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2

季存真有些茫然。這種茫然類似于電影結束時滾動起幕後人員表的一瞬間,是一種釋懷,又是一種悵然若失。至少段落的欺騙是局部的,和前男友的欺騙不一樣,一如從輕的量刑。

他想了想還是打開了禮物盒,看着那張聯名的潮流藝術卡片,他就知道這不是精品店的便宜貨。季存真對向日葵擺件雖然喜歡,但也知道自己沒有身份收下。

季存真小時候養過一只脾氣很壞的小狗,他經常被咬傷但仍舊悉心照顧它。可有一天小狗還是離家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季存真的人生裏似乎總是要面對這樣的失落,他不清楚段落會不會又是一段無望的開始。

季存真把段落給的紅包信和套娃,以及藥盒套娃放進了同一個垃圾袋裏,擺件太貴重,他只得收進了書房的壁櫥。

但當他洗完澡出來準備扔垃圾時,掂量着這份沉重又猶豫了。他在門口發了好一會兒呆,還是從垃圾袋裏把段落畫的套娃,以及那個虎年紅包拎出來,塞進了雜物櫃裏。

第二天季存真從公司報銷完雜費準備離開的時候,同事笑他說這趟車應該開的還蠻開心吧,季存真疑惑地眨了眨眼,對方把段落的五星好評的配圖憑證遞到了他眼前說,你怎麽也去喂羊了。

季存真蹙着眉接過平板滑動了那九張照片,只有中心的那張有人物,正是眉眼笑笑地喂羊的自己。

“這個乘客和你一樣很會拍照嘛,你可以存圖了。”同事調侃了幾句把憑證遞給季存真,告訴他可以回去了。

季存真遲鈍地歸還了平板,腦袋裏卻一直閃爍着喂羊的溫馨畫面,像是卡住的投影儀。段落是什麽時候拍下這張照片的呢?自己為什麽都一無所知呢?

他迷迷糊糊地踱回了家,然而來到樓道他又傻眼了。牛奶盒上放着一捧豔俗的玫瑰,信箱上是一張賀卡,上面寫着,“有急事先回平元了,通過我的好友請求吧。”

季存真趕緊把花抱進了房屋,暗罵段落行事太過高調。他點開vx,果然好友請求的那一欄又有紅點,季存真猶豫着,還是沒有點擊通過。

季存真沒有按下好友請求通過的代價,就是一連七天每天都能收到一捧色彩明豔的花。隔壁奶奶碰到他都好奇問道,“小季啊這個追你的人好熱情啊。”

季存真支支吾吾地糊弄了幾句,回家後立刻同意了段落的好友申請,發過去一條消息道,“你別送花了。”他剛發出去對方就秒回了“好,聽你的。”

季存真心裏抱怨但是又不想繼續和他有牽扯,看段落不回也沒有聊下去的必要。

然而隔了三天,他又收到了一份快遞。季存真本以為是自己的買的畫框,哪知道打開一看,是一張大紅色的愛心形狀的黑膠唱片。店家還很好心地在裏面印了一張英文情詩,念起來酸酸的,講述着戀愛中最上頭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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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存真只能又發短訊說,“不要送我禮物。”段落依舊立刻秒回,“好的。”

又過了幾天,季存真被門房大爺喊住說有他的包裹,季存真莫名地取了件,看到寄件處是平原縣,心裏一陣無名的火竄上來,發信息給段落說,“我說了不要送禮物。”

“不是禮物,是我們咖啡店的新品豆,做成了挂耳的,很方便。你不喜歡喝酸的,這個口味很清淡。”段落回複道。

“你不要送我東西了。”季存真揉揉太陽穴無力道,“我給不了你想要的。”

“存真,先收着吧,都不是貴重的東西。你可以嘗嘗看。”

季存真看着段落的回複,感覺自己像是雨天在開暗道,得集中十二分的精神,以免事故的發生。他是承擔不起事故的後果的,所以季存真也沒有再回複他,任由段落随便送禮物他都不再理睬。

最終在九月的第一片黃葉落下之時,寄禮物這項長跑全部終止了。季存真舒了一口長氣,看着他和段落寥寥幾段對話自嘲道,這樣便是最好的結局,還能指望有什麽幹系呢,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九月十號迎來了中秋。

季存真父母帶着新鮮的食材來探望他。母親要他先把蔬果冰到冰箱,晚一點好做火鍋。季存真說他明天得出車,不想吃的太撐也不能喝酒。父親說那你喝果汁陪我喝點吧。他樂意的應了好,就幫母親去整理食材了。

季存真高中就和父母出了櫃,家長一開始是無法接受,後來因為對季存真前男友的信任也随他去了。自從季存真分手後,父母每年中秋都來他的房子裏住住,以便掃去孩子團圓日的冷清。

季存真洗菜洗到一半突然手機鈴響,父親幫他接起來,他舉着兩只濕漉漉的手問道,“您好。”

“哎,你買的按摩椅到了,我們馬上搬上來,你家有人嗎?”快遞員急切的聲音響了起來。

“啊?我沒買按摩椅啊。”季存真茫然道。

“什麽?你是季存真吧,手機號就這個啊。”

“我是季存真。”

“那就對了,你開個門我們工人要搬上來了。”快遞員說完就把手機挂斷了,留下季存真和父母大眼瞪小眼。

“我下樓去看看。”季存真沒回答父母的疑問,系着圍裙就下了樓。

樓下的工人們已經開始在樓道裏搬運了,季存真給他們讓路想直接去找快遞員。

當他走到昏暗的一樓樓道,正對着一方光明的入口時,在夏末秋初秋濃重的綠蔭下,看見一個瘦高的青年人。

段落穿着一件薄薄的水藍色牛仔外衫,棉t像清朗天際裏的雲。他眼神飄渺似在放空,讓季存真想到高山上積雪時的冷空氣,冰冷的,幹淨的。他想好看的人總會給人帶來很多幻覺,比如在還未消逝的夏天想到初凝的冰霜。

但這塊寒冰在瞥到季存真的瞬間就融化了,他遠遠看着他,淺淺地勾起嘴角道,“存真。”

季存真莫名想起高中時第一次去livehouse看到喜歡的樂隊的感覺,像是科普圖例裏的神經網一瞬間都亮了起來,快樂舒展到身體的每一處末梢。他有點不敢承認,但這一刻他就是快樂的。

段落從光裏走進昏暗的樓道,揉了揉季存真的腦袋問道,“怎麽呆了。”

“你怎麽來了?”季存真呓語似地問。

“想你,來看看。”段落攔住他的肩膀往樓梯上走,被季存真輕輕掙開,他也沒有強求,示意季存真先上去。

“你怎麽買了按摩椅,我不需要這個。”季存真這才反應過來工人已經下來了,他連忙往樓上跑,想要拒收。

“你需要的,開車損耗很嚴重。”段落跟着他走上去,在攔住季存真拒收的時候,對上了季存真父母好奇的臉。

“這位是。。。”季母打量着段落好奇道。

“叔叔阿姨好,我是季存真的朋友,叫段落。”段落輕輕碰開季存真簽字的手,擋在他面前和季存真的雙親問好。

“啊,你好你好。”季母轉轉眼睛有了大致的判斷,笑着問他,“這個大東西也是你送的啊?”

“是的阿姨,是按摩椅,存真上個月幫了我一點忙,我就想送個回禮。他又開車,這個對健康最好了。”段落熟練地打完招呼,換上了客用拖鞋,自然地和季媽媽坐到了沙發上聊天。

季母問了段落很多的個人問題,詳盡到季父都打斷她說不要問隐私。段落說無妨,阿姨想知道的都可以問,他很樂意作答。

季存真不知為何站在一旁很緊張,他沒想到段落這一來就直接見父母了,他媽媽似乎還對段落很滿意,他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誕,像一場随機策劃的鬧劇。

季母和段落聊了一會兒,就給季存真使眼色要他去廚房。季存真跟着媽媽去了,留下和季爸爸聊股票的段落。

季媽媽一邊切菜一邊瞥了幾眼季存真道,“這是怎麽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我還得一會兒問問他。”季存真無奈地接過切好的菜往油鍋裏下,被他媽媽擋開了。

“去去去,招待客人去。”季母趕了趕季存真又說,“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找個人定下來了啊。”

“什麽啊媽,這真的八字都沒一撇的事!”季存真急切地解釋道,他想他真是怕了段落了,旅行的時候能夠折騰,就該知道平日裏絕不是省油的燈。

季存真被媽媽趕回了客廳,無奈地發現季爸爸正和段落在看電視。他喊了段落幾句,把他叫到了書房,段落後腳剛進去,季存真就落了鎖。

段落眉頭一挑笑道,“你要偷情嗎?”

季存真臉色紅了又白,煩躁地問他,“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看到的意思。”段落低着頭小聲道,“存真,讓我追你吧。”

“不要。”季存真感覺靈魂都被段落黏住了,像一塊麥芽糖。

“為什麽不行?”段落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我可以陪你走出過去,你說過你以前只想支持前男友的夢想,但和我在一起我只想支持你。”段落頓了頓又說,“你喜歡畫畫啊,攝影啊,開車啊。我都願意做你忠實的粉絲和乘客。”

季存真覺得可能是房間太小,段落的每一句暧昧的話一字不漏地被關在了房裏,以至于氛圍讓他大腦昏沉。他轉過身避開段落說道,“我們也差的太遠了,你是不是還有雙向的病?”

季存真的話似乎戳中了段落的痛處,段落沉默了良久,季存真剛想解釋一些,只聽段落說,“确實,我自從跳河後就一直服藥。但現在已經基本好了,就是偶爾情緒不算穩定。”他可憐兮兮地靠近季存真,把腦袋搭在他的後肩上小聲道,“你會嫌棄我嗎?”

就在季存真反應過來,後耳傳來溫熱的呼吸的時候,他一下子落入了一個溫暖,有着淡淡香氣的懷抱。段落從背後抱他抱的太緊了,以至于季存真難受的想要掙脫。段落按住他在他耳邊委屈道,“白雪就不會嫌棄我。”

季存真聞言,第一次感到段落和句號的身份重合。段落縱有千錯萬錯,也曾經讓自己付出過真心,即使這份真心的付出對象是虛幻的。

他任由段落抱着他,可能是擁抱太溫暖了,也可能是人生太孤獨,人人都在尋覓港灣,沒有人願意做漂泊的浮木。

段落抱着季存真,嘴唇掃過他的耳垂,脖頸,落在後肩紋身的地方。他問他,“為什麽要紋高中坐标?”

季存真木木地回答道,“我們一個高中的啊,那裏是起點。”

“他紋了嗎。”段落把季存真轉過來又摟進懷裏,但季存真只是被抱着沒有作聲。

“我不會讓你受這種罪。”段落輕輕吻過季存真的發絲,又落在他的鼻尖心疼地說,“愛不應該是痛苦的,應該是填補成人世界的殘缺的。”

段落說完感覺懷裏的人僵硬住了,但又慢慢軟下來,手臂也輕輕回抱了過去。段落雙手捧起季存真的臉,溫柔地像屋裏昏黃的暖光。他輕輕吻了下去,感到唇齒交融的溫熱,季存真遲疑地退縮,和慢慢消融的隔閡。

季存真感到氧氣的抽離和深入,感到沒有縫隙的滾燙擁抱,感到段落越來越肆意的掠奪欲/望,都在這個小小的書房內爆發地沉默而濃重。

這一切溫和的錯覺被母親的敲門聲驟然打斷了,季存真像是避開瘟疫一樣猛推開段落,段落擦着嘴靠在書桌上笑的爽朗,他走上前整理了一下季存真的襯衫,用口型道,“出去吧。”

季存真沒有理他率先出門了。

季媽媽好奇道,“你們開小會呢?”

“就勸存真收下按摩椅,阿姨,這個真的對肩頸很好,他開車對身體有損傷的,你也幫我勸勸他。”段落對季母建議道。

“哎,小段說的也對,你不要太倔,我也想給你買個肩頸按摩儀來的,你不行回頭把錢給小段嘛。”季媽媽也為段落解圍道。

“媽你別湊熱鬧,我們自己解決你別管了。”季存真一想到剛剛在書房裏的沖動,後悔就攀着心髒爬上了腦袋,他生着自己的悶氣跑去準備火鍋了。

時間再晚上一些,火鍋煮的滾出底部的紅棗和綠蔥,四人才一同上桌吃飯。季媽媽要段落多吃些羊肉,南方的羊肉不會比這裏更新鮮。季父也給段落盛了酒,說是共慶佳節。段落都欣然接下了。

季媽媽又問段落,你不陪家人過中秋,你媽媽肯定很難過。

段落說我的家庭和存真不一樣,他們不在乎這個,從小就不在乎。

季爸爸拍了拍段落的肩說,沒有父母是不愛兒女的,只是方式有的用錯了。

段落敬了季父一杯酒,便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一餐飯吃的熱熱鬧鬧,季家雙親都是樸實又溫和的人。段落不出意料又喝的有點多,他在離開季家大門的時候,竟然深深向季父季母鞠了一躬,把老兩口吓了一跳,他又大聲說了一句,“謝謝。”讓一家人哭笑不得的同時,還是派季存真去送段落回酒店。

季存真對這個人喝醉簡直有陰影,但又怕段落出事出糗,只好攜同護送。

兩人被初秋的晚風吹得很惬意,段落走在前面,季存真隔着半臂的距離跟着他,就這麽安靜地走了一會兒,段落小聲道,“存真,我配不上你。”

季存真聽他的口吻明顯是喝醉了,但又覺得新鮮好玩,就追問道,“為什麽?”

“你家人太好了。”段落斷斷續續地說,“我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中秋節和家人吃飯。”他想了想覺得不太對又補充說,“就是這種溫馨的家庭聚餐,我沒有過。”

季存真知道他和家裏有很大的矛盾,但他的父母一直是自己的後盾,支離破碎的家庭對他來說難以想象,他只能說,“那你以後中秋也來做客吧。”

“真的嗎?”段落停住腳步,眼睛在夜裏亮晶晶地閃着,看的季存真都有些不好意思,他趕緊解釋說,“我只是說中秋節可以作客,沒有別的什麽意思。”

段落聞言笑了笑,但卻莫名讓季存真感到悲傷,他望着天邊的圓月嘆息道,“存真,就送到這吧。”

季存真擡起頭疑惑地看着他,只聽段落說,“再送的話,我怕做出什麽讓你恨我。”段落的眼裏似乎消退了醉意,似乎有抹不去的,月光一樣的柔情。季存真可能是因為吃了火鍋,臉上的紅紅的。他停在原地回答他說,“嗯。”

段落倒着走了了幾步,留戀地看着季存真,像是長河跟随着月的倒影,舍不得抛棄唯一的亮光。

段落走遠了,對季存真搖搖手輕聲喊,“存真,晚安。”

季存真點點頭,用只有自己聽的到的聲音說,“晚安,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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