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裝神

時值赫舍萬月，也正是外邦所謂的十一月，深秋已至，隆冬未臨。

光禿的樹影搖曳，伴随着嗚咽的號角，塔廟四方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在以攔，真正的一天是從日落開始的。

月升中天的時候，號聲止，禮樂聲起，有掌司儀的祭司引路，基大老瑪親自奉上祭品，将之一一呈在神壇上，并不假手他人，這個王座上睥睨群臣，國事上更傲視周邊鄰國的君王在敬奉神靈這方面謙卑得不像個統治一方的霸主。

從東往西，由北向南，他的統治已經長達十三年，別的君王做到他的程度早就膨脹到把自己與天神比肩高了，然而基大佬瑪卻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十三年如一日的虔誠。

他将神殿打造的金碧輝煌，金杯玉盞，各類祭器，一應都是最好的。在這世上，要論神殿之華美，舍以攔還有哪國敢與争鋒？

同理，要說天命之子，除了他基大老瑪，還有誰能堪任呢？

至少在那本書遺失之前，基大老瑪确實是這樣想的。

外界傳的風風雨雨的奇書确有其事。

話要從幾十年前，他從老父手中繼承的一本書說起，那是在大洪水之前的上古時代流下來的。

傳說先祖挪亞依靠此書造出救世大方舟，并用其中的咒術保護方舟在風雨中前行，後來挪亞将書秘密傳給長子閃，閃又傳于長子以攔，從此就由以攔世代掌握着這個秘密。

基大老瑪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拿到了什麽，因為文字在洪水之後就失傳了，以諾書在人的眼中與天書無異，這也是為什麽以攔前幾任國君，包括他的父親拿着書卻無所為。基大老瑪原來也和他們一樣，只是他年少時愛四處游歷，當他在一個廢棄的洞穴裏看到和書上相似的線條，才恍然意識到書中這些符號另有象征。

長滿青苔的洞壁有了些年頭，年輕的王子用刀無比耐心的一點點的将它們剔出來，他花了三個月将牆上的符號刻畫，并一一将之做了定義，又花了幾年的時間對照着山洞中的壁畫将書破譯出來。

他看着手中翻譯完全的書如獲至寶，這本書原是大洪水之前的先祖以諾留給後世子孫的。

從人的歷史到治國經略，從天文歷法到奇門異術，書上無所不載，先祖教導他治國的理念，教他**驅敵的辦法，告訴他學會隐忍，懂得如何收斂鋒芒韬光養晦——在沒有看懂這本書之前，他們一直就是這麽做的。

以攔是閃族的正統，無論什麽都不會改變這一點，老以攔王從小就這麽教育基大老瑪，所以在亞法撒的子孫希伯大出風頭時他們暫避鋒芒，含的後裔勢大時他們靜息養氣。基大老瑪很高興先祖的精神一直存在，但是現在顯然輪到他們榮耀了。

他依照以諾書的樣式創立楔形文字，按照祖先的遺風制定律法，建造前所未有的巨型塔廟，收容萬神入其中供奉。

風雨雷電，日月星辰，這個世界并不僅僅屬于人，那本書讓他意識到這一點，書中稱萬物有靈，基大老瑪深以為然。

每當他陷入困難，口中默念神咒，總能得到回應就是最好的證據。

雖然先祖的書中一直強調這世上只有一位神，雖然只要是閃族人，就沒有沒聽過那一位神的。

但是基大老瑪也聽說過那另外的一句話。

祂高居九天之外，俯瞰世間卻從不回應信徒的祈求。

如此，為什麽要奉獨一的神？

精靈神怪，甭管大小，只要能讓保佑以攔國泰民安就是好神，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包容示拿平原的多神信仰。

寧錄倒臺後，他憑借那本書一步步将以攔推上前所未有的高度。

如果那位神有意見，自然會向他現身說法——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加上這有助于化解他與其他三位王之間的矛盾，基大老瑪漸漸也就放心了。

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進行的很順利。

以攔成國三百七十載，八代君王奠定偉大基業，終将在他的手中走向巅峰！

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登高的時候，書不見了。

為了這件事他差點要和示拿王打起來，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巴別參加新年節。

理智阻止了他，基大老瑪了解暗非拉，示拿王沒有那個膽子，他更傾向于是所多瑪人幹的，迦南人桀骜難馴，一直不服上朝的管束，而且他記得很清楚，書是在他發落所多瑪王後沒多久不見的。

所以近來他有意針對所多瑪，但是幾個月的打壓下來，又不像那麽回事，所多瑪的反抗微弱得不堪一擊，若他們得了書絕不會如此。

于是他又派探子四處勘察，加強對外界的偵查。

探子時常帶回新的消息，諸如亞蘭勢動大有坐大的趨勢，南部某地又有強國崛起等。

每當這種風吹草動的聲音傳到耳朵裏，基大老瑪的心就緊緊的繃起。

這種事情在他握有書的時候就常常發生，但那時他一點都不害怕，現在他卻感到恐懼。

恐懼這些異動裏有一個拿了他書的。

這讓他變得敏感而神經質，書的下落尋覓無果，他又試過将它重新默寫出來。

他記得那本書裏記載的所有內容，包括那些咒語，但是沒了書，它們就好像不認識他了。

它們躺在他的腦海裏，任他誦讀默寫，沒有一點反應，他不死心，一條條咒語試過去，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功夫不負有心人。

不久之前，他得到了回應。

承認神的偉大并不值得羞恥，看着上方金色的神龛如約亮起神聖的光輝，基大佬瑪如此想道。

但是如果可以，他更想要找回那本先祖留給他的書。

月光穿透層層的雲照射在平坦的大地上，塔廟上的銀輝突然像是活了，在黑暗中飄動閃耀。

“創世神降臨了！”喜悅的喊叫傳到拉斐爾的耳邊，從殿內出來的祭司向人們證實了這個消息。

莉莉不知所蹤，拉斐爾也沒管她，他趁人沒注意悄悄潛入以攔王所在的內間，果真看到一道蒙照着光的身影出現在神龛上。

‘神真的在這裏？’他驚疑不定，卻聽聖光裏的那個聲音開口說道：“吾已聆聽你的訴求，只要你忠心無二，以攔的統治必然會長長久久”

以攔王喜不勝喜：“請上主庇佑以攔，還賜我以諾書”

以諾書？

看來這就是那出世的第三本奇書了，拉斐爾記在心裏，又聽那一團絢爛的光在片刻的沉默之後說道：“你既信了吾，又何必要什麽以諾書，難道他能與吾相比，你相信他的偉大更勝過吾的權威嗎”

‘不，那不是神。’拉斐爾聽到聖光內的聲音這樣說話，就斷定那不是神。

以諾是神最喜愛的人類，祂絕不會以這樣暗含輕視的口吻将自己與以諾做比較。

這樣不論是對以諾還是對神而言都太掉價了。

“是地獄”不等聽以攔王謝罪，拉斐爾直接顯出身來，他在君王驚訝的視線中走到魔鬼的面前，拆穿他裝神搗鬼的伎倆。

“阿賽利亞，你這是做什麽？”以攔王從地上爬起來，不贊同的看着不知所雲的游俠。

聖光閃爍了一下，竟是賊喊捉賊的向人下命令：“他是魔鬼，要來動搖你的信仰，還不速速将他捆綁起來”

拉斐爾因為地獄這拙劣的演技憤怒，更失望依言要召喚士兵進來的以攔王。

“愚人，你着了魔鬼的道了，你且看那上面坐着的可真是吾主耶和華？”

基大老瑪愣了一下，看了看拉斐爾，又望了望座上者。

他其實并不怎麽在意神的真假，只要能庇護以攔就行了。

拉斐爾看出他眼裏的意思不由着急：“萬物有靈皆從造物主而來，你有信仰為何不堅定，反到要舍大而就小”

“我信神，信出現在我面前的神”

“不要在執迷不悟了”拉斐爾怒斥道，“我聽你原有以諾之書，現卻不見蹤跡，就不想這是何緣故嗎”

天堂關于神的最後的消息來自雪原，從時間和地點推算，拉斐爾猜想書有八成的幾率是被神取走了，礙于這假冒者在場，他不好明言，只恨鐵不成鋼的看着以攔王，如果他的判斷是真的，這位王已經完全失去了神的喜愛。

天使為此感到遺憾。

“你先祖與神同行三百年在天堂至今還是佳話，他信仰之堅定堪稱人中第一完人，如你這般三心二意權衡利弊，如何能得造物主青睐，又如何守得住以諾書！”

基大老瑪因為他的責問臉上顯出動搖，“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能知道我先祖以諾之事”

拉斐爾見狀，正要表明身份，卻見以攔王忽然兩眼一翻白，倒地不起。

“你！”

“天使長行行好”聖光裏的魔鬼嬉笑着說道，“這位王是我們看中的，要被你三言兩語拉了去，可要傷腦筋了”

拉斐爾見他喚出自己的品階，又敢假冒神的身份，也不容他，當下顯出天使偉岸的身來。

熾天使的光明之力大行，逼得魔鬼在房內亂竄。

“唉唉唉，別打，別打”那魔鬼一邊逃竄，一邊叫着告饒，拉斐爾見他不像個有本事的，驚疑不定，分心要逮他。

“你到底是誰？”終于他抓住了那只鬼，将他從光裏面拽了出來，正要細細打量，卻見他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拉斐爾下意識往旁邊躲閃，但仍舊遲了一步，紫色的惡魔之力貫穿了他的肩膀，金色的血液濺出。

“莉莉。”他跌落在地，神色晦暗難辨。

“你怎麽才出來！我差點就要被打死了”沒了光遮擋的魔鬼現出原貌，正是來傳達地獄旨意的堕天使巴德利，他看着從暗處走出來的魔女，發洩着自己的不滿。

魔女莉莉姆不理他，她讨厭這個臭蟲一樣肮髒卑微的堕天使，如果可以也并不想與之共事，可是路西法的命令，她不得不聽。于是用眼神示意他滾一邊去，巴德利努了努嘴，勉強應和了兩聲隐去了，實則心中暗恨，既為魔女的美貌，也為她瞧不起的眼神。

莉莉姆見礙眼的消失了，方才款步輕移的朝着受傷的天使魅惑一笑。

“陛下知你下凡間來，早叫我等在此恭候大駕，可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莉莉姆說道，嬌美的面上滿是困惑，看起來歹毒又純真。

“不該啊，為了不洩露魔氣，我辛苦才找到一個合适的命格”

“我能知道是哪裏漏了餡嗎”

拉斐爾終于知道為什麽明明是魔女，莉莉卻擁有一個純白靈魂了，他于是發怒：“沒有人的靈魂能純白到那種地步，我知你非尋常人，卻不料你真是這等披着人皮的魔！”

“為了欺騙我，你竟不惜殺害一個無辜的女人！同是女子，難道你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嗎”

“女人？笑話，別把我跟這種軟弱無能的生物相提并論”莉莉姆卻十分不屑的撇了撇嘴，“我可不會任由別人對我指手畫腳，況且我也沒做什麽，這就是她的命，她原就是要死的，死之前為我所利也算物盡其用”

“倒是你，為什麽不戳穿我，反而陪着我繼續演下去？”

拉斐爾沉默了，原來他仍舊沒有救下那名女子。

甚至在沒等來他之前，連姓名也不知道，就這樣消失了。

“你在難過嗎？”魔女俯視着天使清隽的面容，他不是頂好看的天使，但是那份溫和着實恰到好處。

“吶，我問你話呢，為什麽早知我不對勁，卻還要繼續和我演戲？”

“答案只有一個，你想感化我？”見拉斐爾閉上眼，莉莉姆大笑起來：“有趣，難怪都說天使的腦回路不正常，原來真的是這樣”

“哄你的那些話中有一句是真的，拉斐爾，我真的很喜歡你。”

“可惜我的魔君之位已經有人選了，除了他誰也不能做，你就做我的魔侍吧。”

拉斐爾不堪羞辱，一手按着受傷的肩膀，一陣炫目的強光過後，他站起身來，渾身上下毫發無損。

“不愧是大天使，我想那一招也撂不倒你”莉莉姆見他輕易恢複方才意識到自己輕敵了，但是她也沒帶怕的，她本是地獄排得上名的魔将，拉斐爾雖然有名卻并非以戰力著稱的天使。

他們纏鬥在一起，很快從深夜打到黎明，從以攔國內打到以攔國外，漸漸的遠去了。

另一邊的以攔王如同做了一場夢，醒來什麽都沒有了，正悵然若失呢，卻不料這一夜的天光被以攔許多民衆看到。

君王不曾看到的天使聖像被人們看到了，基大老瑪因禍得福，一時間風頭無量，北部君王中再無勝過他的，搖搖欲墜的霸主地位反而穩固起來。

天使降臨以攔，上到君王下到平民皆歡喜不已，全國上下唯有一人最為不快，那就是所多瑪在以攔國的使者。

“這次我非要告訴比拉王不可！”使者一大早聽聞這個消息就覺得難以忍受。

因為他們已經被以攔奴役十三年了，苛稅一日重似一日，比拉王時常燒香禱告不見天堂垂憐，反倒是以攔這樣強橫的國家竟有天使眷顧。

他憤怒的摔了撒冷的訓誡，正是因為祭司王麥基洗德的告誡，他們一直忍辱負重，直到如今反倒自己被欺侮得沒了形。

“什麽天堂，什麽神靈！都是不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