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小越,你想好去哪讀高中了嗎?留在國內,還是去美國——”李越和問道。

陳越看着李越和,試探性的開口,“我可以讀西雅圖的西北中學嗎?”

李越和愣了愣,他盯着陳越的臉龐看了許久,才接受孩子真的長大了這個淺顯的事實。

他明白,眼前的這個孩子已經不再是那個時時需要父母遮風擋雨的嫩芽,而是一株在泥土裏生了根,長了幹的樹苗。

他自問不是個掌控欲很強的人,卻在察覺孩子的成長後若有所失。大抵為人父母總是糾結,父母親情又總帶着悖論:一面希望孩子茁壯成長,一面又希望這個過程能夠慢點、再慢點。

他心裏空空的,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旋即問,“為什麽想讀住宿制高中,你不想住在家裏,跟爸爸媽媽一起嗎?”

陳越皺了皺眉,他不是不想跟父母住在一起,他只是不想拖父母的後腿。

他是那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父母的驕傲,而不是一輩子雛鳥,在父母的蔭庇下渾渾噩噩。

如果抽離可以讓他清醒,如果分離可以讓他蛻變,他覺得這何嘗不是個最優的選擇。

陳越知道自己的這個選擇對李越和來講必然不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心有不忍,便柔聲安慰道,“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也會經常回家。這樣你們也有了更多時間去旅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挺好嗎。”

李越和慌亂的點點頭,撇過頭看向陳遠的眼神有些尴尬。

陳遠深吸了口氣,迅速把車停進車位,說,“到家了。”

睡前,李越和靠在床頭低頭想些什麽,陳遠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裏,說,“越和,你不想讓小越讀寄宿高中嗎。”

李越和有些煩躁,搖搖頭,愣了片刻,看向陳遠的眼睛,“小越要離開家自己生活,你心裏,會不會難過呢。”

陳遠嘆了口氣,“他是我們的孩子,我當然是擔心牽挂的······但每個人都是從這一步走過來的,他早晚有一天會離開我們,去過自己的生活。”

李越和對他搖了搖頭,“我當然不會懷疑你對兒子的愛,也不該懷疑你對他的疼愛和挂念,只是我今天突然想到了其他的——”,李越和自嘲地笑了笑,低聲接着說,“很多人說,父母對子女的愛是與生俱來的,這天底下沒有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可我知道,事實并非如此。父母之愛也可能是淺薄的,父母之愛也可能是有前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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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遠知道他是想到了李建安,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默默地摟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時候,我們會在子女身上傾注映射很多,自己尚未實現的夢想,自己的面子與虛榮,或者幹脆是自己的控制欲與保護欲——”

陳遠似懂非懂地微微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這些超出愛本身的東西,其實都是愛的附加條件。一旦你發現他無法達成,就勢必會有落差,進而對他失望,甚至覺得自己心血白費——”

“可事實上,那些條件本身就是父母強加與子女的。倘若他實現與否就可以決定一個人對子女的愛,那麽那份愛,原本就太過淺薄自私了些。”

陳遠沉默了許久。

少年時代,陳遠的父母雖對他的成績稍有關注,這份關注的根源卻更多源于希望他能逃脫鄉鎮,擺脫體力勞動,有一個好的前程。他自幼聽話,懂得父母的一片苦心,從未有過半分怨恨。有了小越之後,他自己的事業越來越好,自诩能給小越一個良好的生活和退路,對小越的教育也多半是基于小越自己的喜好,少有過分的強迫。

他向來是個行走于人間的樸素主義者,沒有什麽遠大的抱負,更與精英主義思想者相去甚遠。他可以全然接受自己的平庸,哪怕職業性質決定他受到很多人的關注;他也可以欣然接受子女的平凡,哪怕在父母心裏,無論孩子是何模樣都是奇跡。

子女聰明固然好,可他若愚笨,也有愚笨的活法;他帥氣或漂亮自然好,可若普通,也有可以有普通的魅力。

他是個務實主義,明白在生活中将預期放低,就可以活得簡單些、幸福些。

“越和,這些年我沒有什麽遺憾,想來你也沒有,我們又怎麽會是那種父母。”

李越和點點頭,“是,我們不是這種父母,可這種父母太多了······”

陳遠親了親他的額頭,溫聲說,“寶貝,我們說好了不再為李建安難過的。”

李越和讪讪的點頭,“是我想太多,又太矯情。這些年兜兜轉轉,總也忘不了、放不下。”

陳遠搖搖頭,把他摟地更緊了幾分,“有幾個人能忘記這種傷害呢?沒關系的,我跟小越都會陪着你,以後的日子還久着呢。”

李越和緊緊揪着的心突然松了。

是了,日子還很長久。他還可以看到小越日複一日的成長,看到他獨當一面、成家立業,看到他從一個孩子,轉變成少年,最後成為一個完整而獨立的男人。

那一天不會很遠,卻也不會很近。

一切都會自自然然而有條不紊的發生,就像千百年來父母目送子女遠去,是天理,也是父母與子女間不曾改變的宿命。

他不必擔憂,也不必失落,子女的成長與獨立不是絕對意義上的漸行漸遠,而是一場準備了十餘年的起航。

終有一天,他會穿上父母為他備好的戎裝,面對那場獨屬于自己的戰役。

中考結束後,陳越開始備考托福和美高面試。

因為有了自己的目标,陳越的學習勁頭更勝之前,而陳遠因為要去美國長居,又把放下了多年的英語重新撿了起來。爺倆窩在書房裏一起背單詞、做閱讀、練聽力,生出幾分亦親亦友的味道。

有時李越和跟陳遠睡醒一覺起來,還會看到陳越那屋微弱的燈光。他倆既是心疼,卻又覺欣慰。所有的舍不得與驕傲,都化在自己心裏,卻只能為孩子備上一杯熱牛奶。

七月的第一個周日,陳遠帶李越和一起來到樂音,做最後離職前的交割。

影視部的同事都對他表示惋惜,同時也對他的選擇表示支持和理解。

這世上真愛本就不易,更遑論不受祝福的兩個男人在一起,能握緊彼此的手,一輩子相守相依,便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

最後,兩個人一起去了李澤旭辦公室,準備親口告知他這件事情。

坐在在李澤旭寬敞豪華的辦公室中的時候,李越和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當年斬獲影帝,放浪形骸不拘一格的那個當紅炸子雞現在也學會了西裝革履和滿臉的假笑,人人都在變,有些東西卻又從沒變過。

陳遠握住李越和的手,輕聲對李澤旭說,“師兄,以後樂音就全靠你了。我跟越和,要帶小越去西雅圖了。”

李澤旭刷手機的手頓了一下,很快恢複正常,他臉都不曾擡一下,便渾不在意的開口,“嗯,好,你們去吧。到了那邊注意安全,別讓小越大晚上出去玩。”

李越和抽走李澤旭手中的手機,反扣在桌子上,低聲說,“澤旭······”

李澤旭皺了皺眉美,只覺得鼻子有些酸澀,他深吸一口氣,沒由來生出一股怒氣,“怎麽?走都要走了,還在這兒矯情什麽勁兒?”

李越和嘆了口氣,“就知道你不高興······眼看着耀武揚威張牙舞爪的,可性子跟以前一樣,一點兒沒變。”

李澤旭瞥了他一眼,“你就原諒陳遠了?”

李越和歪過頭看了看陳遠,輕聲解釋,“我倆之間,沒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

李澤旭冷哼一聲,對陳遠說,“你要是再胡來,小心師兄不揍你。”

陳遠習慣性的想挖苦譏諷李澤旭兩句,卻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下再“出言不遜”着實有些殘忍,便咽下了滿腹的話語。

李澤旭自然知道陳遠想說什麽,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拿鼻孔出了兩聲氣便不再看他。

李越和瞧他倆這副明明誰都挂念誰卻偏要鬧別扭的模樣實在可愛,不猶得笑出聲,“好啦,都這麽大人了,傲嬌什麽呢一個個的?”

“澤旭,答應哥,往後的路好好走,往後的日子穩穩的過。”

李澤旭嗤笑了一聲,說,“幹嘛搞得跟幾年見不到似的?一張飛機票就過去了——墨跡是啥呢?”

李越和跟陳遠皆是笑了笑,“說的是,你有了空便來,咱們再一起喝酒。”

當陳遠和李越和攜手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李澤旭的眼睛紅了一圈兒,險些掉下淚來。

那日溫暖的陽光下,婉約含春的少女,張揚大方的哥哥,和那個肆意狂妄的自己,終于在時間的長河裏,便只剩下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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