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門扉開啓，白色雨傘合攏，羅姆自門縫向外望去，一看到那個戴眼鏡的青年，就知道了石板路上的腳印為何消失、遭竊的書籍去往何處。教會的使徒自信而幹練，傾盆大雨中也不忘約定和使命。

“日安，密寇賴許學者，”埃德加把随身的口袋放到客廳桌上，“對你遭受的疾病我深表遺憾，這是一點心意，從森林采買的肉類。”

“盡管我們抱有不同的信仰，我還是要感謝你的好意，聖徒……啊，失禮，請坐。”

“你的病情看起來很重啊，重到我教會的血療也不敢輕言治愈的地步，”青年取下背上的聖劍，連鞘平置于地上，“嗓音沙啞，眼圈發紅，像是相思痛哭的炎症。”

“滾你的蛋，說正經的，”密寇賴許敲敲桌子，“教會不再需要那些書了，我需要把它們贖回，還良心債。”

“良心？”埃德加誇張地擺了擺手，“雅楠人有那玩意兒？”

“我還要在拜爾金沃斯呆下去，遲早的。能不能辦？”

“如果我說，不能，你要怎麽做？”埃德加也敲了敲桌子，将回一軍，“我不會去告發你，但那些書別想拿回來了，勞倫斯不會放棄到手的東西。除非……”

“他媽的，被威廉發現我就得進城當用人了。做家務好啊，好得很。”

“別講得那麽慘，你還有別的機會。勞倫斯主教聽聞你和夫人在此休憩，想請你們幫忙完成某個血的試驗，時間不會超過你們的假期，報酬可觀。運氣好的話，可以勸說他完成你的心願。或許你還有為治愈教會服務的機會，把拜爾金沃斯的糊塗賬一筆勾銷……”

“她不在家，等她回來商量。”

“信仰沒我想得那麽重要啊，有趣……你是這家的男主人，說了不算？”

“真說了不算，”密寇賴許攏緊外套，把手臂夾在腋下，“我在這也不是主人，只是聽她的話而已。”

“哎呀哎呀，”埃德加扶了扶眼鏡，“昔日拜爾金沃斯的狂人，現在活像籠子裏發呆的倉鼠。哪個姑娘幹的，真是天大的本事。”

“再說他媽的捅死你。”

“好了好了，給她做頓美餐，吹個枕頭風，”埃德加拍了拍裝肉的袋子，“我過幾天再來。”

門板發出牙酸的聲音，羅姆合衣而出。

“我不答應，”她說，“請回。”

“你們啊……識時務者為俊傑，拜爾金沃斯日漸式微，而主教的怒火無邊。”

埃德加拾起聖劍離開，雨聲再起。密寇賴許呆坐一會，拿過裝鎮靜劑的瓶子又放下，方才的交談讓他再次陷入焦慮中，僅僅是吐出那些詞句便讓兩天的藥物做了無用功。而今天的劑量已經足夠了，馬上要超出他的限度。勞倫斯于他不過是個陌生人的符號，而拜爾金沃斯和治愈教會的矛盾，任何知情人都不會幸免于難。

他注視着渾濁的藥劑瓶，藥水在他的視野裏顫抖。

“小密，”羅姆握住他的手，“客人走了，上床休息吧。”

密寇賴許松開藥劑，撐着桌子站起來。溫暖的床鋪和睡眠讓他雨季之前，羅姆在房間內外裝上水管，加以合适的改造，使得只需小小的等待，他們就會有足夠的循環熱水；她的野獸則定期加固清洗水管，他樂于在房子周圍爬上爬下。聰明才智和溫順的勤勉一拍即合。除此之外，野獸還按時打掃他們小小的居所，清潔地板，刷洗餐具，疏通各種管道。普通的家居生活帶給他比探索更強烈的儀式感，畢竟古蘇美魯的死者不會回應他，而羅姆會。

談到婚事時，密寇賴許問：“你是為了什麽才想結婚呢？你有錢生活，有成就支撐精神，雅楠對單身女子也沒什麽明顯的偏見。”

“我需要人陪呀，”羅姆回答。

“可我活不多久了。”

“活多久算多久。”

“我就留在這裏，為你打掃這小小的王國到我入土。”

“瞎說什麽，假期結束就乖乖回去上課。”

雖然身體并無惡化的跡象，但密寇賴許趁清醒的時候還是整理了積蓄，仔細計算身後事的開銷，那些錢夠他在大教堂的最外邊買一塊墓地，一個體面的安息。他把零散的錢幣兌換成恰當的額度，小心翼翼交給羅姆，請她幫最後一個忙，為他找個收屍的人。

羅姆收下，又打了他一巴掌，并非為他看到生命終點的絕望而感到可悲，而是作為藏私房錢的懲罰。

闡明這件事讓他神清氣爽，羅姆的默許更令他感到人生無憾。野獸幻想自己在裹屍布裏腐化幹癟的樣子，幻想着墳前的荒草和死亡的寂靜。獨處的時候，死兆偶爾會帶來短暫的聯覺現象，讓他的鼻腔充滿墓穴的氣息。

雨季假期的最後一個夜晚，羅姆像往常一樣把她的野獸抱進懷裏，準備前往睡眠的殿堂。他們親昵一番，相互撫慰，身體的緩釋無時無刻不提醒他們生命的歡愉。歡愛之後，羅姆寵溺地抱住她的野獸，把他的醜臉擠在自己小鴿子般的胸前。野獸伸出舌頭，報償她的疼愛。夜晚凝聚深深的霧氣，透過牆壁和窗栅。

“羅姆，”野獸輕聲說，“你睡了嗎？”

“還沒有。”

“嗚，”野獸向上爬了爬，粘在她耳邊哼唧，“在你的懷裏，我會暫時忘記宇宙、瘋狂和死亡，忘記力不能及的痛苦。”

“我也是……”

“你怕什麽呢？”

“虛無……一事無成的虛無。”

“你的成就不會白費，嗚。”

完成身後事的準備之後，野獸的思維更加清醒，就算死亡能給他永久的安寧，他也不想死，能在羅姆的懷中得到撫慰，他就樂意茍且而痛苦地活着，也許不需要完整地活着，有一點感知就好，哪怕時空錯亂，記愛為仇。

雨季結束，他們分別在拜爾金沃斯和雅楠城內舉辦婚禮。儀式樸素而隐秘，除了威廉和布拉多兩位證婚人，并無其他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