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的士一路向市中心前行,和梁悅并肩而坐的聞暮雨始終只是面帶得體的笑容和司機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上幾句。這讓原本想象着聞暮雨會急吼吼地找自己兌現承諾,要自己吐露所有關于表姑媽的情報的梁悅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焦灼與忐忑。

理智上梁悅清楚的明白聞暮雨是在故意讓自己産生焦灼感與忐忑不安,心理上梁悅卻是幾乎承受不住來自聞暮雨的無言壓力——先前還指使人縱火的聞暮雨泰然自若的仿佛一潭微風中反射着粼粼波光的春水,那樣的柔和,那樣的美麗;卻又那樣的讓梁悅看不出其深淺。梁悅只覺得自己這是前腳出了狼窩,後腳就踏進了潭水之中。可怕的是這次梁悅根本不知道自己這一腳踩下去,自己是能全身而退還是會直接溺死在這深潭之中。

車窗外的流光透入的士的後座,不時照亮梁悅青白的臉。原本想借機拿喬好得到更多利益的心思消弭在無形之中,瞪着放在大腿之上握成拳頭的雙手,梁悅咬了咬自己那幹巴巴的嘴唇。

梁悅的一切舉動都看在聞暮雨的眼裏。聞暮雨卻是像什麽都沒看見那樣繼續偶爾應和着多話司機的唠叨。

“到了。”

等梁悅再度擡起頭來的時候,的士已經停在了市中心某酒店的門前。一個門童為聞暮雨打開了車門,聞暮雨一只腳剛踏出的士,馬上有一男一女兩位迎賓各帶五人一左一右地向她一鞠躬并大聲朝她道:“歡迎光臨!”

“!”

梁悅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仗,不免被吓得渾身一顫,往的士的後座裏縮了縮。

聞暮雨的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麽變化,她還是帶着得體的優雅笑容。回頭看了一眼縮在的士裏的梁悅,聞暮雨輕聲道:“我妹妹膽小怕生,勞煩各位說話聲音小一些。”

“真是不好意思!下次我們會注意的!”

聞暮雨似乎不太滿意領頭的男迎賓的回答:“下次?”

“不!從現在開始,我們會注意的!”

領頭的女迎賓說着連忙低下了頭,一臉的誠惶誠恐。聞暮雨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在迎賓們的簇擁下往前走去。

望着聞暮雨那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的背影,梁悅怔了一怔才下了的士。從的士裏下來前一秒,梁悅還刻意地看了看那的士司機。她有些奇怪的士司機為什麽不向聞暮雨要車錢,可轉念一想,聞暮雨付沒付錢、什麽時候付錢和自己沒有關系。自己又不是聞暮雨的貼身女仆,沒必要管這麽多的閑事。

此時正值深冬,梁悅身上那廉價|色|丁布做的按摩店制服不禦風寒,她剛一出的士就被寒風吹得凍僵了半張臉,整個人也像篩糠一樣劇烈地顫抖起來。

後街的按摩店裏只有客人使用的前廳和二樓的“按摩室”裏有暖氣。洗腳妹和按摩女們住宿的大通鋪裏是沒有任何的取暖設備的。一到了夜裏,除了接客不在的洗腳妹和按摩女,其他的女子都是擠在一起睡覺。這不僅是因為大通鋪地方小,也是因為濱湖城的晚上冷得令人有種自己的心都要結起冰來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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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悅小跑幾步跟上了聞暮雨的腳步,她跟着聞暮雨穿過旋轉門,走進了酒店的大堂裏。

梁悅只在電影裏看見過的、大到誇張的水晶吊燈懸挂在大堂的頂部中心,層層疊疊地反射着璀璨的明光。無數盞鑲入壁內的大圓燈、小圓燈組成光之流線,溫暖地流淌在視野的每一個角落裏。用不同種的石材嚴絲合縫地拼接出美妙圖案的地板光滑如鏡、一塵不染。金碧輝煌帶來了強烈的奢侈感,偏偏這大堂從內飾到擺件無一不精細雅致。

“——”

淡淡的自然花香伴随着宜人的暖風溫柔地包圍了梁悅的身體,梁悅只覺得自己有一瞬間的喘不過起來。她就那樣呆然地站在了原地。直到她身後的來人不耐煩地撞開她。

“對不……”

“起”字還沒說完,梁悅已經對上了一張陰冷的臉。被梁悅擋了路的中年男人從齒縫中不耐煩地擠出一句:“服務員給我讓開點!”接着神經質地嘟囔着:“真是的……弄髒了我的衣服要怎麽賠?一個服務員也不知道賠不賠得起……”離去。

梁悅一張臉像是被人打了幾十個耳光那樣通紅發熱,她再也不敢站在門邊。辦完入住手續的聞暮雨分明看到了梁悅先前被人撞到的事情,也看到了梁悅臉上的狼狽與尴尬,可她還是像什麽都沒看到一樣招呼了梁悅過去。

梁悅被聞暮雨帶到酒店的購物中心買了幾身價值五、六個零的新衣服,又被聞暮雨帶着去吃了什麽都是一點點、足足有六、七十道菜的晚餐。她無數次想問聞暮雨這是在做什麽,又無數次的被聞暮雨狀似不經意地打斷了詢問。等她被聞暮雨帶回了足有七十平米的房間裏洗了澡、做了按摩,最後兩人一起泡在加入了數種芳香精油的水療池裏,梁悅才找到再次開口的機會。

“……你究竟想做什麽?”

酒店頂層的豪華套房外是燈火輝煌的城市。坐在水療池裏的聞暮雨恬靜地透過代替牆壁的落地窗俯覽着整個濱湖城的夜景。微抿一口紅酒的她仿佛只能聽到流淌在室內的舒緩音樂,又像是什麽都沒有聽到。

加起來是超哥要的贖身錢兩倍的衣服。一小碟只有三片薄如蟬翼的魚肉卻比以前自己一個星期吃的所有東西加起來還貴的菜肴。比塞下梁家人七口人的一高教師宿舍還要寬敞的套房……像是被這種錢不是錢一樣的生活摧毀了意志力,梁悅敏感的神經終于繃不住了。

“你這是想贖罪?”

冷笑着看向聞暮雨,梁悅那滿是思緒的腦中已經浮現不出什麽有用的念頭。她只能用“贖罪”來解釋聞暮雨的行為。

——是的,梁悅已經隐隐約約察覺到了梁家的一切變故都是因聞暮雨而起。即使她壓根沒有什麽證據能夠證明自己心中的這種假設,可是她的直覺還是如此确信。

從聞暮雨流産後回到梁家來,梁家就怪事不斷。到了現在梁家雖然沒有人送命,但梁宇軒一生的前途都已經被斷送,梁宇齊和朱雯夫婦在超哥手下也不會有什麽好日子過。不再年輕的牛愛琳無人贍養,梁帆和梁玉媛也都前途未蔔。如果以“沒有未來”的角度而言,梁家人和死人沒有差別。用“家破人亡”這四個字來形容梁家和梁家人一點都不過分。

“贖罪?”

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聞暮雨挑起了嘴角。水療池裏的她好整以暇地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并不像梁悅那樣在水中還用大毛巾遮住自己光潔的身軀。

“我何罪之有?”

見聞暮雨終于開了口,以為聞暮雨這是被心虛撬開了嘴巴,梁悅心中的火焰陡然一蹿,更是見不得聞暮雨臉上的那份輕松自然。她冷笑一聲,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麻将機是你讓我媽弄回來的吧?我媽說了!是你讓她把麻将機買回來的!所以超哥也是你引進我們家來的!叔叔被超哥打傷了你可高興了吧?看我們一家淪落到這種程度你快開心死了吧?”

平時看起來是那樣柔弱的梁悅此時看起來十分的猙獰。憤恨與躁怒一寸寸地撕扯下她溫柔的外表、溫馴的僞裝。

“你是不是還指望我們一家都死了!你就沒有什麽後顧之憂了!別以為你讓人把我從超哥那裏救出來我就會原諒你!別以為你現在對我好點兒我就不會記恨你!我遲早會對你複仇!要讓你嘗嘗我嘗到過的滋味!那種被人當成可以随意買賣的畜生的滋味!!”

梁悅粗喘着。她明明早已對自己說過幾百次“你要沉住氣、沉住氣”,“要理智、要冷靜”。結果,她還是當着聞暮雨的面暴露了她本打算隐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積憤。

聞暮雨一點都不詫異于梁悅會在這種時候在自己的面前爆發。她也早就預料到了梁悅會把她所遭遇的一切遷怒于自己。面對着氣憤到極致,似乎下一秒就會沖上來掐死自己的梁悅,聞暮雨笑了。

梁家人活一天,聞暮雨這個沒陪着他們一起遭難的女子就要被他們恨上一天。即使他們沒有想到是聞暮雨挖了坑等着看他們自己往下跳,他們依然會遷怒于不和他們共患難的聞暮雨。在梁家人的思考回路裏,他對你好是恩賜,你對他好是應該的。他漠視你的遭遇那是因為你不值得他重視,你漠視他的遭遇,那便是你沒有身為人的同情心,你恩将仇報,你忘恩負義。梁悅也好,梁玉媛也罷,她們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梁家的某一個人想報複聞暮雨,想給聞暮雨使絆子好收拾聞暮雨那不過是遲早的事情。聞暮雨對此并不感到驚訝,亦不感到害怕。對于明知會起火的源頭,聞暮雨只會做一件事情。

聞暮雨的嗓音說不出的慵懶,那慵懶之中又透着一絲漫不經心。

“朱雯嫂子是什麽人,還需要我告訴你麽?你以為她會乖乖聽我的話?我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水中的柔順黑發如同被打濕的緞子。因懷孕而臃腫的肢體早已恢複了緊致白皙。一掃過去的頹唐與黯淡,黑白分明的眼中有的只是淡然與冷靜。梁悅眼前的聞暮雨早已不是梁悅認識的那個聞暮雨。

“麻将機是你|媽要買回來的。超哥是你爸請回來的。你和梁玉媛淪落到超哥手下做洗腳妹不是我策劃的。讓超哥把梁宇軒打成重傷不是我唆使的。你爸和你哥給超哥做狗腿子你|媽給超哥做皮條客不是我設計的。”

沖着梁悅溫柔一笑,聞暮雨道:“還是說……你看見了我把麻将機買回來,我把超哥請家?”

梁悅的眼前浮現出了拿着牛愛琳的錢出了門的朱雯,以及恭恭敬敬地把超哥迎回家裏來,像供財神爺那樣不斷向超哥遞煙遞火的梁宇齊。

“是我把你和梁玉媛賣給了超哥,讓你和梁玉媛去超哥那兒等着做皮肉生意?”

錐心刺骨的疼痛蘇醒在梁悅有些營養不|良的纖瘦身體裏。她無聲地張開了嘴巴,吸入一口帶着溫暖香味的空氣,浸入水中的身體猶如墜入冰窟一般瘋狂地顫抖起來。

她告訴自己:聞暮雨這個女人的話不能聽不能聽不能聽……她是敵人,是敵人!是敵人!!偏偏,梁悅的耳邊又響起了超哥和梁宇齊的聲音。

『兄弟家困難,不好養吃閑飯的。唯一一個能出去賺錢的還被兄弟們廢了。我這個做哥的不忍心看兄弟日子難過,就幫你養了兩個丫頭。』

原本自己那軟骨頭的爹還要再掙紮一下。可被超哥的人一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相信的男人、最依賴的男人就這麽抛棄了自己這個女兒,背棄了整個家庭。

『謝、謝謝……超哥……』

『謝謝超哥!』

第一次道謝或許是被迫的,可是第二次道謝的時候,被自己叫做“爸爸”的那個男人面上居然是帶着興奮和喜悅的。……這要自己怎麽才能相信他只是一時糊塗!只是一時隐忍!只是一時受人逼迫不得已而為之!

一點溫熱的東西出現在了梁悅的眼眶之中。

“是我讓你爸你哥去給超哥做狗,我讓你|媽去給你們姐妹拉客?”

像是會說人話的哈巴狗那樣對着超哥搖尾乞憐。“嘿嘿”笑着的梁宇齊和梁帆不是沒看見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妹妹都在做着些什麽事,可他們仍然裝作什麽都看不見。只會對着超哥點頭哈腰,哪怕是知道超哥今後還會逼着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妹妹去做什麽也仍然不敢對超哥說一個“不”字。

做娘的朱雯逢人賣笑,對超哥亦是百般殷勤。在自己的女兒向她追求哪怕只是一句的安慰的時候,她只是充滿不耐煩地吼着:『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能顧得上你們!!』

是啊。是啊。

以前這個人,這個被自己叫做“媽”的人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只要她的兒子好端端的,一切就都沒有問題。

如果不是為了給梁帆上好的高中,她梁悅能至于只讀個中專嗎?現在她中專都沒法讀下去!只能捧着他人的臭腳,恬不知恥地對着這臭腳的主人露出還未發育完全的鴿胸。……她梁悅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也不會喜歡上這樣的生活!她梁悅想要自己的生活!想要自己的人生啊!

“梁悅,這些話我只說一次。”

聞暮雨的聲音讓梁悅肩頭一動。

“要遷怒于我,要恨我一輩子那是你的事。但是,”

梁悅不敢擡頭,因為她一擡頭,她眼眶之中的晶瑩就會墜|落下來。她不想被聞暮雨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

望着水療池裏一動不動的梁悅,聞暮雨輕道:“搞清楚你真正該恨的是誰,真正該恨的是什麽事。想明白你要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什麽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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