那就和人間被閑置的神廟沒有兩樣。

“聖子，地獄發現了方舟”

他只得暫時放棄尋找神的蹤影，轉而吩咐天使全力護住那艘船。

他在漫天的大水下望着厚厚的雲層，忽然看到一道充溢着黑暗的身影，天使無法抵抗，紛紛墜落海中，彌賽亞按捺不住，親自下來。

“不要靠近那船，地獄”

他們都不是對彼此全然陌生的存在，追根溯源，千年以前就有了不好的淵源，但這确實是彌賽亞和路西法第一次正式見面。

路西法厭惡的看了他銀色的袍子一眼，他不欲與之多言，掀起滔天巨浪，意圖借助海浪之力掀翻方舟。

彌賽亞将那片天連同方舟一起納入自己的保護。

“你倒是好派頭，亞當”

“我不會讓你再靠近人類一步”彌賽亞的眼中聚起了怒氣。

“就憑你？”

路西法笑了一聲，驚雷在他的頭頂炸響，他往上方看了一眼，卻沒有想象中的影子。

“他把雷霆的力量交給了你”他說的慢條斯理，眼中卻生出了怒意。

“你以為靠你就能阻止我？你以為我只有我”

彌賽亞對此的回應，是讓天空劈下亮目的雷火。

“我說了，離那艘船遠一點，地獄”他會護着這最後的火種，哪怕只有他自己。

方舟的東面，米迦勒和別西蔔在雷火之下兵戈相接，正義的光劍挑斷了堕天使的冠冕，別西蔔甩下冠冕，赤眸與紅眸相對，綻放出滔天的烈焰，忽然米迦勒高聲叫道。

“聖子，四方請放心交給我們”

“聖子？”別西蔔挑了下眉，做了一個要嘔的表情。

“我要吐了”話落，他們再度纏鬥在一起。

西面，烏列頭戴發冠身披座天使戰袍，持槍直指昔日上司，肅穆的神情沒有絲毫畏懼和退縮。

南面，梅塔隆特布下嚴密的防守，将混沌龍和阿斯蒙蒂斯的攻擊攔在外頭

北面，貪婪與血族首領伺機攻讦，以諾和拉結爾默契張開幻界。

光影交織，為昏聩的末日增添了戰栗。

哈尼雅看着下界亂象，也想出一點力，但是加百列攔着他。

為什麽？

“全天堂都參與其中，為什麽只有我不能去”金發的天使不解的問她。

“地獄後驟變，惡魔為了避難只能從深淵裏出來，天堂需要我們坐鎮”

“這是危機時刻，哈尼雅”

這仿佛是一個好理由，但是哈尼雅并不相信。

“我不懂”

“如果這世界要毀滅了，那麽地獄在天堂，還是天堂是煉獄有什麽區別”

“你們得知神給人留了一絲活路，遵循神的旨意，天使應當護着人類，護着凡間”

“我也是天使，卻為何獨獨撇了我”

“我說了，因為天堂需要熾天使坐鎮”

“你看這漫天大雨，衆生只道他冷酷，他無情，我卻只知道他在難過”他悲哀的看着加百列，看着下界。

“哪怕一點也好，我想讓他看到，我在努力使他不那麽難過”

“讓我下去，加百列”他哀求道。

“我做不了主”加百列啞然，“除了神，誰也不能使你離開天堂”

“那麽神在哪兒？”

加百列沉默了。

神在哪兒？

世上洪流吞沒了一切，方舟上空刀光劍影，厮殺無聲蔓延，即便是末日臨近依舊不能阻止他們停下鬥争的腳步。

地獄如此，天堂如此。

他們相互牽制，疲憊卷席了他們的身心，卻始終沒有那個身影出現阻止。

是恐懼嗎？

是戰栗嗎？

沒有哪一次，有着這樣清晰的意識。

意識到會被創世神抛棄，不論是光明的，還是黑暗的。

幸存的人類一家對此一無所知，他們在颠簸中日夜不停的向神祈禱，祈求神的寬恕。

神在哪兒？

到處都在這麽問。

神哪兒都沒有去，神就在九重天上。

祂在天宇之上，看着海水漫過陸地，山巒并一切祂親手造的。

惶恐，怨罵，哀求......

最後耳邊安靜了，一切就像是回到了最初，海洋未褪，汪洋四野。

雨停了，方舟在洪濤中随風搖擺，水勢漸漸降了，方舟在一座山頭擱淺，就像是一眨眼的事。

神甚至沒有眨眼，他從九重天向下望，望着這個世界。

他看到挪亞放出了一只鴿子，它在空中盤旋，卻找不打落腳點。

不會有落腳點。

因為海陸倒灌，岩漿奔騰，連一條魚都沒有活下來。

生機盡斷。

洪水褪去，萬物充滿罪的怨靈在空中交纏。

黑暗将自食惡果，地獄糟了災，它會發現自己吞不下那麽多的罪。

可是有什麽意義呢？

神以為毀去了親手所造的一切，就能将一切歸于原初。

然而這樣的世界真的是最初的世界嗎？

那時候它是那樣的稚嫩，蘊藏的活力和生機那樣叫他欣喜。

為何創世？為何開天辟地？

如今又為何傷痕累累。

神不懂何為悲傷，也從沒有過悲傷，可是看着生機盡斷的世界，他無悲無喜的臉上忽然落下一滴淚。

神淚落到地上，滋潤了大地，斷絕的生機再度煥發，鹽堿的土地生出綠色的芽。

無論是天上的，還是地下的，都看到了這一幕。

九重天宇落下的那一滴淚，他們看見了。

他們停下近百日的激烈厮殺，看着世界重展生機。

那一段從無到有的生命綻放是他們從沒體會過的美。

一只鴿子從他們頭頂的橄榄枝上擰了一片葉子，歡喜雀躍的朝着遠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