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少女的笑容張揚, 裴容這才發現原來秦妩那雙圓潤晶亮的鹿眼眼尾處竟是微微上揚着，帶着幾分鋒利的傲氣的。

裴容失神地看着她的眼睛，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卻莫名想到他們剛在一起時——

剛看完一本悲情話本子的秦妩，也是如今一般眼眶紅紅, 聲音雖是溫柔的江南味道, 說出來的話卻是剛硬的很。

“以後你若是負了我, 我也要像這書裏的娘子這般, 與你三擊掌後一刀兩段！”

他那時是怎麽答的來着？

策馬狂奔時有意崩開的肩胛處的舊傷, 少女剛剛用利刃劃開的新傷……

火辣辣的疼刺激着他的腦袋。

卻讓腦海中的回憶愈發的清晰了, 他說的是, “我必不負你！”

記憶中的秦妩和他眼前的女孩反複重疊交錯，讓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他動不了，也說不出話。

只感覺好似有什麽東西破碎了, 正在從他的指縫中溜走。

秦妩與裴容三擊掌的聲音響徹在空曠的房間裏。

一時靜默得沒有人說話。

偌大的房間裏，只有擊掌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的響起, 清脆、響亮、幹淨、利落。

那聲音讓一直演着要哭不哭的戲的王靜合都沉默下來。

秦妩的狀态太不對勁了。

她凝神看向秦妩, 看向這個居然敢從裴容這裏空手奪利刃的少女。

Advertisement

其實秦妩依舊很體面, 雖然沒帶什麽珠花發飾，但是她的發髻沒有一絲散亂, 連那一支被裴容強插在烏發中的七寶如意釵都規規矩矩的。

溫柔大方, 大氣端莊。

甚至面臨這樣大的變故，少女的臉上都是鎮定平靜的，至多只是紅了眼眶, 連顆眼淚都沒有落下來。

可是王靜合就是莫名覺得她不對勁。像是夏季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燥熱與寧靜, 她直覺秦妩在壓抑着什麽。

只見少女的背挺得筆直, 她左手還握着那把玄鐵打造而來的利刃，“這把刀這麽快呀？”

手掌被血水染得紅濕，幾滴血珠落在青石板磚上，少女含着幾分鋒利的鹿眸只在幾個呼吸間便隐去了那一圈紅。

再開口時是調笑的語氣，“快刀斬亂麻，用快刀子割出傷口，傷了便立馬上些好藥……反而能愈合的快一些，少受些罪！”

她的語調聽起來真摯無比，甚至還透着幾分客氣，“還要多謝裴小将軍為我着想了！”

這幅樣子，莫不是受到的打擊太大瘋了吧？

顯然在場不止王靜合是這個想法，當秦妩拿着利刃的左手再次動時。

非主人傳召不得現身的影衛唯恐她再次傷害裴容，突然現身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貼身影衛武功高強，來去無聲，動作如風，秦妩的手腕被他狠狠鉗制着，同時也看到了他遮住口鼻的黑布上方那一道從眼角劃至面頰的血痕。

已經微微結了新痂。

完了！

當秦妩微微側頭凝神看向這個自作主張突然出現的影衛時。

敢帶三十兵夜襲敵人本營直去敵人首領首級的裴容心頭竟攪起一絲慌亂。

果然，就見秦妩松開左手丢下短刃，“你眼角的這道傷特別像是碎瓷片劃的！”

她用着十分确信的語氣，“而且特別像是我劃的！”

那道劃痕太長太細又泛着紅，直直刺痛着秦妩的眼睛，她微微垂下酸澀的眼眸。

原以為自己會像戲文中描述的那樣如晴天霹靂一般，站都站不穩，然後踉跄幾步，吐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然而她只感覺胸腔裏像是被人注了水又重又悶，下一秒便要脹破一般。

可是腦海中的思緒卻是愈發的清明。

她甚至還能夠回想出當時的每一處細節——

吃着飯莫名提議要去白雲寺的是秦伯民。

平日裏最煩這些事情但那日積極配合相應的是王靜合。

牽她下馬車，知道她接下來要離開房間去殿裏祈福的是秦問津。

秦伯民，堂堂朝廷四品大員不知道“女子被人擄走”于女子而言，是多麽恐怖的滅頂之災嗎？

王靜合，高門貴女，當家主母，不明白“名聲”二字，對于女子的重要性嗎？

秦問津，六歲啓蒙，一把中舉，讀遍天下聖賢書，他不知道嗎？

還有裴容……

這暗衛是裴容的人！

因為以往有一層虛假的情意的紗籠罩着而看不清的東西，如今赤.裸裸的以一種極其醜陋、極其惡心的姿态在她面前被刨開。

他們知道的。

他們清楚的很。

可他們還是這樣做了。

秦妩太聰明了，聰明到僅僅靠着一條細長紅痕，她就想明白了三年間的所有事。

“你聽我說，事情不是……”

習慣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對上她的眸子，裴容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解釋狡辯。

只是他話還沒說完，少女便張開五指，松開了他的手。

兩只染着血色的手臂都像是突然失去支撐一般滑落，如同一條豔麗的紅絲綢被人一刀兩斷，再沒有複原的可能。

向來能言善變的少見将軍突然就啞了聲。

就聽門外忽然響起一陣騷亂，好似是什麽人要硬闖月影園。

便聽一道清冽的女聲響起，“王靜合，你這裏關門閉戶的演什麽好戲，是我蘇清不能看的呀？”

蘇清！？

王靜合的眼睛都微微瞪大了些，面上浮現出幾分驚懼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她何時來了帝都！？

重生了兩輩子，蘇清自這一次回來起就為這一刻在做心理準備，可當她看到她的阿妩染紅的手掌、面無表情的蒼白臉龐和失神的眼睛的時候…

還是瞬間心如刀絞，做過首富如今又是神醫聖手的人腳步都快了些，怎會如此？

她之前從未見過妩兒獻血的一幕，但當時妩兒跟她說，只是給了一酒盅的血量。

是了。

她拿出藥劑的手都有些微微的顫抖，随即也明白過來，她的女兒向來都是最懂事的那一個。

若非給出大量的血傷了根本，怎的第二世時自己成斤成斤的紅雀草放下去，也只多留了女兒三年呢？

蘇清動作輕柔，仿佛怕驚吓到秦妩，小心翼翼地給她清理血跡。

到底是個經驗豐富的大夫，只是兩三下，她那懸着的一顆心就放了下來——

這不是她女兒的血！

“原來不是我們家妩兒的血！”她半垂着眼眸，眼裏的寒光掃過裴容，最終落在王靜合身上。

她光明正大的，絲毫沒有掩飾自己護短的性子，“那我就放心了。”

她手上細致地給秦妩處理着傷口，說話卻是铿锵有力，“每年十萬兩雪花銀送進帝都來……”

“我無論是扔進水裏還是喂狗，都樂的能聽個響！”

“我也想着，總不至于會換來其他人苛責我女兒。”

蘇清身上本身就有着一股子傲氣，斜眼看人時更多了幾分淩厲，“那這些人也太狼心狗肺了不是？”

她罵完還要尋求一下認同，“你說對吧，王、靜、合……”

王靜合的臉不知道是被她半笑半罵的語氣刺得通紅，還是被她不合禮法的“王靜合”氣得通紅。

總之面上是紅了一片的，偏生臉上還要端着笑意，“弟媳何時來的帝都也不知會一聲！”

她笑得親昵，說話時人還稍稍往前走了兩步，但依舊與蘇清保持着一定距離，“你這說笑呢不是？你看看這妩兒通身的氣派，我們哪樣不是供的最好……”

說話時眼睛卻看到了秦妩身上沒有什麽花樣的青布衣裙，她張張嘴，自己都有些說不下去了。

明顯蘇清的道行要比王靜合高一些，她故作認真的上下打量着秦妩，眼光停留在那青布衣裙上的每一秒都讓王靜合感覺有人在當場扇自己耳光。

這還不夠，故意延長了三五個呼吸，蘇清還要了然又和氣地笑笑，“這樣看帝都确實比不上我們江南繁華哈！”

她看似在給王靜合搭臺階，說的話卻讓王靜合感覺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偏偏還只能面上帶笑附和着。

“哈哈，江南富戶多。”她頓了頓，“但是帝都教養女兒教養的更好……”

似乎是想證明自己可沒有白拿二房的錢財，“妩兒我也是請了最好的老師的！”

“哼！”蘇清突然沒來由輕笑出聲，別有深意的目光将王靜合從頭到尾掃了個遍。

雖然是很有涵養的沒有打斷她，可被她這樣一鬧，王靜合自己也演不下去。

“今日也只是個誤會。”她讪讪換了話題，“我向來也是把秦妩當成自己的親女兒，如珠似寶地疼着的！”

“嘉妍找回來了，可惜這孩子命不好得了怪病，眼看氣息都時有時無的，送她回來的那個神醫說，需要妩兒的一碗血……”

蘇清處理好秦妩手上細小的傷口，才将目光移到秦嘉妍身上，依她看到不像是什麽怪病，倒像是有人作怪。

算上這一世，她已經活了三輩子了。

第一世她女兒雖然早亡，但也是有個“一品夫人”的名頭，家庭美滿，配享太廟的。

離奇的是第二世，她原先的女婿……

蘇清的眼神掃過裴容

她原先的女婿一心一意想着秦嘉妍不說，連“一品夫人”都成了她。

而第二世與第一世最開始的一個改變，就是第二世的秦妩給剛找回來的秦嘉妍獻了血。

雖然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連她都能重活兩次，要說這碗血裏沒有古怪，她是不信的！

“我們養了妩兒三年，将她養成如花似玉的大家閨秀，我也不求她什麽……只求她能給嘉妍一碗血！”

王靜合又開始打感情牌。

可蘇清不是失憶的秦妩，她沒什麽和王靜合裝妯娌和睦的心思，冷笑道，“侬搞搞清爽，是你發了病和秦伯民一步一磕頭求到我面前，把我女兒求回去的！”

“不是我蘇清沒臉沒皮硬塞給你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