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高跟鞋踏在雪地之上,發出了輕微的“吱呀”聲。一連串的腳印從車門前延伸到了車燈光暈中的雪地裏。逆着寒風行走的聞暮雨臉色慘白,一頭黑發被吹亂的她呵着白氣,威脅的話還沒出口便被人抓住了手腕。

“你——”

“這樣就夠了?”

眼睛沒一會兒便适應了身後的強光,聞暮雨在這一刻于風雪飄搖中看清了眼前逆着光的人。

那是一個臉龐年輕卻被星霜染白了頭發的青年。而青年那張文雅溫和的臉上有着一雙聞暮雨似曾相識的眼睛。清郁的雙眼深邃而堅毅,赤誠和關心內斂其中,既不過分熱忱,又不像外人般疏離。

“光要了那個女人的命,對你來說就足夠了?”

幹淨的聲線聽不出說教的意思,鎮定的口吻也并非反諷。青年的話讓聞暮雨愣了不到半秒鐘的時間,然後下一秒,平時看起來總是十分溫和的聞暮雨向着眼前的青年投去了敵意的眼神。

“你是誰?”

纖細的眉頭糾結在一起,漆黑的眸子微微眯細。一種完全無法想象是一個小女子發出的肅殺之感刀削一般迎面而來,這讓聞暮雨面前的青年感到了些許戰栗的同時也感到了隐隐的興奮。

啊——這種感覺……沒錯,果然沒錯,果然無論多久,她都依然是她。她還是那個他想幫助卻沒能幫助的、想保護卻沒能保護的她……

“你不記得我了?”

他問,聲音裏有一絲希冀。

“我沒法記住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

她答,聲音裏沒有一絲遲疑。

于是他笑了。這種傲然到近乎無禮的态度也是他所熟悉的:“雲姨聽到你這麽說話會生氣的。”

熟悉的稱呼傳入了聞暮雨的耳中。往事如水一湧而上,回憶瞬間淹沒了聞暮雨。

『暮雨!你在哪裏?不要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啊!嗚、嗚嗚……阿姨……李雲阿姨!李雲阿姨!』

十多年前,有一個哭包一直喜歡跟在聞暮雨的後面。那個哭包哭起來總是沒完沒了,還總喜歡叫自己生母的名字而非他父母的名字。所以聞暮雨從來不喜歡跟他玩。可是那哭包不知怎麽的就喜歡黏在聞暮雨身後,哪怕聞暮雨三番兩次的故意捉弄他、欺騙他,把他一個人丢在鬼屋一般的地方,他還是不會吸取教訓。等下次見了聞暮雨還要做聞暮雨的小尾巴。

『暮雨,你別又欺負人家!』

見那哭包總是被自家女兒折騰的這裏受傷那裏受傷,李雲不止一次地教訓女兒,讓她不要那麽頑劣。然而她越是這麽說,聞暮雨越是打從心眼裏不喜歡那個只要哭兩下就能得到大人的關注、憐惜與喜愛的哭包。在聞暮雨的心裏,那個哭包的存在等同于“無能”、“懦弱”這樣的詞彙。

『哼。是他自己要跟來的。』

每次聽到女兒這麽回答,李雲都只能無奈地嘆息一聲。她每次都會蹲下身來用輕柔和緩的聲音安慰哭個不停的小哭包,并且動作溫柔的為小哭包身上的各種擦傷、劃傷、刮傷以及磕傷、碰傷做治療。

随着小哭包越來越擅長跟住聞暮雨,不會再被聞暮雨輕易甩掉,小哭包也和李雲越來越熟。他對李雲的稱呼從“李雲阿姨”變成了“雲阿姨”,最後又簡化成了“雲姨”。

平心而論,聞暮雨讨厭“雲姨”這個稱呼。所以她也讨厭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會用“雲姨”這個肉麻的稱呼來稱呼李雲的人。

纖細的手腕猛地一抖,一把從将手腕從青年的禁锢中抽出,聞暮雨瞪着來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常舒陽。”

無視了聞暮雨音調中的不耐與壓抑的不快,純粹因為聞暮雨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這件事情而感到高興的常舒陽聞言彎起了唇角。

“好久不見了,暮雨。”

聞暮雨才不管常舒陽臉上是不是挂着笑容,她仍是冷着一張沒有血色的臉。只是這一刻,她的眸光愈發的冷冽幽深。

常舒陽明顯是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還有接下來想做些什麽的。他會在這種時候出現,還是選擇毫不避諱地直接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必定是有所求、有所謀。

“寒暄就免了。你的目的是什麽?”

老實說這個時候聞暮雨真的該多刺探一下常舒陽,好探探他的底以摸清他的目的。問題是現在的她根本沒有這種心情!清楚地明白了李雲為何而死,死在什麽人手上的聞暮雨現在除了想手刃仇人之外再沒有半點多餘的心思!

同樣是家人,比起早年時常奔波在外的聞敬以及沒能生下、甚至來不及多感覺一下他們的存在便已失去了的兒女,生母李雲對聞暮雨來說更加特別。她是生育撫養了聞暮雨的人,是離聞暮雨最近的人,也是唯一一個真真切切和聞暮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人!

切膚之痛聞暮雨能忍,誅心之恨聞暮雨卻不能不除!李雲身死的真相遠比粉身碎骨讓聞暮雨更痛!眼下聞暮雨被常舒陽攔住去路,心裏已是亂麻一片。似乎只有親手殺了楊玉潔才能平息她心中滿溢而出的恨,血液中湧動的怒。

輕蔑又挑釁地挑起唇角,聞暮雨冷笑道:“還是說你是單純地來做回正義的使者,打算阻止我?”

實話實說,聞暮雨并不是什麽孔武有力的女子;她擅長的從來都是腦力工作,而非肉/體勞動。常舒陽高穿着高跟鞋的她一個頭,身形修長且結實,哪怕不論男女先天的力量差距,兩人的身體素質之差也是一看便知。

要是常舒陽是鐵了心打算不管用什麽方法都要留下聞暮雨,聞暮雨今天絕對無法從他面前脫身。正是明白了這一點并對此感到了無力,聞暮雨才愈發的躁郁。

“怎麽可能。”

常舒陽的聲音比聞暮雨想象中的要更加溫柔,也要更加的無奈。

“我從來都不是正義的使者。”

雖然他也不是沒有想過想成為“正義的使者”,可是終究,他經歷的所有都告訴他:“你無法成為正義,你無法成為正義的使者”。

“那你——”

“我是來做幫兇的。”

常舒陽的笑容在這個時候看起來是這麽的不合時宜,常舒陽眸中的柔/軟卻是讓聞暮雨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絲當年那個哭包小尾巴的影子。那個時候的哭包常舒陽也是用這樣柔/軟地眼神率直地凝視着她的眼的。

“我——”

“今天你不殺楊玉潔,金芳仁我幫你處理。”

再一次打斷聞暮雨的常舒陽笑道:“不出意外他後天就回濱湖了。你要我再拖他幾天麽?”

聞暮雨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她擡眼,倒映着常舒陽的瞳孔微微收縮。

“……是你支開了金芳仁?”

滿嘴跑火車的閻海像是一盆水澆在了聞暮雨的心頭。雖然澆不滅她心中的滔天怒火,卻是讓她稍微冷靜了一些。

常舒陽聞言又笑了一下:“支開他的人不是我。”

“那就是你們家的人或者是和你們家有關的人了。”

小時候和常舒陽一起長大,聞暮雨算是常舒陽的半個青梅竹馬。不說知根知底,常家和常家人的事聞暮雨多少還是知道些的。

從常家開始有家譜,常家就代代立足于南都。常家的每一輩裏總會有幾個人進入軍隊軍校或是和軍方相關的機關設施,有幾個常家人還曾經是大夏軍隊核心中樞的一部分。

大夏的皇家沒有兵權,整個大夏的軍隊全是由議會管理的。常家人早已在軍隊系統中生根發芽,自然是标準的議會派。而大夏的議會不僅掌控着兵權,還對國家人才的人事晉升有着莫大的話語權。以常家不會放在臺面上的影響力來說,要支開一個二線城市的二流官員多半只是一句話的問題。

金芳仁不管怎麽斂財,他的勢力範圍始終沒法擴大到他任職過的城市之外。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在南都的官員們的面前,金芳仁這樣的角色和尾巴翹起來的土狗沒有多大區別。被這些人喊着往東,縱使心中再有多少不滿,金芳仁也絕對不敢往西。

常舒陽笑笑,既不肯定聞暮雨的結論也不反對聞暮雨的結論。他只是追問:“怎麽樣?交易成立嗎?今天不殺楊玉潔,我就幫你處理金芳仁。”

金芳仁的力量來自于他的錢權。現在他積累下來的錢被閻海一點點地消除着,要是再有個權勢大過于他的人壓制住他……不,不需要壓制,只需要能夠稍微地擾亂他,他就不再是個無懈可擊的敵手了。

常舒陽提出的條件幾乎和白送沒有什麽差別,甚至可以說是這個條件本身都是為了聞暮雨好。但也因為常舒陽的這個條件,聞暮雨對母親的愛、對仇人的恨,報複的沖動以及對利益的衡量都一同被放上了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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