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浮休舊事

淩霄殿裏。

天帝對着一面鏡子沉思，那是被稱為冥界至寶的輪回鏡。

鏡裏是抛卻前事，痛飲孟婆湯的宋澈。

“阿澈已經去了嗎？”天後的聲音從背後漫過來。

天帝瞬間清醒過來，忙轉過身回道：“去了，已經去了！”

“我知道你最偏疼她，想必不舍得她去受罪。”

“沒什麽，聽司命的意思這仙劫她必是渡不過，不如先去浮休城結一樁善緣。”

“洛箋可不是什麽慈悲之輩，更何況對我們又有解不開的仇怨。我竟不知，你這麽做到底是不是為了阿澈好。”

“浮休結界那麽密，洛箋未必知道阿澈是我們的女兒。即使知道，阿澈誠心去報恩，難道她還能殺了阿澈不成？”

倘若宋澈聽到這番話，肯定要大哭一場，誰願意沒事巴巴地去報恩給人虐？

天後不說話，只是對着鏡裏的宋澈若有所思。

半晌後，天後像是不經意提起：“你有沒有覺得，阿澈越來越像一個人？”

天帝只感覺頭上一個悶雷想起，竭力壓住情緒，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我們的女兒，自然是像你。你瞅瞅這四海八荒，誰不說你生出的女兒好。”

天後瞧着天帝不像僞裝，懷疑自己看錯了，然而還是不甘心地接了一句：“你不覺得，她越來越像林夢頻麽？雖然當初雪眠出生的時候我們沒有去，不過想來阿澈和他們雪眠應該肖像。我也是一直不明白，我的女兒怎麽會像她呢？”

天帝哆嗦着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來壓驚，卻并沒有品出太白金星特意送來的春茶究竟是什麽味道。

天後還在糾結，看到天帝沉默無語，突然福靈心至：“該不會，你一直偏疼阿澈就因為她像林夢頻吧？”

天帝被茶嗆住，連連咳了兩聲才止住：“人都不在了，你還老提她做什麽！”

天後頓時感覺窺到了天機：“你敢說，當年你對她沒有別的心思？秦默是你唯一的好兄弟，你觊觎人家的夫人愧也不愧？要不是秦默察覺到什麽，怎麽可能帶着林夢頻退居空桑，再不出世？”

“你還好意思說這個，夢頻明明懷着雪眠不方便出門，你還非要邀請她來九重天。這也罷了，為什麽回去的時候偏偏遇到魔界圍攻，幸好身邊有秦默的親近相随，這才九死一生撿回一條命。秦默費盡心力請了妙手公子近身照顧，依然擋不住她産下雪眠就撒手而去。這其間種種，難道都和你無關嗎？……”

天後不等他說完，眼淚已經成串地落了下來：“你怎麽能這麽想我，我是你的結發妻子啊！夢頻是我的好姐妹，我又怎麽會忍心去害她！秦默要是有證據證實是我做的，我早就跳了誅仙臺了。人家都不懷疑我，你倒是會懷疑自己的妻子！”

天帝想起秦默，真想不顧一切怼回去。秦默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比你更清楚。他即使知道是你做的，也絕對不會指責一句。就因為，他顧念和我的兄弟情誼。

可是，他什麽都不能說。貴為天帝，這麽多年過去，再不是可以肆意妄為的年紀。當年夢頻仙逝後，秦默也沒有來責問一句，只是默默地加固了空桑的結界，獨自扶養雪眠長大。

天帝覺得有愧，曾經數次去空桑求見，每次都是無果而歸。後來，空桑舉城皆亡，再後來，宋澈出生。看着酷似夢頻的面容，天帝拼盡全力地對她好，像是要彌補什麽。可是斯人已逝，什麽也彌補不了。

現在，天後終于發現了這個秘密。阿澈，你要保護好自己。

浮休城，流光殿。

洛箋上神面色不虞地望向秦姑姑：“可是查清楚了，這個丫頭果真是宋颀和謝南逸的孽種？”

秦姑姑小心翼翼地回道：“夫人當心禍從口出，天帝天後名諱不可亂提。”

“可笑，我還怕了他不成！他們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還怕別人說不成！提他們的名字只是髒了我的口！”

秦姑姑等自家夫人撒完氣，又細細地回禀道：“司音确認過，她就是天界的七公主，名字喚作宋澈。說是因為情郎移情青丘帝姬，她受不了打擊跳了回天崖。”

洛箋聽後半天沒有開口，秦姑姑暗暗地罵了一聲天帝，這不是給人找事嗎？好好的日子不過，才清淨多長時間，又忍不住出來難為人。

按說走的都是正常的渠道，可是就是太正常才讓人覺得這是刻意設計好的。秦姑姑可不會相信，天帝是突然良心發現，想用親生女兒來給浮休城賠罪。

據說他最偏疼的就是這小女兒，怎麽會舍得送來浮休受罪？這裏面，鐵定有陰謀。他這麽放心，不就是斷定我們不敢殺他的寶貝女兒嗎？

最為難的，就是自家夫人了。秦姑姑想到這，忍不住嘆了口氣。

洛箋聽到嘆息聲，回給秦姑姑一個胸有成竹的微笑。秦姑姑頓時覺得，這事情難不倒自家夫人。

“青绮生産我就不去了，你和她說一聲，孩子名字就喚作宋澈，我可不願沾上姓宋的任何事。不要和她們說天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那個孩子，也不用帶到我面前了，就由她在浮休城自生自滅吧！”洛箋說完，揮了揮手，沉沉地進了內堂，對着楚舟的畫像瞅了半宿。

浮休城緊鄰南山，當是和紅塵最近的仙所。

因為和天界的隔閡，洛箋深覺仙界一片污糟。倘若不是後代要生存繁衍，她絕不想和天界有任何牽連。反倒是紅塵簡單樸素，是三界難得的幹淨地。因此，浮休城內，處處都有紅塵的痕跡。

宋澈五千歲了，這年齡在紅塵就是五歲的兒童。雖然沒有很複雜的思考能力，但是她本能地覺得所有人都排斥她。

因為過的是半紅塵的生活，慣常的節日裏族人相聚，從來沒有人喚過她。即使她竭力出現在大家面前，人家也是一副看不到你的樣子。就是一日三餐，別人都是到洛箋的流光殿去湊熱鬧，只有她留在家裏等待母親給她帶些剩菜。

這也罷了，本來一群孩子高高興興地在一起玩，只要她一過去，大家必定一哄而散。

有好多次，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溪邊玩水，頭上經常被撒了成把的沙子，頭發裏衣服上全是沙粒。

這會兒，好不容易表姐綠枝願意和她一起撲蝴蝶，宋澈高興得忘乎所以。然後，另一個姐姐橙羽過來了。宋澈知道蝴蝶撲不成了，忙拉了綠枝跑開。

“綠枝，你不知道阿婆不喜歡她嗎，你陪着她玩是想惹阿婆不高興嗎？”橙羽只比她們大了兩千歲，卻是一副小大人的神态。

“阿婆也沒說過不喜歡她啊！”綠枝瞅了一眼宋澈，怯怯地反駁道。

“你也不想想，阿婆是什麽身份，怎麽會說這樣的話。不過，浮休城裏只要不傻的都知道這件事。”

宋澈不等綠枝再說什麽，忙松了綠枝的手，對着橙羽道：“你別吓她，是我拉她一起玩的。大不了，以後我自己一個人玩。”

橙羽白了她一眼：“誰和你說話了，你算什麽東西！留你在浮休城，不過是阿婆仁慈，你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宋澈苦笑了一聲，自己是什麽身份，同樣生活在浮休城，難道還要分個三六九等麽？

綠枝想安慰她，宋澈忙用眼神制止她。

自己也許就是個禍害。前些日那個叫紫夜的妹妹不過和她說了兩句話，橙羽急急去告了狀，紫夫人就厲聲讓自己離她遠一些。後來，聽說紫夜被關了三日禁閉。

這次，不知道綠枝會受到什麽責罰。想到這裏，宋澈默默地給了綠枝一個歉意的笑，然後從她們面前快速地離開。

無處可去，宋澈只得慢悠悠地走回了家。

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反抗，只是有過那麽一次她推了辱罵她的人，母親去人家那裏賠了半天的不是。

她母親青绮元君生性柔弱，早先她受人欺負的時候母親還會替她說幾句。後來，不知道別人和她說了什麽，她就再也沒有管過自己了。頂多，看到她一身傷痕會露出不忍心的神情，卻依然告訴自己要忍受，不要惹她們不快。可是，自從妹妹青蕪出生後，那份不忍心也看不到了。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宋澈不再去人多的地方去，也不再妄想有人願意陪她一起玩。

此刻，宋澈坐在碧紗窗下，面對着滿眼的青山蔥郁，忍不住默默留下了一行清淚。

浮休城的規矩，到了七千歲的時候，所有人都要開始系統學習仙術。無仙術，不成仙。

而宋澈連最基本的馭虹術都還不會，也沒有人覺得她應該學。也是，仇人的女兒在眼皮下面呆着，不殺她都已經是仁至義盡，還想學我們的法術，學會了再屠戮我們族人麽！

宋澈無事可做，就跑去浮休潭去釣魚。

浮休潭高約萬丈，小孩子一般不來這裏玩，不小心掉下去那可不是鬧着玩的。正因為如此，宋澈偏愛這裏的清靜。

潭裏最受歡迎的是銀尾魚，據說別處都見不到。先不說這魚吃起來美味異常，就是看起來也是魚界的美人。

整條魚豔紅如血，據說酷似浮休上神的一襲紅衣豔壓八荒。獨獨魚尾銀白如霜，傳說是浮休上神的斬雪劍所化。

每次釣魚的時候，宋澈都會立在潭上默默地想，這浮休上神是怎樣的一個存在，仙逝這麽多年依然有人惦念。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存在呢。

日光疏朗，白雲漂泊，宋澈擡頭望了望清明的天，忍不住為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笑出了聲。

要是如此容易就能成為那樣的上神，這天界豈不是密密麻麻地立滿了戰神！

這位上神據說在上上度的神魔大戰中，以一把斬雪劍力戰群魔，無人可敵。卻不料，最後在番條山決戰時，其子暮色被魔界生擒。

浮休不願降敵，眼睜睜地看着骨肉被殺，氣血紊亂，戰局瞬間改變。

魔界以為勝利在望，不想浮休上神竟以隕滅為代價，拼卻最後的神力，長劍橫掃，最後血染黃沙萬裏。

天界傳說浮休上神并未隕滅，而是流盡最後一滴血，跳進了寒玉潭也就是現在的浮休潭。

陸陸續續有神仙去探訪浮休潭，卻均是未果而還。

這潭下果真居住着一位上神麽？宋澈望着清澈的潭水怔怔出神。

卻不料，這靜谧裏，正有人無聲無息地靠近她，趁她發呆的機會，背後人雙手猛地一推，宋澈只來得及“啊”了一聲，便落下了萬丈潭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