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深秋已至,月光如洗。下班後,陳遠下意識便開車來了西山,坐在李越和的別墅門口,依舊點燃一根煙,不帶什麽意味地放空自己,直到煙開始燒手才将煙頭碾死在臺階上,留下一個又一個黑漆漆的圓點。

他不再去擦那些醜陋的斑駁,只是麻木的釋放着自己的悲傷與無措,等待黑夜,也等待黎明。

莫約八點鐘的時候,穿着黑底白條紋的中年男子朝陳遠走來,陳遠有些詫異,擡頭看他。

男子走得更近了點兒,卷攜了涼氣,讓陳遠下意識的抗拒。男子帶點兒鄉音,顯然是臨近省份來的務工人員,高聲問,“着是李越和先生家嗎?”

陳遠愣了愣,細細打量了幾眼,才看到男子胸前印的順豐兩個字,意識到男子是想送快遞。陳遠有幾分詫異,李越和離京已有一年,沒道理此時有郵件。卻也只是點點頭,對男子說,說,“辛苦了,給我就行。”

男子面露狐疑,嘀嘀咕咕,“大冷天兒的,你一個人坐這兒幹哈?簽收一下。”

陳遠接過快遞小哥遞來的紙幣,一板一眼的寫上自己的名字。

他對着路燈小心翼翼地看着這封平郵,最後在粘附的快遞單上看到了:信用卡賬單五個字。

隐秘的渴望如同煙花一樣在陳遠的心底炸開,仿佛一切的結局與答案都寫在這小小一份郵件上。他一點點撕開膠條,半分不馬虎,手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激動,哆哆嗦嗦地抽出這簡簡單單的一張賬單。

賬單上面,零零散散有幾筆消費,沒什麽異常,只有其中一筆,是西藏銀行的POS機劃去的。

如此不常見的地方性銀行,很快引起陳遠的注意,他皺緊眉頭,試探性的搜索西藏銀行的營業網點。

一番了解後,陳遠當即定了北京到貢嘎最早的機票。

他不必去打包行李,只是給老秦打了個電話,拜托他幫忙照料小越些時日。他不必休整生息,對戀人的想念會為他拭去一路奔波的勞累。

飛機即将起飛的時刻,他在微信置頂的對話框中輸入:等我。

看到消息顯示為發送,他才将手機關上,攥在手裏。

萬裏的燈火映在眼中,他卻只懷念他的心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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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貢嘎機場的瞬間,他才意識到藏區的低溫是如此難耐。他裹了裹身上挂的毛呢大衣,迷茫的張望着四下的馬路。

條條大路通羅馬,卻沒有一條可以直達戀人的身邊。

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僅僅憑借一張賬單萬裏尋夫是多麽可笑的難度。

他轉身回到機場,找到一家租車公司,租了輛吉普,開着手機導航,慢慢悠悠的晃到拉薩城區。

整個拉薩四家西藏銀行,他一家家的開過去,明知道來自西藏銀行的消費記錄不過是POS機的歸屬,明知道李越和大概率從沒出現在這家地方性銀行過,明知道自己這般做根本沒什麽意義,只不過是自讨苦吃,自求心安,只不過是注定沒有答複的自顧自說。但這毫無意義的掙紮卻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

他從白天走到黑夜,僅帶着人類的基本反射,在這片遼闊又寂寞的土地失魂落魄又狂熱急切。

他不能停止,只有不斷地追尋,才可以阻止漫天的思緒。他不能一個人面對黑暗,一個人的寧靜更是無邊的黑洞,吸走他所有的生氣與活力。

他一路尋找,一路茫然,一路帶着希望走至失望,直到精疲力竭,才尋了家賓館,鞋襪都未脫,便倒在床上,陷入深深的睡眠。

他像潛伏在拉薩的幽靈,走過了大街小巷,從剛開始需要依靠導航,到最後閉着眼都能在拉薩的城區走好幾趟來回。

天越來越冷,轉眼便入了冬。藏區的寒冷讓他手腳冰涼,可卻渾渾噩噩,不知道買身衣服。

傍晚,本就人口寥落稀少的街口變得更加寂靜,只有幾聲汽笛劃破黑夜的安寧。他盯着明亮溫暖的煙酒商店的櫥窗內羅列的各國洋酒,無意識地吞了口唾沫。推開門,走進去,盯着展示櫃裏的洋酒看了很久,卻兀自搖了搖頭,他不能醉酒誤事,他還要尋找他的愛人。于是只得走到貨架旁,拿了五罐青島啤酒,抱在懷裏,然後默不作聲的掏出手機結賬。

穿着紅色制服的收銀員一邊嚼着口香糖一邊沒好臉色的嗤笑他窮酸,最後在陳遠推門離開的瞬間掏出手機,飛快的編輯了條微信,向好友吐槽店裏來了個大帥哥,只不過是個小氣鬼,盯着好酒看了半天卻只買五瓶青啤。

陳遠來不及走回賓館,便坐在煙酒商店的門口臺階上,拉開易拉罐,就着手中點燃的香煙,兩口将啤酒喝完;再打開第二罐,依然是兩口喝完,如此往複,直到五罐啤酒皆已成空。

他把五個空易拉罐一一從中間彎折,然後又逐一抛進旁邊的垃圾桶裏,最後邁開沉重的步伐,開始新的探尋。

在這裏,他過着最原始的生活,鐘表對他而言成了最無用的存在,他只需要在睜開眼睛的時刻起身尋找,在困乏難當之際倒在床上,其他的一切,于他都是無益,他什麽都不再在意。

酒精與疲憊共同作用在他強健的身軀之上,他行将就木的模樣,仿佛枯萎千年的胡楊。

第二天,陽光透過偷工減料的粗糙窗簾直射他太陽穴時,陳遠才混混沌沌的清醒過來,從上到下,軀體無一處不是酸痛。他抓起手機,那個看了無數次的對話框卻依然是一片靜默。

一條微博推送卻突然彈了出來,上面寫着BM公司總裁齊汛深陷**門,尺度之大令人咂舌。

陳遠福至心靈,突然意識到什麽,在百度的搜索欄輸入BM。

點進BM官網,在一堆企業介紹和招聘信息下面看到了社會責任這一欄目。

陳遠帶着些不确定的點開它。從18年秋天,到現在,每一條公告都不放過。

一年間,BM像不同地區的不同項目做出了大小三十餘筆捐贈,陳遠看得眼花缭亂,無從下手。

他只得一條信息一條信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嚴加篩選,每一個不懂得名詞,每一個沒聽說過的地方,每一個模棱兩可的項目都仔細檢索,任何一條可能攜帶信息的線索都不願放過。就在山重水複之際,他把目标鎖定在了2018年啓動的光纜通項目。

光纜通項目是由中國基站公司牽頭,三家運營商均有參與的大型基站項目,目标在于解決邊遠地區4G信號的覆蓋問題。

陳遠反複将項目名稱,西藏,邊遠山區,BM幾個名詞排列組合輸入在搜索欄中,終于翻到一條19年2月份的新聞:光纜通項目正式進入墨脫。

陳遠對這個邊塞小縣自然是聞所未聞,他只能再次搜索,更多的信息彈出來:來自全國的技術專家正式進入墨脫。新聞發布的時間正是2019年1月。

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李越和就在那兒。

不知近鄉情更怯是不是刻在所有人類骨子裏的情感,陳遠在這一刻卻又沒了那份焦灼。太久的等待和尋找讓他反而不再急切,他開車去了商場,為李越和挑了一身最暖和不過的羽絨服,複又為自己買了同樣款式的。

他在食物區兜兜轉轉,買了許多吃食,有蔬菜瓜果,也有肉食幹魚,有面包牛奶,也有幹果罐頭。

他複又轉到日用品區,鍋碗瓢盆收拾了一大堆,一同搬到車裏去。

帶着滿腹的愛意和沉甸甸的思念,陳遠再次走上追尋的路途。

抵達墨脫的當晚,陳遠住在了墨脫招待所。

第二天濛濛亮,他四處詢問打聽光纜通技術團隊的施工位置,聽不懂的方言,有意的刁難,模模糊糊的描述,他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又耗了多少油。終于在日落前,陳遠找到了技術團隊的大本營。

夕陽的餘晖下,他看到他的戀人坐在高高的三角梯上,雙手伸到一堆線纜上,手上戴着略顯厚重的絕緣手套,手指卻依然靈活的在無數纜線間穿梭。

只肖得一眼,只肖得一個背影,陳遠便頃刻認出這一定就是李越和。哪怕這些日子他瘦的厲害,哪怕他此時做着以前未曾在自己面前做過的事情。

坐在三角梯上工作的戀人似乎聽到了來人的腳步聲,卻沒回過頭,只是自然而然的問,“要開飯了?等等,我弄完這點兒——”。

陳遠沒有答複,眼淚順着他的臉龐掉下來,“啪啪”的打在地上,在泥土上形成一個又一個濕潤的圓。

“小王,怎麽了?”背對着陳遠坐在三角梯上的愛人沒收到同事的答複,有些疑惑,開口去問。

陳遠再壓抑不住自己,小聲的抽泣出來。

李越和的背影顯然是僵硬了片刻,随機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來,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的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橙紅的光打在李越和的臉上,他黑了不少,臉也因為整日的曝曬和幹燥的天氣變得粗糙而皴裂,卻掩蓋不了雙眸中的光彩和真情實感的快樂。

陳遠盯着李越和,貪婪地用目光臨摹着他的每一寸皮膚和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真好,他還能這樣笑,真的很好。

李越和半站起身,虛空中做了個張開雙臂的動作,陳遠下意識去迎,下一秒一個身體迅速落入他的懷抱,巨大的沖力令陳遠一個踉跄站不住便倒在泥地裏。一同跌落的瞬間,陳遠将戀人死死的護在懷裏,親吻他的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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