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王靜合微紅的眼眶、懇求的語調, 還有安靜昏睡的秦嘉妍……

這一切好像都是她噩夢的重現。

秦妩站都站不穩了,只感覺有一股冷意直沖腦門,她明明讓人去查過——沒有秦嘉妍這個人的!

仿佛床上美人是什麽洪水猛獸似的, 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然而前有狼後有虎,王靜合就站在她的身邊, “妩兒妩兒!”

三年來她從未如此親切地呼喚過秦妩的名字。

她伸手去抓秦妩冰涼的手背, 眼眶已經染的通紅, 眼睛裏閃着晶亮的碎光, 卻從不是為了這個早起為她求康健符的傻丫頭。

“妩兒, 你仔細看看……”王靜合盯着她白嫩的臉頰哽咽着, “她是你姐姐呀!”她的聲音又大了一些, “她是你的親姐姐呀!”

不是的。

被王靜合觸碰着的秦妩整個人都呆立在那裏,思緒卻是愈發的清明, 秦嘉妍不是她姐姐!

秦嘉妍是秦府的嫡出小姐。

而她是江南秦家的女兒……

“你仔細看看!”耳邊,王靜合還在“曉之以情, 動之以理”。

她的聲音裏的語調是秦妩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溫柔,就像書中記載的海上能勾人心魂的女妖的歌聲, “她是你的姐姐, 嘉妍呀!”

室內的火爐溫暖的燒着, 暖香萦繞在她周圍,秦妩卻感覺寒風刺骨, 一瞬間只覺得連身體裏流動着的血液都被凍結了。

王靜合的聲音卻還在繼續, 她甚至對着這個向來只會承載自己的惡意的受氣包,扯出了一個溫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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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

她說,“三年前你姐姐的生日, 你們兩個調皮, 瞞着大人偷偷溜出去玩, 誰料遇上了歹人……”

“我跟你父親報官,急得焦頭爛額,又派家丁出去尋找,最後只在城外樹林的斜坡下找到了腦袋受傷的你。”

“後來又搜尋了三天三夜,也沒有見到嘉妍的蹤跡。”

王靜合一直含着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她一直不願意去回憶那個冬夜。

她責怪下人、責怪秦伯民也責怪她自己,為什麽沒有好好看着嘉妍,為什麽要讓這個小丫頭玩心重跑出去。

後面她又開始責怪報官的秦伯民,責怪大肆搜城的官兵,這麽勞師動衆的,這不是等于告訴天下人——她的閨女被人抓走了嗎?那她女兒的名聲哪裏還保得住呢?

雖然她不說,但其實在她心裏面最應該受到責怪的其實是秦妩,她們家嘉妍她是看着長大的,向來最是乖巧文靜。

怎麽可能在生辰之日瞞着家裏人偷偷跑出去,定是秦妩這個野慣了低賤的商賈之女教唆的!

最後這麽一個女孩逃出了魔爪。

可憐她的嘉妍卻被歹人帶走了!!!

可惜她現在沒有辦法将心中的這一腔憤恨表現出來,因為就在剛剛,把她閨女送回到自己身邊的那位神醫說——

她閨女因為思念親人過度,得了世間罕見的寒症,需要有血緣關系,并且尚未破處的女子的血,才能壓制。

有血緣關系的處子,王靜合想遍族譜,也只想出了一個秦妩。

看着自己的親女兒面色蒼白、嘴唇幹裂,連呼吸都是有一息沒一息的,王靜合還沒有好好體會失而複得的狂喜,心就已經絞着疼了。

何苦要讓她女兒受這份罪?

淚水模糊了王靜合的眼睛,她卻從沒有如此上心地要在秦妩面前裝成一個好母親。

“想來,肯定是你嘉妍姐姐舍己為人,為你拖延時間,你才能夠逃出升天,免受苦難。”

她欺負秦妩失去了記憶,信誓旦旦地仿佛自己親眼所見一般地下了結論。

“現在你姐姐寒熱欲發、危在旦夕,需要你的一碗血做藥引……”

她話沒說完,一直碰觸着秦妩手背的手就跟一雙鉗子似的狠狠抓住秦妩的手腕。

“妩兒,你救救你姐姐!”

秦妩被她的力道和她眼中的狠意吓了一跳,可她卻并沒有如同王靜合料想的那樣感激涕零。

她只是盯着王靜合的眼睛,與王靜合對視着,一雙黑白分明的鹿眼裏滿是冷靜與理智。

“要真是這樣,你最開始為什麽不告訴我?”

最開始的時候為什麽只說是她一個人貪玩跑了出去,為什麽要隐去秦嘉妍的存在。

秦妩清楚地明白王靜合是在說謊,她腦海中又一次回想起秦嘉妍那句高高在上的“西貝貨”。

王靜合一下子被她問住。

想欺騙秦妩“嘉妍是她親姐姐”從而讓秦妩心甘情願獻血的她被戳破了謊言,一下子有些惱羞成怒。

“你在質疑你的母親嗎?”

若是在往常,她稍微做出些生氣的樣子就能換來秦妩的乖乖認錯了。

可今天的秦妩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連眼神都不曾回避,目光凜凜地看着她。

她語氣篤定,“你在說謊吧,母親?”

王靜合像是突然被人扇了一個巴掌,秦妩這麽卑賤的一個丫頭怎麽敢用這樣的語氣跟自己說話。

親生女兒失而複得的大喜,女兒得了怪疾的大悲,秦妩膽敢頂撞她的憤怒……

數種極端情緒籠罩在她的心頭,讓本就有過失心瘋的王靜合的情緒一下子就壓抑不住,湧了上來,“你個西貝貨!我讓你獻血你就獻!”

她情緒突然失控,手掌像刀一般劈過寒風沖着秦妩而來,仿佛真的要殺了秦妩一般。

卻被秦妩輕巧地躲掉。

反倒是王靜合自己因為用力過猛,趔趄了一下。

秦妩裹着右手掌的手絹被她扯了下來,帶着大片血跡,落在青石板磚上。

秦妩的眼神又木又冷,偏生一直固執地與王靜合對視着,“我是個西貝貨,所以我不是你的女兒對嗎?”

哪怕心中已經有了個模糊的答案,秦妩還是想聽到王靜合親口承認。

她那如墨般的眼眸和平直的語調讓王靜合心中起了幾分駭意,脫口而出一句“西貝貨”,她也是有幾分懊悔的。

但是要讓她在心中向來卑賤的不值一提的秦妩面前低頭露怯,大概比殺了她還難受,“你就是西貝貨,你怎麽配當我的女兒!你不過是個卑劣的商家女,秦仲生蘇清才是你的爹媽!”

深壓在心裏的話語一下子得到宣洩,變都像泛着寒光的刀子向秦妩紮去!

王靜會心裏泛起一股子暢快,她說這話時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秦妩的表情,唯恐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懊悔與難過。

當她王靜合的女兒,那可是堂堂四品大員的嫡女,還有一個一把中舉前途光明的哥哥,這是何等的尊貴與榮耀!

而當蘇清的女兒,便只能是一個卑劣的商賈之女,況且秦妩到了議親的年紀,商家女頂天了也只能嫁給一個農家子。

如此想着王靜合的底氣又足了一些,臉上又現出那股子清高又倨傲的神色。

孰輕孰重,她不相信秦妩自己沒有判斷,她眯着眼睛,眼神中有幾分居高臨下。

心裏想着,要是秦妩現在認清局勢,給自己低頭認錯,好好哄上自己幾句,再乖乖地獻出自己的血。

她還能看在秦妩伺候自己三年的份兒上,給她一個嫡出的官小姐當當。

秦妩在她的注視下緩緩嘆了一口氣,“我真的是秦仲生和蘇清的孩子?”她開口嗓子有些啞,聲音都有一些飄忽,眼中卻似有堅毅之色。

見狀,王靜合臉上的得意之色更甚,她摸了摸自己腰間的短刃,打算等秦妩灰頭土臉地服軟認錯的時候,高傲地将這一把短刃甩出去。

讓秦妩割破自己的手心,等到她放出滿滿一碗血的時候,自己再勉為其難的原諒她!

“那是自然。”

王靜合正美滋滋地想着,誰料事情并沒有如她料想中那樣進行。

聽到她肯定答複的秦妩眉宇竟顯示出一絲輕松的意味,一直端着的肩膀也突然下沉。

好似千斤重的擔子瞬間卸了下去,如釋重負的同時,那一雙總是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眸子也添上了點點星彩。

半晌。

“那我豈不是可以住比我現在住的這個小院子大幾倍的蘇州園林?”

她語調上揚,語氣中似乎滿是對未來生活的期待。

“作為江南首富的女兒,我的月銀恐怕不會只有扣扣搜搜的三錢銀子吧?”

因為秦問津要參加春圍,吟詩作對、筆墨紙硯花銷太大,從而克扣秦妩的月錢克扣到只剩三錢的王靜合臉上一陣紅白。

她竟這般會僞裝?

王靜合瞪大着雙眼,眼神中都是不可置信,怎麽可能會有人從嫡出的官家小姐變成卑劣的商賈之女會沒有落差感!

她竟一點兒也不懊惱,不悔恨,不難過!

這怎麽可能?

秦妩一定是裝的!

王靜合只感覺有一股子氣在自己的胸腔內橫沖直撞,就又聽秦妩天真無邪,口無遮攔,“我不會一個月的月錢零用就有三千兩吧?”

語調驚奇,秦妩仿佛真的拿到三千兩一樣,看着王靜合惱怒的樣子,面上的笑意更真切了些,“放心,王夫人待我這樣好,我若是飛黃騰達了,必然不會忘記你……”

她笑眼彎彎地與王靜合對視,“我會孝敬給您三錢銀子的!”

那語氣恨不得将連蟹黃包都只能吃一籠的三錢銀子這幾個字咬碎。

“可你就變成了商賈之女啊!”

工農學仕商,商人本就是最次的一等,尋常的商人便是連走路都不能走在路的中間。

王靜合不相信秦妩這麽聰明的一個人,真的有她表現的這麽無所謂。

那可是從一個堂堂四品大員的嫡女變成一個低賤的商女啊!

“難道大伯官至宰相,還是家中有爵位封地可以繼承?”

可是秦妩好像真的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幾句話的時間,她連稱呼都變了過來,不僅沒有絲毫的不舍,眸中還都是撿了大便宜的狡黠得意與驕傲。

“我可不是普通的商女,我父母親可是江南首富,是江南水災時眼睛都不眨便可以排出八萬兩黃金的江南首富!”

八萬兩黃金,王靜合這輩子都見不到這麽多錢!

王靜合心口梗了一下,突然有些後悔有些小瞧了秦妩,覺得自己一個人就能讓秦妩乖乖割破手掌獻血。

她應該等秦伯民和秦問津回來的……

她的心飄蕩着沒有個着落,突然眸子卻亮了亮,聲音也大了起來——

“反正這個血,秦妩你是一定要獻的,你說對吧,裴小将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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