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信

誠王劉承睿于春花樓前下馬,尚未走近門口,跑堂的眼尖已是一眼瞧見,轉身禀了掌櫃,掌櫃的匆匆忙忙便迎了出來。

“小人給王爺請安。”

誠王劉承睿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身穿绛紅色衣袍,肩披玄黑色大氅,他五官分明,只是面上不帶什麽情緒,看着有些冷漠,周身透着幾分讓人望而生畏的距離感。

劉承睿腳步沒停,眼也沒擡一下,徑直進了春花樓,朝二樓走去,随口問道:“人都到了?”

“是的王爺,幾位公子爺已是到了一會兒了,就在王爺常備的雅間裏,王爺您樓上請。”

“你不用跟着了。”

“是!”

到了樓梯口誠王擡腿踩上木質樓梯,身後掌櫃的弓着腰候着,待見誠王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處,他才支起身子,親自去安排上菜。

誠王專用的雅間外,隔着雕花門板能聽得到裏面一陣的大笑聲,守在門口的兩個小斯,上前見禮,而後起身開門,門一開裏面五個年輕公子轉頭看了過來,一瞬間都收了笑,紛紛起身見禮。

“笑什麽呢,這麽開心?”進了屋子,誠王入座,擡手示意大家坐下。

在座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公主府的小公子趙玉庭,他是幾人當中性子最為活泛也是話多的一個,和誠王的關系也算親近,這會兒他笑嘻嘻的道:“四哥我們在說劉承繼呢——”

誠王道:“承繼長你幾歲,怎可這般稱呼?說你多少次了總也不知改過。”

“四哥說的是,是我這位承繼哥哥……”

劉承睿家中有三個庶兄,他行四,身邊的堂兄弟表兄弟什麽的,親近的就叫他四哥、四弟。

成王劉承睿端起茶展抿了口茶,問道:“承繼如今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你這做兄弟的,不心疼不說,反而還看起了熱鬧嗎?”

趙玉庭笑道:“四哥,這回您可是多慮了,他哪裏會不好過,您不知他這日子過得可是滋潤呢!”

“胡說。”誠王放下杯盞,“邊關苦寒之地,承繼嬌生慣養着長大的,如何受得了那份苦。”

另一位行李的世家子弟道:“王爺您還沒聽說嗎?”

“什麽事啊?”其實誠王自然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麽事,也是聽說了的,但卻故作不知,他道,“這幾日正是收糧稅的時候,戶部的事情有些多,”

李公子道:“昨兒個陛下收了一封來自邊城的密信,信中描述了一番怡王世子如今的狀态……原是封密信內容咱們是無從知曉的,只是陛下看了信之後大發雷霆,一時沒有避人,罵了好一陣子,這才把內容都傳了出來。”

“哦?”誠王面露幾分好奇,“承繼又做了什麽,惹了陛下發了這麽大的脾氣?”

趙玉庭搶話道:“這一回承繼哥哥倒是沒做什麽,只是連城牆也沒怎麽修,到了邊關這些日子也不過是動了幾鍬的土,整日的就是和媳婦一道游山玩水,日子過得是逍遙又自在,不得不說他真是寬心的很,随遇而安,什麽境況下只要有媳婦兒陪着變都能過得自在,以前書中讀到樂不思蜀我還覺得荒唐,今日看來倒是古人誠不欺我也。”

他說着,幾個人又跟着笑了起來,誠王卻沒覺得這事兒有哪裏好笑,修長的手指轉着茶杯,沉默了半晌他道:“你們只顧笑他不上進,可卻沒有看到他性子當中堅韌的一面。”

“堅韌?”趙玉庭不敢置信,“四哥是說他嗎?”

“你別不服氣,我問你,若今日是你有了他這番遭遇,你會如何?”

“我?”趙玉庭想了想,而後皺起眉頭,“只怕我會消沉些日子……”

“你父親母親去了皇陵,自己被打發到了邊城修城牆,雖說不是充軍,但何日能歸也是未可知的事兒,遭遇了這些,若你只是消沉些日子,那說明你還是值得人敬佩的,若換了尋常的公子,只怕這人就廢了。”

誠王話落,雅間裏霎時靜了下來,半晌的沉默過後,趙玉庭道:“四哥你是不是高估他了,或許他單純的只是樂不思蜀呢?”

“樂不思蜀?”誠王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的道,“他又不是傻子!”

……

皇後的寝殿裏皇帝仍是餘怒未消的和皇後抱怨道:“你說他是不是個傻子?爹娘都去守陵了,他自己也被發配到了邊關,他就一點兒不知道上火嗎?還有心思和媳婦兒怄氣,故意弄傷了手不說,還整日美滋滋的讓媳婦兒給洗臉,讓媳婦兒給喂飯的……你說他……這個混賬東西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眼下的處境?”

靠在軟榻上撥着柑橘的皇後娘娘朝正站在地上噴火的皇帝招了招手,皇帝坐到了榻上,仍是一臉的怒氣,皇後将手上的柑橘分了一半遞給他道:“都這一把年紀了,怎麽還是這個脾氣?”

皇帝氣呼呼的道:“這個混賬實在是太不成器了,你說他這個樣子,朕能不生氣?”

皇後娘娘淺淺的嘆了口氣道:“依我看吶,這孩子也不是這般不成器,只是還尚有些天真,陛下前面那句話倒是說對了,他只怕是真的不明白他眼下的處境。”

皇帝皺眉:“難道他是在以為,朕是在吓唬他不成嗎?”

“或許,他是以為陛下只是做個樣子給北魏看的,等風頭過了便會将他召回京來。”

皇帝皺眉。

皇後又道:“說起來也不怪他會這般想,畢竟陛下一直這般疼他,他對您吶,也是孺慕依賴的很,一時之間他哪裏會相信您是真的翻臉了呢!”

皇帝沉默了半晌後,硬邦邦的道:“那朕就讓他相信。”

“陛下打算怎麽做?”

“他不是小日子過得知足嗎?回頭朕就讓人去平漠交代一聲,日後只給他們一個人的口糧,左右他媳婦兒可不是我打發去的。”

吃了瓣桔子皇後娘娘想了想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待明年開春了再将糧食減下來也不遲,如今馬上就要入冬了,若是這會兒減了他們的糧食,只怕這個冬天小兩口真的要挨餓了。”

皇帝沉着聲音道:“知道挨餓,他不知道把媳婦兒送回京嗎?”

“再過些日子可就該下雪了,那邊一旦落了雪可是一整個冬天都化不開,路上也不好走,便是回京也得明年春再說了。”

皇帝氣呼呼的哼了一聲。

——

“阿嚏,阿嚏——”

挑水回來的劉承繼重重的打了兩個噴嚏,晏如瑾擡頭:“着涼了嗎?”

深秋的天氣确實有些涼,可兩個人都穿上了薄棉襖,并不覺得冷,小世子搖頭:“保不齊是我爹娘想我了。”

眼下可不比在京裏,一點小病都有太醫守着,宮裏頭的好藥盡可着用……晏如瑾不放心放下手中的鍋蓋,走到劉承繼跟前,扯了扯他的胳膊道:“低下來一點。”

劉承繼雖是不知她要做什麽,還是聽話的彎下了腰,晏如瑾雙手捧着他的大腦袋,踮起腳尖兒将自己的額頭湊過去貼在了他的額上……

額頭還未抵上之前,小世子見她踮着腳湊了過來,他年輕而稍顯稚嫩的臉上霎時一呆,還以為這破天荒的,晏如瑾是要主動親他,心口竟是咚咚的跳了起來,一時都忘了反應。

呆呆的看着媳婦兒嬌俏的臉龐越湊越近,他臉上發起了熱來……忽的額上一暖……

因着劉承繼是低着頭的姿勢,這般兩個人額頭雖是抵上了,可是嘴巴卻還離得遠。小世子這會兒是滿肚子的歪心思,并沒有反應過來媳婦兒只是想要貼貼他額頭,探探溫度,只見媳婦兒呆呆的便不動了,他還着急的歪了歪腦袋要往前湊……

大腦袋一動,晏如瑾便又抱着把他正了回來,口中還道:“別亂動。”

小世子便沒有再動,姿勢僵硬的過了好一會兒,晏如瑾退了回去……她仰着臉眉尖兒微微蹙着道:“倒是不熱,只是看着臉好像有些紅。”

小世子呆了呆這才反應過來,媳婦兒只是要貼一貼他的溫度……

晏如瑾見他呆愣愣的,還安撫他道:“沒事的,一會兒我煮點姜湯給你,你多喝點,驅驅寒氣便好了。”

小世子的臉上也不知道是個什麽顏色,憋了半天重重的哼了一聲。

晏如瑾聽了皺眉:“你又哼哼什麽哼哼?和誰學的臭習慣?”

小世子不理她,一轉身進了屋子。

瞪了他的背影一眼,晏如瑾也哼了一聲,回過頭來繼續煮飯。

飯菜做好後晏如瑾果真煮了一碗姜湯硬逼着劉承繼喝了下去,姜湯熬的很濃,小世子被辣的皺起了眉頭。

飯桌上只炒了一盤菜,蘿蔔塊兒炖豆子,晏如瑾夾了個蘿蔔塊兒送進嘴裏細細的嚼着,咽下後她和劉承繼商量着道:“阿繼,要不今兒個起,你還是去繼續修城牆吧?若是陛下見你努力,說不定還能早些叫你回京。”

“可是你叫我怎麽幹吶,現在挖挖土還行,後邊兒還有好多活兒就是一個人沒法兒幹的,一個人能修起一座城牆嗎?這簡直就是荒唐,亘古未有的事。”劉承繼想了想問她,“瑾娘,你可還記得我的信送去幾天了?”

“十一天了。”

劉承繼點點頭。

“我想給我爹娘寫封信,要不一會兒我寫好了,你再去趟平漠吧?”晏如瑾問他。

“嗯,你寫吧!”

“你也給父王和母妃寫一封吧,你剛剛不是說他們想你了嗎?我們到了這麽久都沒有給他們去封信保平安,想想真是不該。”

……

飯後碗筷兒收拾了,桌子擦幹淨後,兩人便一道坐在桌前書寫家書,本是各自寫各自的,可時不時的劉承繼就要伸着脖子往晏如瑾那裏看上一眼,晏如瑾覺得他動來動去的攪擾人的思緒,便說他道:“你寫你自己的就是,不住的往我這裏看什麽,難倒一封家書你還要抄我的不成?”

“誰要抄你的了?”

“那你幹嘛看我的?”

“我看看你有沒有和你爹娘告我的狀。”

晏如瑾無語:“我像你這麽無聊嗎?”

小世子便笑着湊了過來,他好聲好氣的道:“那你便在信上誇我幾句吧,他們本就對我印象不好,你又不說我好話……”

“那我誇你什麽?”晏如瑾沒好氣的道,“我誇你整日的使喚我給你擦臉,給你喂飯嗎?”

“那我不是手傷了嗎?一輩子那麽長誰還沒個傷沒個病的?現在我病了你照顧我,等哪天你病了就我來照顧你,誰家的夫妻不是這樣的?”

心弦莫名一動,晏如瑾不出聲了,低下頭繼續寫自己的家信。

……

晏如瑾寫了一封家信給自己的爹娘,劉承繼則寫了兩封,分別是給自己的爹娘和皇帝皇後。

信寫好了他拿着揣上了便走,晏如瑾随他出了屋子,她見天色有些暗沉,擡眼就見天上壓了層濃雲……拉住了劉承繼道:“你看天陰的是不是有些厲害,一會兒可不會下雨吧,要不你明日再去?”

劉承繼有點着急将信送出去,又感覺這四處也沒個風,他便道:“馬上入冬了,沒有那麽多的大太陽了,不會下雨的,我快去快回,沒事的。”

“那好吧!”晏如瑾想了想又交代他,“你要記得餓了自己買點東西吃。”

“知道知道,我走了,你快回屋吧!記得要闩門,有人叫你也不要出來,你這麽笨要是被人拐走了我可不知要去哪找你去。”

劉承繼說着便要走,晏如瑾拉住了他,劉承繼轉回身來:“怎麽了?”

晏如瑾湊到他身前,幫他正了正腰帶,又整了整領子,而後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拉低了一些,踮起腳尖溫溫軟軟的唇瓣印在了劉承繼頰邊,劉承繼呆了呆低頭看她……

晏如瑾輕聲囑咐他道:“我在家等你,你要看着路,不要走丢了。”

“嗯,”劉承繼低着頭專注的看着她低聲道,“在家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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