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分別
行至滁州西北角,我讓車夫停了車,讓他稍等片刻。
江沛之也與我一同下了車。我走在前頭,他跟在後頭。
寒意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身子弱了之後,這點寒風也禁不住了。他見了,往前走了幾步,給我披上了鶴氅。我欲推卻,最終手擡了擡,還是任由他動作。
他道:“天涼了。”
那一句,我怔了怔,朝他淡淡笑了聲,垂首斂眸。手緊緊攥住了氅衣。
沿途已經是斷壁殘垣一片,破爛的磚瓦堆砌在一起,黑漆漆的牆角,破草屋在風中凋零。雪已經融化了不少,走在這條布滿沙土的路上,風聲蕩漾。周圍無人,僅僅只有我們兩個的步子聲。
我看着前方,拐角處有一棵枯萎了的棗樹,很高大。旁邊是個小院,那門已經只伶仃挂着,搖搖欲墜。門上有張破碎的紅福,已經被雨水沖刷褪了色,粘在門上,泛着紅印。
我站在門前,緩緩環視了片刻,最後道:“我們回去吧。”這張望的最後一眼,知足了。
江沛之點了點頭,随我回了馬車。車夫在旁邊給馬兒喂草,見我們來了,便收拾好東西,躍上了馬車。
正當我們準備繼續行路時,不知何時,前頭沖出來一個老乞丐。
那人一頭亂發花白,穿着破破爛爛的灰布衣,一瘸一拐。四肢凍得通紅,腳上沾着黑黑的泥。長長的指甲摳着一個破碗,他趴在馬車前,端着那破碗不停地抖着。那意圖很明顯,是要乞讨。
車夫又下了馬車,往前走了幾步,要驅趕他。哪知他賴皮,轉身抱住車輪子不肯走。車夫惱怒不已,拿着鞭子吓唬他,他還是不肯走,俨然一個無賴。
看着這一出,我将手中的一錠金子扔到了他那破碗裏。那老乞丐朝碗裏瞥了一眼,頓時瞪大了眼珠,笑得眼都眯成縫了。捂着金子就往回跑。那速度,哪裏像瘸子,分明比正常人還正常不過。
一時無語。
原本以為這一出過後便沒什麽事了,未料,到了那客棧,又被訛了一次。
此處本就荒僻,能有家像樣的客棧算是不錯了。我們歇腳的時候,店家也很是熱情招待。端了幾碟小菜,拿了酒上來。聽說我們要住宿一宿,更是樂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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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掌櫃的拿着算盤開始算錢。
“洗腳水,十兩一盆,總共三盆,三十兩。茶水二十兩一壺,總共兩壺,四十兩。馬草二兩一根……”掌櫃的手下撥弄着算盤,噼裏啪啦算得飛快,口中念叨着,“總共七百五十八兩。”
我們目瞪口呆,聽着這話,怎麽都像是在訛人。哪兒有這麽貴的店?
車夫最是沉不住氣,罵罵咧咧,氣道:“你這店莫不是黑店?哪兒有這麽貴的算法!”
掌櫃的捏着嘴角的胡須,道:“你要是嫌貴,不住這兒就是了。現在還想賴賬不成?”他歪了歪頭,眼角閃了閃。
瞬間周圍多了幾個大漢,欲向我們走來。
我見他們劍拔弩張,不想鬧事,便上前拉住車夫,對掌櫃的道:“我們付。”
車夫急道:“姑娘,有錢也不能這麽浪費啊!”
我笑了笑,制止他,從包袱裏找了錢出來。好在出門帶着些銀兩,這麽一付,幾乎都用光了,只剩下銀票。
江沛之始終未作聲。我們付了錢,便拉着馬兒走了。車夫還是不滿我的做法,氣呼呼跨上了馬車。
江沛之扶着我也上了馬車,輕輕道:“小心些。”很是體貼。
“窮山惡水養刁民吶。”我嘆道。
江沛之依舊默然,他大概也是知我心底失望的吧。這兒,果真不是我所想的模樣了。
到西林,已經是三日後了。
此處因被群山環繞,風景獨好,有不少綠樹竹林。冬季在這兒宛如春天。水也未結冰,潺潺流淌。那園子便臨着這溪水,種滿了綠竹,很是清幽。
江沛之這一路都很沉默,倒是我說了許多許多,諸如往事,諸如故人。他很認真地聽着,時不時點點頭。
我笑着說:“實話說,你的眼睛很好看,和故人很像。”
說這話的時候,他也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權當玩笑。
他的眼睛确實好看,丹鳳眼,細長,黑白分明。尤其是他深深看人的時候,沉如幽海。
這幾日我們收拾了東西,整理出了住的房間,暫時安置好了。車夫領了錢也走了,臨走前還跟我說滁州那事,讓我多個心眼,不要全任別人宰割。我抿了抿嘴,笑着道謝。卻是一番好意,在他眼裏,我這麽做便是太傻了。
這個冬日,即将這麽過去。
自從大事已了,我好似開始漫無目的起來。曾經的仇家也銷聲匿跡了,不曾來尋。忽然之間,仿佛一切都變得寧靜起來。趙辛尤也沒再來找過我,江沛之也不曾離開過。
躺在長椅上,仰頭看雲卷雲舒,一瞬間好似老了幾十歲。
“二月了。”我喃喃道。
江沛之在身後給我遞了杯茶,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我看着他滿頭大汗,于心不忍道:“何苦呢?買些個丫鬟奴才進來多好。”
他搖了搖頭,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依然堅決拒絕。
不知他為何如此堅持,這園子不大,但所有的事他都做了。劈柴,跳水,做飯,洗衣……我欲幫忙,他卻将我攔在門外,不肯讓我碰絲毫。
難道我竟如此嬌氣了?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心中有點兒氣。看着他認認真真搓着衣服,只好無奈嘆氣,坐在一旁不作聲。
春意開始泛起,我看見牆頭的柳樹開始冒芽了。好些日子未出門,每日在這園裏閑逛,有些無聊。但最無聊的,應屬江沛之了吧。真是苦了他,整日幹着各種雜活。
許是犯了春困,我開始怠惰起來,整日慵慵。一日中有一半時間在沉睡,乾坤發作地愈發頻繁。縱是如此自在,也不見好轉的跡象。
“怎麽了?又發作了?”江沛之見我捧着那茶,臉色發白,便急忙走過來,伸手探我額頭。
他那常年練武的手有薄繭,動作很是輕柔,眼中有十分的關懷。我微微點了點頭,往屋裏去。
他接過茶杯,小心翼翼扶着我,好似怕我跌倒。
我推了推他的手臂,笑道:“我還沒這麽柔弱。”剛說完,便忽地倒了下去。雙腿發麻,胸口一陣疼痛。
江沛之也不顧了,橫抱起我,将我放在了長椅上,挽起袖子替我把脈。我捂着胸口,皺眉出聲道:“你別管我,我躺一會兒就好。”
他沒理會我的話,垂着頭,只牢牢攥着我的手,很緊很緊。好似生怕我突然離去般。每一次病發,他便只在一旁握着我的手,什麽話也不說。但那手中的緊張,卻絲毫不減。
空氣忽地沉悶了起來。
良久良久,心悸了去,我恢複了平靜。喘着氣,長長舒了口,大汗淋漓。
這個季節,大概是不适合出門的。
前幾日大夫來了,探病完,卻只是對我不住搖頭,讓江沛之為我準備好後事。他們在門口的談話,我一一知曉。
“大夫怎麽說?”我假裝沒聽見他們談話似的,漫不經心問他道。
他卻摸着我的頭,柔聲道:“大夫說,服了藥,再過幾個月便能好轉。”說謊也如此自然。
“嗯。”我點了點頭,笑着倚在他肩上。
這一日,我分外安靜。藥,盡數喝了。飯,盡數吃了。直到天快黑了,才随他往屋裏去。
他如往常給我遞了茶,我卻笑着道:“飯吃太飽,喝不下了。”推給他,讓他喝。
他低頭看了眼茶,一口氣喝光。扶着我上床,幫我吹了燈,關好門,便往隔壁屋子去了。
我聽見暗夜裏,他的房門重重關上的聲音。躺床上,等了估摸半個時辰,算着他應該睡了,才偷偷起身開門去。
到了隔壁,悄悄打開他的房門。他的屋裏很幹淨,有淡淡的茶香。我把桌上的油燈點了,拿着燭火到他床邊。火光一照,果然,他睡得很熟。剛剛茶裏下了迷魂藥,他喝了這滿滿一杯茶水,怕是要一天才能醒來了。
他那俊美的臉上,此刻顯露出少見的柔和,十分安詳。我伸手碰了碰,冰冷的指尖觸到他光滑的皮膚,宛如中了利刺般猛地縮了回來。讷讷收回手,重重嘆了口氣。
吹了燈,将門輕輕關好,提着那把凰劍便出了門。
春寒尚未歇,料峭晚風拂面。我只帶着這把劍,背着早已準備好的包袱,往澹州去。疾步行了數餘裏,體力便開始不支起來。身子虛弱到如此地步,比以往還厲害,我心下已經有了打算。
行路一夜,憑着一身輕功,竟也快到澹州邊境了。西林離澹州不遠,但也不算近。一路下來,仿佛虛脫,魂都快丢了。在茶寮處休息了一會兒,繼續趕路。
總覺得身後有人跟着我,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多年的戒備,自然不敢掉以輕心。
行至半路,我感覺到身後那人離我越來越近。便止住了腳步,回頭道了句:“出來吧。”
果見一柱子後轉出來個人,卻是江沛之。
略訝然,問道:“你不是……”
他手中提着劍,背上背了個不大的包袱。他上前幾步,捉住我的手,隐隐有些愠色。定定看着我,道:“你就這麽想甩開我嗎?”
心中微微一刺,有些疼。撇開臉,冷聲道:“是。”
他握着我的手很用力,垂着手,聲音沉如鐵:“你,果然不認得嗎?”
我不解,甩開他的手,道:“就此別過。”轉身離去。
他在原地停頓半晌,最終還是艱難轉身,朝我相反的方向去。
自此背道相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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