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承香殿自廳堂到內室都燒着地龍,整個大殿烘的暖暖的,盛氏一進承香殿就脫了身上穿的寶相花紋的刻絲灰鼠鬥篷,身邊的宮人乖覺的接了過來,都知武安侯府的這位大少夫人是昭陽夫人的胞姐,情分非比尋常,萬萬怠慢不得。

盛氏不着痕跡的打量着承香殿內的擺設,入目之處無一不是精致華美,奢華異常,比起興慶宮來卻也相差不離。

“見過昭陽夫人。”昭華是一品的國夫人,盛氏卻是四品的恭人,随時嫡親的姐妹,在這宮裏卻也不可沒了規矩。

昭華哪裏肯受盛氏一禮,未等她彎膝已伸手托住了她,描繪的精致的紅唇輕輕一彎,嗔聲道:“姐姐與我還講什麽規矩。”

“在宮裏仔細些是好的。”盛氏微微一笑,目光卻落在了昭華小手指套着的護甲上,那雙手纖細玉白,嬌嫩無比,而那一寸長的赤金護甲上鑲嵌着米粒大小的各色寶石,繁複而華美,她心裏一陣恍惚……

昭華笑了一下,驕矜中帶着幾分不以為然:“在承香殿哪裏用這般小心,姐姐只管在興慶宮穩妥些就是了。”

盛氏微微一笑,這話說的底氣十足,卻也不是嬌縱二字可以說明的,想來在宮裏的日子阿秾也不曾受過什麽閑氣,想到這,盛氏提着的心總算放下了一些。

“這屋裏地龍怎麽燒的這樣暖,眼下天也沒有那麽冷了,雪都融了,你雖畏寒但太過燥熱也不易養身。”

昭華笑道:“不耐煩在屋裏還要穿的厚實,就讓人燒的暖了些。”一邊說着,一邊推了小幾上的花卉紋藍色琉璃盤過去:“姐姐嘗嘗,剛進貢來的蜜瓜,雖比不得當季的香甜,可我吃的倒也不差,一會姐姐帶兩個回去給圓哥兒嘗嘗鮮。”

“這個時節甜瓜可是稀罕物,想必是聖人特意讓人從邊疆運來的吧!”盛氏嘗了嘗,确實又甜又多汁:“可不敢拿兩個回去,只帶了一個讓府裏的人嘗個鮮就是了。”

昭華懶懶的靠在羅漢床一側,拿着帕子沾了沾嘴角,說道:“一個哪裏夠分,就知你要做人情才讓你帶了兩個回去,一個送到老夫人那裏,另一個大伯母那送一半,圓哥兒留一半,餘下的人管她們做甚,老夫人還能短了她們的嘴不成。”昭華說着,想起了剛剛宮人挂在臂彎上的鬥篷,問道:“我記着寶相花紋那件鬥篷是去年的做的了,怎麽姐姐今年還穿着。”這便是不當家不知當家的難處了,像她們這樣的人家,每年入了秋就要開始準備冬日的衣衫,皮料的鬥篷怎麽着也要備上兩件,而這次盛氏入宮卻是穿着去年的舊鬥篷,昭華不免要問上一句。

“這件攏共也沒穿過幾次,偏你眼尖。”盛氏一笑,目光忽兒的一凝,落在昭華右手拿着的一方帕子上,問道:“你手上的帕子是天香絹的吧!”盛氏想起老夫人前不久給了徐氏小半匹,讓她歡喜的不行,到了也沒舍得裁上一身裙衫,最後還是給了圓哥兒做了二身外衫。

昭華撇了一眼手上的帕子,一點頭道:“姨媽賞了一匹,我瞧着這料子又軟又柔,可這個時節就是做了春衫也上不了身,就讓人裁了幾方帕子,秀了幾個不同的花樣,姐姐喜歡我那還有大半匹,你帶回去等天暖和了做身衣裳來穿。”想了下,又道:“我那還有整張的紫貂皮料,正好夠拼件鬥篷,姐姐也一同帶回去,過幾日年節就到了,聖人登基第一年少不得要大操大辦,但凡有品級的命婦都要進宮請安,便是每個人說上兩句話也要耽擱不少時間,等在外面少不得要受了寒,你進宮來給姨媽拜年正好穿着防寒。”掰着手指數了數日子,昭華笑道:“回去就讓針線房的人做,到年節正好穿上。”

盛氏不免失笑:“我倒成了來你這打秋風的了。”

昭華盈盈一笑,眉宇間說不出的天真嬌媚,語氣親昵的嗔道:“這話是怎麽說的,難不成姐姐和我還要分個清楚?”

盛氏笑道:“知你好東西多,我就厚着臉子一回領你的情了。”說笑一番,盛氏才正了正臉色,問道:“聖人那可了說法?”

昭華不解其意:“什麽說法?”

“糊塗。”盛氏搖了搖頭,又想着昭華日日都在宮裏,哪裏曉得外面的事,便與她細說道:“你和齊安知還未和離,這事人盡皆知,一日不與他斷了關系,你哪裏又能名正言順的在宮裏住着,少不得要讓人說嘴。”

昭華嘴角一翹,很是漫不經心:“過年時魏王府的人必然是要進京的,也就在這幾日了,到時候總能了斷的。”邊說,邊呷了一口香茶,借此瞧了瞧盛氏的神色,才把聲音壓低了幾分,道:“昨個姨媽還說起了這事,很是不悅,直說魏王府的人沒有眼力。”

盛氏神色微動,“哦”了一聲,才道:“魏王妃是個糊塗人。”

昭華笑了笑:“魏王不糊塗就成。”這事就此接過,不論是昭華還是盛氏口不在提,裏面的意思,不用細說盛氏已經明白,能有這句話,已是昭華瞧着盛氏與魏王曾經的情分才會提點一二。

吩咐人去傳膳,又與盛氏閑談了一會,等膳食上了桌,随意的吃了幾口,昭華才與盛氏說起今日讓她進宮的緣由。

“我心裏一直惦記着這事,原是時機不對就沒提起,眼下這天已經變了樣,倒是想和姐姐商量商量給父親過繼子嗣的事情。”

盛氏聽了這話微微一怔,這事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早先顧及太上皇的态度,不敢提起這事,又怕真過繼了子嗣貪圖盛家的財産,讓阿秾吃了大虧,這才在族裏提起這事的時候借着姨媽的勢壓了下來,雖說遺憾,可她總得為活着的人打算。

“好端端的怎麽想起這事了?”

“也不是無端端想起的,只是想着日後我們若去了,父母親墳前連個上香燒紙錢的人都沒有,不免凄涼。”昭華輕聲說道,眼眶一紅,落下淚來。

“快別哭了,說個事還把你招惹的落了淚,可不讓人心疼。”

盛氏遞了帕子過去,昭華也曉得眼下是說正事的時候,接了帕子按了按眼角,繼續道:“我想着也不挑剔出身,只要是盛家的血脈就行,關鍵是父母的人品得好,這樣生出的孩子也會是厚道人,年紀越小越好,曉事了免不得惦記家中父母,養不熟。”

“是這個理,有咱們扶持着,就算不是個上進的,日後的前程也不會差了,就怕是那養不熟的,大了以後反倒是要怨恨我們讓他與父母分離。”盛氏輕嘆一聲,這人選卻是不好尋的。

昭華點點頭:“我和族裏的人來往不多,人選還得姐姐費些心思,倒也不急于這一時,慢慢挑就是了,說不得日後還能有其它機遇。”她原倒是想過招婿,也給盛家留個香火,可細細想來,哪裏又有好人家的兒郎肯上門入贅的,現如今,這個念頭便是想也是不敢想的了。

“我原本想着等三郎成親以後從他孩子裏挑一個過繼過去,也不過擔個虛名罷了,總歸還是養在自己家了……”

昭華倒是與盛氏想到了一處去:“這事不妥,安家人哪裏能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得讓人抓了這把柄,到時候因此壞了二郎的前程,倒不如日後從我這挑一個承嗣。”

盛氏輕嘆一聲,又指着昭華嗔道:“胡鬧了不是,日後你的孩子如何能過繼出去。”

昭華撇了撇嘴角。又見盛氏眼底帶着幾分愁緒,便道:“姐姐也不用着急,仔細的尋總能找到适合的人選,這種事情總要講究個你情我願才好。”

盛氏點點頭:“慢慢挑吧!真若放了話風出去哪裏還怕尋不到情願之人,就怕這人啊!一旦日子好了那不思進取了,最後反倒墜了父親的英名。”

昭華很是贊同的點着頭,附和着盛氏的話,卻見她笑意稍淡,似有什麽心事一般,不由出言道:“府裏可是有什麽難事不成?”

盛氏原是想搪塞過去,不願給昭華添堵,後一想,她的心事也只能和她說道一二,便是苦笑道:“還不是為了三郎的親事。”

昭華眼底染上幾分笑意,脆聲道:“這可是好事,姐姐怎麽還煩心上了?是瞧中了哪家的姑娘卻說了親不成?”這話便有幾分玩笑的意思,盛氏相看兒媳又怎麽會不打聽個清楚。

“是相看了幾個,我瞧中吏部侍郎傅家的小女兒,人娴靜又柔順,想着和徐氏也能相處得來。”盛氏眉頭蹙起,眼底帶了幾分冷意:“婆母卻是相中了穎川侯府的嫡次女,和汪氏正巧是表姐妹。”

昭華沉吟片刻,思量了一番,才道:“若說門第還是穎川侯府的姑娘高一些,便是和汪氏是表姐妹也無礙,難不成還有不向着自家夫君的道理,那傅家姑娘論門第,倒是高攀了三郎。”

“話是這樣說,可高門的姑娘卻不适合做小兒媳。”家和萬事興,盛氏斷然不會看着安昆和安昱兩兄弟因內宅之事起了沖突。

昭華明白盛氏的意思,徐氏出身不算高,若是弟妹是侯府的千金,一時半刻倒是無礙,可日子久了,免不得生出一些事端,成了禍家的根本。

“只是可惜了三郎這樣的品貌,若不然在仔細挑挑?”昭華笑盈盈為盛氏斟了一盞茶:“這內宅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姐姐怕高門的姑娘和徐氏相處不來,又怎知娶了低門的就不會生出事端了?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屈了哪個姐姐不心疼?三郎那樣出衆的人物,真若娶了傅家的小女兒我都覺得委屈。”

盛氏微聲一嘆,苦笑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家出嫁的幾個姑娘婆家都家世平平,唯一的嫡子倒是個讀書上進的,可年紀尚小,也瞧不出什麽來,我想着這樣的家世他家的小女兒便少了幾分依仗,又是那樣的性子,剛進門來少不得行事謹慎謙恭些,等過了這幾年,府裏也安生了,便是她心大了,倒也無礙。”這話裏終究透出幾分遺憾來。

“姐姐好生糊塗,只想着家宅安穩,怎麽不想想二郎和三郎的前程,徐氏本就家世平平,不能為二郎添幾分助力,如今三郎說親正是該拟補這一不缺憾才是。”昭華搖了搖頭,又道:“你想着退了一步,可曾想過二郎是否會甘心,難不成一輩子都要低了別人一頭?若是同胞兄弟倒是順理成章,可畢竟不是一母同胞,如何又能同心,你就忍心瞧着二郎和三郎在別人手底下讨生活不成?”

“你不知侯爺的身子骨如今越發的不好了,倘若還有時間,我如何肯善罷甘休。”盛氏語氣悵然若失,天時地利人和她母子三人是一樣未占。

昭華嘴角微微一勾,很是有幾分氣定神閑的呷了一口香茶,之後才笑道:“不是我說,姐姐你聰明一世怎得就糊塗一時了,武安侯如何與二郎又不相幹,說句不好聽的話,武安侯是得了太上皇的恩典,爵位才可往下延續,可到了姐夫這,他一沒有從龍之功,二不是聖人的寵臣,三又與皇家不沾親帶故的,難不成武安侯這爵位還想世襲?姐夫能否當成武安侯,這爵位是否遞降可是聖人說了算的,姐姐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裏,眼下該着急的是武安侯,是姐夫,還有侯府的長孫,可不是姐姐你,且別忘記了,這宮裏還有姨媽在,聖人又是姐姐的表弟,莫不是還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這給別人做嫁衣的賠本買賣可沒有人會做的。”

盛氏本就個聰明人,昭華此番話一出,便點醒了她,可不正是這個理,如昭華所言,他安峻茂又不是在聖人面前挂了名的,想要襲爵還得聖人點頭,再之後的哪個兒子襲爵還是聖人說了算,二郎也不是沒有一點機會的,他安峻茂若想當這武安侯還得仔細籌謀,保不準要通過自己走姨媽這條路,焉能沒有付出。

“姐姐回去和二郎說,不用急,平日裏行事如何依舊如此,這武安侯的爵位若落不到他的頭上,咱們也不會成就他人的好事。”昭華紅菱唇一翹,笑吟吟的說道。

盛氏點着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忽兒的神色一變,又道:“可就怕突生變故。”

昭華嘴角抿了抿,沉思了片刻,之後叫蕙蘭進來,搭配:“聖人勤勉,也不知眼下用沒用膳,你去紫宸殿問問,若陳總管問起我,便說我今日身子不太舒坦,胃口不大好。”

蕙蘭眼底閃過一絲疑色,卻也沒有多問,只應了下來,便轉身走了出去。

盛氏似要言語,卻見昭華輕輕擺手,身子越發慵懶的靠在榻上,笑道:“姐姐又不是不知我這是老毛病了,入了冬又有哪一日是胃口好的。”

盛氏握着昭華的手,萬般言語也不知從何說起,她如何不曉得昭華此舉是為了她的事情。

“嫡親的姐妹,姐姐所想我知,多餘的話便不用說了,自家人如何能不向着自家人。”昭華微微一笑,這人的心都是偏的,且也讓她自私一回,難不成她曲意至此還不能為親人謀求一個前程。

昭華算不過千般人心,卻偏偏能拿捏住齊光的心思,不出所料,沒過多久殿外就響起了請安聲,随着步伐匆匆的響動,隔着偏廳與正廳的簾子被打了起來,一明黃錦服的青年邁步而入。

盛氏趕緊起身請安。

齊光探手虛扶,臉上帶着幾分急色,口中道:“表姐無須多禮。”說話間,人已來到羅漢床邊:“可是哪不舒坦?怎麽也不叫太醫來瞧瞧。”

昭華作勢要起身,就被齊光攔住:“身子不舒坦還起身做什麽,好生倚着就是了。”一邊說,一邊把蓋在昭華腰腹間的錦緞薄被往上拉了拉,這動作他做的慣熟,倒也不覺有什麽不對的樣子,卻不知這番舉動落在盛氏眼中已夠讓她驚訝。

昭華倒是嫌他膩歪,擡手推了推,又扯了蓋在身上的錦緞薄被,紅豔豔的小嘴一撅:“這屋裏地龍燒的暖的很。”春水似的明眸一睨,便隐約透出幾分嬌媚之态。

齊光卻也不惱,昭華這話耍着小性他習以為常,且歡喜的很,覺得比早先冷冷淡淡的樣子可喜人招人疼,笑眯眯瞧她一眼,剛覺得她身上微涼,可瞧着精神頭倒是還好,一張小臉兒粉粉嫩嫩,嬌滴滴的倚在榻上,那柔柔的身段說不出的好看。

“表姐且坐。”齊光分神注意到盛氏站在一旁,便笑着說道,見她坐下後,又道:“表姐閑着無事不妨常進宮來陪阿秾說說話,免得她自己一人無趣。”

昭華不等盛氏開口,便道:“姐姐哪裏得空,府裏一大家的事要她操持,如今又事趕事的,今兒能得空已屬不易。”說罷,玉手輕擡扯了一下坐在自己身旁的齊光一下,神情透着幾分親昵,語氣也是嬌嬌柔柔:“說起來還是要怪聖人才是。”

齊光不覺失笑,問道:“怎麽還是朕的錯了?”

昭華睨着齊光,頗有幾分似笑非笑之意,偏生眼波流轉道不盡的嬌媚之态,齊光自來在昭華面前伏低做小慣了,便是眼下有盛氏在,也拿不起架子,只管哄着她來,聲音放的越加溫柔:“若是朕的錯,阿秾且說上一二來。”

昭華也知過猶不及的道理,紅唇微彎,笑吟吟的道:“聖人真要我說?只怕我說了我聖人倒要多心了。”

“刁鑽。”齊光搖頭一笑。

嘴角一翹,昭華溫聲軟語:“聖人不知,武安侯的身子骨越發的不好了,侯府也人心不安,雖說這話說出來寒心,可事關一家子的前程,誰能不上心呢!”

齊光嘴角笑意淡了一些,他自是明白這話裏的潛在意思,便看向了盛氏,道:“一會朕是個太醫随表姐回府給武安侯好生看看,讓他安下心來,他是歷經三朝的老臣,這份體面朕還是會給的,讓他放寬心養病。”

“臣婦謝聖人恩典。”盛氏趕忙起身叩謝聖恩。

齊光微微擡手,示意盛氏起身,溫聲道:“朕明白表姐所想,是人都有一份私心,就連朕亦如是,只是有些事不是偏心便可的,若日後峻茂請封,朕的私心自是要用到自家人身上的。”齊光沒說,他這一輩子的私心怕是都用在一個人的身上了,但凡她所求的,他總是願意成全。

這話已不用說盡,盛氏在明白不過,饒是她素來穩重也不禁面露喜色,再次起身恭敬的叩謝這份恩典。

齊光淡淡一笑,瞧了眉眼彎彎的昭華一眼,伸手在她俏麗的鼻尖上一點,戲谑道:“你這心思但凡用在朕身上一二朕在沒有什麽事不能如你的意了。”話中到底帶了幾分不如意,他一片真心戴她,總是盼着昭華能回報一二。

昭華嘴角噙着個笑,明澈的眼眸滿是笑意,嘴上嗔道:“聖人怎知我的心思就不曾用在您的身上了。”說罷,輕輕含唇,那雙且長且大眼睛輕輕眨了眨,很是俏皮。

這話卻也是不假,她一番心思不管是今生還是前世皆用在了齊光的身上,兩輩子加起來能讓她如此用心琢磨一個人的,也唯有齊光一人了,說是情債也好,說是孽緣也罷,她和他鬧了兩輩子,到底也沒有逃開他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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