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番外二陰渠中的榮光
許多年以後,他再沒從誰口中聽說過溝墩鎮這三個字,那些塵封的往事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出生在千玺之年的尾巴,那天鎮子裏飄了好大的雪,唯一經停的9號公交車已經兩個小時沒發車了。穿着紅色羽絨服的婦女一只手抱着大肚子,靠在公交站牌上,頭發濕漉漉的沾成一縷縷粘在枯黃的臉頰上,一雙大眼睛緊緊閉着,另一只手用力捏着旁邊更老些的婦人的衣袖,一條條青色的筋像毒蛇般蜿蜒在她幹瘦的手上。。
臨盆婦女口中壓抑着陣陣破碎的呻吟,雙腿顫顫巍巍,而後突然跌坐在地上,再爬不起來了。
略大些的婦人心中一橫,伸手在路上攔車。稀少的轎車面包車偶爾風一般的駛離,只留下泥濘中的一道又一道車轍。
當整條街道的住戶都關了燈躺在各自冰涼的床上時,兩個女人終于等來了肯載他們一程的破舊私家車。
溝墩鎮醫院裏,婦女留了一整夜的淚和汗,像水窪裏瀕死的魚般上下翻騰,在下一個清晨,誕下了一個小小的嬰兒。
打了一夜麻将的男人直到日上三竿才姍姍來遲,從大嫂懷中接過小小的嬰兒,他眨了眨泛着紅血絲的眼睛,嘴巴一撇,說,“怎麽這麽醜?皺皺巴巴。”
說完,男人将孩子放回到自家大嫂的懷裏,腳步頓了頓,說,“我先回去睡一覺。”旋即看也不看妻子一眼便舍了三個婦女兒童風風火火的走了。
大嫂抹了把淚,裹了裹孩子身上纏的包布。
孩子的名字是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取的,寓意福澤全家,興旺多財。
直到孩子落地十天,他才第一次睜開了眼睛,見到生父。
母親随大娘一起去了阜寧縣城打零工,每月給家裏寄來多半的收入。而這本就不多的錢,又有大半被盛父輸在了牌桌上。
盛澤從小苦慣了,饑一頓飽一頓是家常便飯,他打不過,罵不過,氣不過卻也別無選擇,只得苦着,忍着,受着。
小時,村子裏人人憐他命苦,今天這家吃一頓,明天那家吃一頓;上了小學,又有老師同學接濟,總不至于餓着。所以,饒是生活窘迫,盛澤還是不斷的長大,随着花開花又落,春去春又來,他變得愈發俊美,像沙粒中的金子,閃閃發光,又像是老婦人指尖的鑽石,時時遭人惦記。
五六年級正是孩子們剛剛産生性別意識的時節,女生們漸漸有了羞恥心,學着電視劇裏的樣子把一頭草一樣的頭發搭理的精心又服帖,然後剪出一個大大的斜劉海,而男孩子則是拼了命的裝酷耍帥。
在這點上,盛澤逐漸長開的臉具有先天的優勢,無疑是整個鎮子同齡孩子中最惹女生注目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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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得意,卻又不屑一顧。
于是,在初夏的夜晚,他被三五成群的小混混圍堵在胡同裏,拳打腳踢中漸漸失去神志。
他的意識漸去,目光也難以對焦。黑暗和混沌中,他隐約感受到一雙淩厲的大手剝掉了自己的外套,混混沌沌中,他聽到男孩子粗鄙的玩笑和侮辱。
随後,他嬌嫩而白皙的皮膚被一雙接着一雙的手把玩蹂躏,微弱的月光下,泛起一片又一片的紅。
他想喊出來,可先前施加的劇烈的疼痛和萌生的羞恥讓他發不出任何聲響,只得聽之、任之。
在他被按在牆壁上時,他看到一旁的麻将館走出一個落魄而蕭頹的男人,頭發軟踏踏的趴在頭皮上,上面是零零星星的白色頭皮屑,身上白色汗衫泛着破舊的黃,胸前還落着斑斑駁駁的油星。
那是他半個月沒見到的父親。
他沒有出聲,男人卻突然回頭,許是父子的心靈感應,又許是命中如此。
他聽到他的父親大吼一聲,“你們幹什麽呢?”
他看到他的父親一雙手将自己身上肆意穿行的手紛紛撥開。
他看到小混混在黑暗中四下逃竄。
他的父親牽住他的手,那是一雙油膩卻厚實的手。他如是想。
回到家裏,盛父在廚房裏四下翻騰,找出幾個雞蛋和西紅柿,西紅柿還未及洗,切了切便跟雞蛋一起下鍋,最後将一盤兒西紅柿炒雞蛋端了上來。
盛父僅有的幾次做飯,每次都是西紅柿炒雞蛋,不一樣的場景,卻是一樣的味道。
盛澤一邊往嘴裏塞着西紅柿炒雞蛋,一邊想着,大概父親就只會做這一道菜吧。
盛父從不洗碗,幾筷子将飯吃完,便從窗臺上找到半瓶二鍋頭,倒了一杯,兩口喝下肚,便自顧自倒頭睡下了。
盛澤盯着自己的父親看了許久,默默地想,他或許是愛着自己父親的。
去鎮上讀初中那年,他包裏揣着兩身舊衣服,懷裏抱着被褥,一個人走了兩小時的路來到溝墩鎮初中,烈日下,站在校門前,他心中滋生着一陣陣迷茫。
旁邊的同學只背着一個書包,行李被褥一早被父母安置好,父母卻仍覺不放心,在背後聲聲叮囑着吃好喝好別擔心錢。
那同學應得敷衍,口中哼哼唧唧,連頭都不回一下。
盛澤突然覺得羞愧,他下意識的弓了弓腰,又藏拙般的将臉藏在印着紅花的被褥後面。
他知道,自己與這些同學,是不同的。
這些年,他出落的愈發秀氣,每次回家,總能聽到左鄰右舍對他啧嘆,“小澤長的這般好看,天生是要當大明星的。可惜了,可惜了。”
剛開始,他心中得意極了,覺得自己天資異禀,生來就是站在舞臺和閃光燈下的天之驕子。慢慢他從旁人奇怪的目光和欲言又止中悟出了他天生明星臉不是重點,後面的那句可惜了才是。
他開始迷茫,又加帶着對命運的怨恨和憤懑。
他不愛學習,也不知道學習的意義是什麽,他靜不下心去跟題海搏出一條血路,也看不到這條路的終點會通向何方。
盛澤12歲那年的冬天,盛父在一次醉酒後倒在家門口的池塘裏,永遠的結束了他荒唐的一生。
屍首是隔壁鄰居撈上來的,已經臭了,浮在池塘上,像頭水牛。
盛澤躺在地上哭了許久。他想,他的确是愛着自己父親的。
母親姍姍來遲,身邊還跟了另一個男人,是一起打工時認識的。
這些年,盛澤對母親有些淡漠。一方面他感念母親在外的勤勞,給他換來了些許喘息之機,另一方面時間和距離又讓她對母親陌生多于感情。
母親和叔叔操持完盛父的喪禮,便匆匆走了,說是工地上抽不開身。
他沒太多言語,只是渾然點點頭。
他依然坐在教室的角落,不說話,也不學習。
時間對他而言變得毫無意義,他已然看不懂昨日今朝的區別,更抓不住虛無的明天。
再後來,他攥着母親寄來的五百塊錢,一個人踏上了開往浙江金華的綠皮火車。
他知道,這條路的終點,有個叫橫店的地方等着他。
來到橫店,他才見識了這條路到底有多難走。沒錢、沒人脈、更不是科班出身,他就只能日複一日的充屍體演龍套,別說臺詞,連一個照見臉的鏡頭都不曾有。
他拿着一天50的工資,睡着橫店裏30塊錢一晚的招待所,吃着劇組裏又冷又硬的盒飯。
他依然是看不到希望的,但除了拼命他別無所有。
他死命盯住每一個出演的機會,把握一切機會聽導演給演員講戲,他知道,如果20歲前闖不出個名堂,未來只會越來越難。
再後來,他遇到了陳遠,來到了北京。
他在窮困潦倒之際,看到陳遠迎着那日的光朝自己走來。
陳遠會認真聽他說的每一句話,陳遠會為他做西紅柿炒雞蛋,陳遠會安慰他,也會勉勵他。
陳遠的手幹燥而溫暖,陳遠的肩膀厚實而可靠。
他想,他是愛着陳遠的。
他無暇去顧及另一個男人,更無暇去考慮那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只知道,一個人是這樣的苦,沒人愛是這樣的疼。
他本是陰溝裏的蟲,卻在見到陽光的剎那,再也接受不了黑暗和寒冷。
他搞砸了一切,卻不再後悔。
14歲的他,只身前往橫店,搏一個未來;16歲的他,終于見到了人間的光;17歲的他,有了自己的事業,卻也搞砸了人生第一次的愛情;而30歲的他,終于在兜兜轉轉後,接受了人生。
這些年,他紅過,也落寞過,得意過,也失意過,他終于學會了坦然接受。
他沒有萬人空巷的人氣,卻也在娛樂圈有着一席之地,他沒拿過什麽大的獎項,卻也算得上演技不俗的代表。
他不再去搏什麽紅透半邊天,只是坦然的過活,拍戲,吃飯,睡覺。
他不期待戀情,也愛不上哪位。
他時常會在網絡上搜索陳遠的名字,偶爾連帶着李越和。可得到的訊息卻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前塵舊夢。
他有時覺得自己這樣很可笑,卻又忘不了、放不下。
年紀漸長後,他時常會夢到自己的父親,漂浮在池塘上,散發着惡臭;又時常會夢到五年級的那個夏夜,月光下牽着自己的手,手心裏是黏膩的油漬,周身是煙酒之氣。
他想,這就是他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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