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牙齒
林翩翩是害怕回家的,林太太周游世界,家裏只有張媽在,小朱青嫁人去了。
當年嶄新的家具有些老了,沒有換新的,人在這裏守着過去的歲月老下去。
張媽碎碎念地跟她講,“小朱青現在福氣好了,說起來也是個做太太的人了。男方家裏大人都死光了,全心全意地就待她一個人好,去年生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小姐啊,侬有空去看看伊。”
林翩翩瞧着桌上擺着的一堆胃藥,她吃藥吃得快吐了,送藥的水也喝飽了。她轉頭眸光淡淡地對張媽道,“你代我去便是了,稱兩斤糖,包兩袋桂圓紅棗去。”
張媽心想林翩翩真是比她母親還要小氣,她顫巍巍地忙乎着手邊的活,唉聲嘆氣,因為林太太不在,她是不把林翩翩放在眼裏的,卻也會對她說一些心底裏的事。“我的孫子佬大了,會張嘴叫人了。但是被他媽挑唆的,就是不喊我奶奶。”
“那是你的兒子不對,你當初就不該生兒子。”
煩心事跟林翩翩講是沒有用的,她不會安慰你,能沒有再紮你的心窩子就不錯了。
張媽擰眉,“小姐,你說的真當不是話。誰能不生兒子?你不生還是你媽沒生?”
林翩翩扭頭笑,“張媽,這些話你也就敢當着我的面說說,要是被我媽聽見了,還不趕你出去?”
張媽神色讪讪,嘀咕着替林翩翩憂愁,“小姐啊,你還不嫁人嗎?您今年是二十一?二十三了?”她忽然悲憫地看着林翩翩,“當年戴少爺……多麽好的一個人吶,你沒抓牢。”
聽着這話,林翩翩感覺牙疼。
牙疼不是病,痛起來真要命。
她以為當年在日本,隐隐作痛的牙齒已經連根拔掉了,原來還留在她心裏。
“張媽,你知道嗎?當年我不是輸給了陳愛玲小姐,我是輸給了年紀。那時候我還小。”本來無需跟一個傭人說這樣子的話,可是今日不借機跟人道,以後也不會再說了。
她就是不服氣別人欺負她年紀小。
仲夏夜,張媽早已睡去了,擺鐘渡着時光。林翩翩坐在窗臺前看漫天的星辰,小庭院裏有促織娘鳴叫。
門鈴忽然被按響了。
席清頤的突然造訪,令林翩翩手忙腳亂。
有一陣子沒見了,重逢,林翩翩也沒有什麽好高興的,按待客之道端茶送點心。
如果每一次久別重逢都會讓人喜出望外,那這個人還真是不挑。
席清頤顯然是這樣不挑的人,她對林翩翩無話不說,包括她喜歡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她對林翩翩道,“他是寸步也離不開我,可是他的妻子總是夾在我們之間。當我們在客廳裏時,她或自己坐在邊上,或叫孩子在一邊玩鬧。”
林翩翩喝茶不搭腔。
別人的事,自己插嘴不好,更何況是這樣的事。
“表姐啊,你最近在做什麽?”
席清頤見她對自己事漠不關心,斂了話鋒,轉眼問起她的近況。
“自然是承蒙姨父的關照,在警備司處當翻譯。”林翩翩把最近的行程告訴了她,她沒有保密的觀念,自認重要的事,顧西城也不會讓她知道。
——
告假的日子轉眼就過去了,林翩翩去警備司點卯。
李秘書一見到她,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撩着長衫的一角走上來。他是不穿軍服的,一襲長衫飄來飄去。
他祖籍紹興,專出師爺的地方。
林翩翩發現這個人還真是容易激動,若不是她正青春,他已垂老,不曉得實情的人還以為她是他的媽了。
“李秘書,您別這樣看着我。”無論到底是為何,林翩翩擅長于先将事情拒之以千裏之外,自己撇幹淨,“您要是有什麽困難,我肯定是幫不上您的。請您另請高明。”
李秘書心裏頭急,可是看着林翩翩不緊不慢的樣子,也淡然起來。“小姑娘啊,你真不像是在我們警備司裏上班的,你的作風像大清朝的巡撫。也像現在的財政部的,白天搓麻将,晚上叫條子,預算分文不給。”
林翩翩覺得這個人還蠻好玩的。
跟他打夠了太極,林翩翩才問起他到底為何事。
李秘書告知她司令請她去,但是在醫院裏。
林翩翩沒有看報紙的習慣,不知道顧西城遇襲的事件,也許是聽張媽念叨過,不過聽過也忘了。沒了這個主雇就換一個呗,她是拿薪水的人,不是跟人出生入死的兄弟連。
林翩翩是不喜歡西醫的,它叫人吃很多藥,用水送服,吃藥吃得面容憔悴,器官衰竭。她其實也不喜歡中醫,當身上有痛楚,熬了一陣子熬不下去了,滿懷希冀地去看中醫。最後他拿三個字打發你——多喝水。
小病就忍,大病就自生自滅。
是一家僻靜的私立醫院,不過療養區有些吵鬧。
李秘書領着她往裏頭走,玻璃門外有一群姨太太和一群小孩子在哭天搶地。林翩翩瞧着情狀說風涼話,“你們司令的相好還真是不少。”
李秘書頭疼地按按眉心,“是許參謀的家眷,他受的傷比司令要重。”
李秘書叫警衛看門,只放了林翩翩進去,将那般聒噪的人攔在門外。
中國人好像都不知道什麽才叫真正的“為你好”,将自己的觀念強加在兒女身上叫“為你好”;在病人面前聲淚俱下地哭喊,叫“為你好”;一廂情願地“為你好”,也不管別人受得了受不了。
林翩翩提着三四分的小心走進去,瞧見顧西城坐在病床上,手上的是一份《申報》,他見林翩翩進來了,叫護士把椅子搬到跟前來。
“明日跟德意志銀行的借款事宜由你去談,李秘書給你打下手。”
顧西城吩咐林翩翩,林翩翩叫李秘書一字不差地記下來。
李秘書看了她一眼,本來想問問林翩翩,她是比自己職位高還是比自己資歷老。後來,他忍了,因為林翩翩正青春年少,顧西城正在虎狼之年。
“為什麽最後決定跟德意志銀行借款?四國銀行裏,德意志銀行的利息不算低。”
顧西城看她還年輕,有些心機,但畢竟涉世未深,道:“德國的軍工廠舉世聞名。”
林翩翩頓悟,問了問顧西城以什麽抵押。顧西城說拿賦稅,他要拿財政部開刀。
林翩翩是個有本事的人,即便她看起來像是個文文靜靜在讀書寫字的閨閣小姐。她沒費多少工夫就将事情談成了,利益均沾,手續合規,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沒有李秘書想的那麽費勁。李秘書跟她要訣竅,林翩翩看了看他說,“我對德意志銀行代表的夫人說她穿的裙子很漂亮,比法國貨、英國貨好多了。”
這訣竅,李秘書使不上。
李秘書發現林翩翩這人是沒有原則的,她能跟英國公使說她看不慣法國人,他們制造的東西也是中看不中用,對法國夫人說英國人都是假正經、假紳士。
女人是一本深奧的書。
李秘書來醫院跟顧西城彙報,還不忘給她穿小鞋。
“這個人擅權亂政,要是男兒身,擱在前朝,定是個大奸臣。”李秘書奉勸顧西城,“她是席三爺的侄女,席三爺這個人……不是很靠得住。夫人最後見的就是他。”
顧西城沉默不言,李秘書不好猜他的心事。
“盯緊她家裏吧。”顧西城叮囑李秘書,順便瞪眼讓他把胳膊拿開,壓着他的傷腿了。
顧西城受傷,在哪個醫院接受治療,沒有告訴自己的家人。
小孩子的心思也不好猜,有時候很盼着爸爸能夠馬上回家來。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坐在花臺上等他,悶悶地想心事,誰跟她說話都不理會。有時候卻又特別嫌棄顧西城,什麽事都跟顧西城唱反調。
小孩子,你哪裏教得好呀?
家庭教師夏晴芳覺得小蠻理應去探望,誰攔着誰就是不懷好意。李秘書打從心底裏地蔑視她,認為是狐假虎威,他是不會告訴她顧西城住院的地址的。姚媽是本來就不知道卻裝作自己知道的樣子,數落夏晴芳,“侬麽好好地當侬個先生麽好哉,管賬噶多做啥西捏?橫豎沒人要承情侬個好,有噶份力氣麽,來來來,來幫我剝兩顆豆。”
夏晴芳差點被姚媽氣出病來,她早看這個老傭人不順眼了。平兒她教小蠻什麽,她都要在一邊管着看着,好似自己會趁機欺負了孩子似的。
她也不準小蠻跑出去玩,一旦自己帶小蠻出去玩。她就冷冷地來一句,“小孩要是出了事,這個事體誰承擔地起呢?我麽大不了走好哉,可侬哪個辦呢?侬沒小孩教了。”
夏晴芳懶得跟姚媽廢話,來找林翩翩。
她自然是知道林翩翩這個人的存在的,她将顧西城身邊的人都盯得緊緊的。夏晴芳跟林翩翩說話很客氣,拿小蠻當說詞,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孩子的親媽。
夏晴芳強調了她是顧西城特地請來教導孩子的先生。
林翩翩心底裏翻了個白眼,說得那麽清楚幹什麽,橫豎跟自己沒多大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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