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安靜帶着羅子淞跟着項坤走了,打算去幫忙分析化驗鐘昊生的血液,聞夏想了想,他跟周遲幾人沒見過,對方也不知他的底細,正好去套話,于是也走了。

一時病房裏只剩下了聞川和項臣。

聞川說了這半天的話,又有些累了,房間裏一安靜下來,身體裏就止不住地湧起一陣陣的倦意。

項臣扶着他躺下,幫他掖好被角,也不多話,伸手在床頭櫃裏摸來摸去,摸出一把剃須刀,于是又出去找人要了水和剃須膏,拿了面鏡子就坐在椅子上刮起了胡子。

聞川下意識地看着他,項臣手指、手背、額角上到處都有細小的擦傷,眉角處還有裂口,草草貼了創可貼,幾乎沒當一回事。

他微微擡頭,骨節有力的手握着剃須刀,一點點将自己收拾幹淨,将右邊的胡子刮好後,又看了看鬓角,擡眼時發現聞川在看他,便在水裏甩開泡沫,笑了下:“怎麽?”

聞川看他這表情,沒來由就想起二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學校門外的梧桐樹下,遍地是微微卷曲發幹的梧桐葉,一腳踩下去發出“咔啦”的脆響,彼時的項臣拖着行李,就站在梧桐樹下揚着一點下巴,不知世間愁苦般,嚣張道:“怎麽的?看屁啊?”

聞川想起那畫面來,忍不住就笑了笑,微微搖頭。

聞川甚少有這樣和煦的表情,尤其在項臣面前,項臣一時就愣住了,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不自在道:“看什麽呢?”

把“看屁啊?”換成了“看什麽?”,聞川忍不住就笑出了聲來。

項臣登時坐立不安,蹙眉:“笑什麽?我刮着臉了?不能啊?”

他又低頭去看鏡子,耳朵尖微微紅了,強制冷靜地掩飾自己的不自然,聞川輕聲道:“謝謝你。”

項臣擡頭看他,眼神帶着點不解。

聞川清了清嗓子,道:“在研究室、後來的學校,還有這次……謝謝你。你其實沒有這個義務,你可以先自保的,你也不必非得對上鐘昊生,我……”

項臣擺了下手,側頭繼續刮胡子,道:“沒有你,我也得跟他對上,只要他選擇了這條路。”項臣頓了頓,說,“都是遲早的事。”

聞川嗯了一聲,看着項臣将左邊的臉也刮好了,鬓角處沾了些剃須膏,他抽了紙伸出手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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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臣看着他,下意識地湊近,兩人一時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項臣看着聞川的眼睛,視線描摹過那蒼白的臉色,清秀的眉頭,高挺的鼻梁,随即落在那有些失色的嘴唇上。

聞川幫項臣擦掉剃須膏,指尖擦過那溫暖的肌膚,一時心頭微顫。

他知道自己被停了抑制劑,現在身上只有阻隔劑。

項臣聞不到他的信息素,但他能聞到項臣的,因為停了抑制劑的緣故,如此近的距離下他整顆心都因為那好聞性感又霸道的Alpha信息素而活躍起來,心跳如擂鼓,心弦撥動,內心深處動蕩不安,四肢百骸都竄起一股酥麻的感覺。

他受傷失血,又因體力不支,缺乏營養造成身體虛弱,此前他只要有機會就給自己打抑制劑,生怕之後抑制劑不夠,身體會出現無法自控的狀況。

濫用藥物的結果,就是體內信息素徹底紊亂,如今受傷虛弱,醫生拒絕再給他使用抑制劑,只用了阻隔劑遮掩了味道。

體內暗藏的熱潮有些蠢蠢欲動,雖還不到臨界點,卻被眼前年輕的Alpha勾得有些喘不過氣。

他臉色發紅,忙往後靠,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項臣眼神發暗,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也識時務地坐了回去。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聞川想讓項臣離開,但總也說不出口,心裏不舍得很,希望對方能陪着自己。

他對有這樣想法的自己感到羞恥,更因信息素紊亂而對項臣的言行失去了判斷力,只本能地想親近,這讓他心中有些不安。

他揪着被子,手指在被角摳來摳去,眼睛不去和項臣對視。

但房間裏那若有若無的信息素卻一直勾着他的心神,像在他心頭牽了根線,拉扯着晃來晃去,令他心不在焉。

項臣刮好胡子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又恢複了神采奕奕的模樣,沒話找話地說:“沒想到咱們能一路走到現在。剛出事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毫無頭緒。”

聞川有些吃驚,在他看來,項臣總是游刃有餘,仿佛只要他在就沒什麽辦不到的,卻哪料對方心中也有過忐忑和無措,只是掩藏得很好。

聞川回過神來,心裏難免愧疚。這一路他太依賴項臣了,竟忘了對方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并非什麽三頭六臂無所不能的超人。

但這樣彼此依賴的感覺并不壞,他們比以前更親近了些,将彼此都當做了心裏不可動搖的精神支柱。在逃亡的路上,只要看到彼此的身影,哪怕只是一個側臉,一個背影,便能安下心來,不至于終日惶恐。

如果當日項臣沒來研究所,聞川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麽模樣,可能死了可能逃出來了,可那之後他舉目無親,大哥生死不明,或許就會控制不住地崩潰。

但因為有項臣在,兩人一路吵架,針鋒相對,竟是在無形中發洩出了負面情緒,一邊互相嫌棄,卻又緊緊拉住了對方的手,形成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默契。

聞川出神地道:“誰能想到呢,有一天我們倆居然能……互相扶持,幸存了下來。”

項臣失笑,靠在椅子裏,兩手揣在工裝褲的碩大口袋裏,道:“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嗎?”

聞川看了他一眼,道:“怎麽不記得?你要一個新生Omega的電話,我罵你不要臉。”

項臣想起那一幕就好笑得很,扶了扶額,道:“其實你一直誤會了,我是幫別人去要的,不是為我自己。”

“那也不要臉。”聞川道,“反正事都是你做的,有區別?”

項臣簡直愛死聞川這淡定的怼人态度了,語速不緊不慢,和聞夏那優雅的語調全然不同,帶着骨子裏的清高和傲氣,十足的眼裏揉不得沙子。

項臣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我後來道過歉了。”

彼時正是新學期開學,兩人都是大一新生,早早來了學校準備參加軍訓。

那日的太陽很好,天高雲闊,是城市裏難得一見的景象,碧空如洗,空氣裏帶着淡淡花香,兩人各自拖着行李,就這麽在校門口遇上了。

項臣幫剛認識的系裏同學去要一個Omega的電話,據說兩人高中同校來着,沒想到又遇上了,同學覺得這是緣分,奈何又沒那個膽子,于是讓項臣幫忙。

項臣天不怕地不怕,剃着板寸,摸了摸脖子便走了過去,他人高馬大,腿長手長,手腕上拴着兩圈皮繩,堵住那Omega就道:“同學,認識一下,我叫項臣。”

那Omega被吓了一跳,往後躲開,戒備地看他。

項臣笑了笑,露出尖尖的犬齒,模樣開朗,眉眼舒展,道:“你叫什麽名字?可以給個電話嗎?”

雖然是詢問的語氣,項臣身上卻散發出并不好惹的,不容拒絕的氣勢,Omega臉上通紅,見他長得帥氣俊朗,心裏一動,正要報上名來,項臣卻突然擡頭,朝對方身後看去。

梧桐樹下,陽光從枝葉裏露出來一些,斑駁在聞川的頭頂,帶出毛茸茸的細邊。

項臣眯眼,上下打量對方,道:“怎麽的?看屁啊?”

聞川面無表情,淡淡道:“對,看屁呢。”

那聲音說譏諷卻也不是,但那語氣和說話方式總能輕易惹得人心頭火起,在那之後的幾年裏,項臣不止一次地親身體驗了那種感覺,實在是能将人憋出一口黑血來。

Omega身後,聞川拖着行李箱剛從大哥聞夏的車上下來,一手挎着包,道:“當街堵人,你要臉嗎?”

聞川又看了眼項臣手裏的行李箱,再看校門,奇怪道:“你這樣的也能考上大學?走後門的嗎?”

他說這話時半點譏諷的意味也沒有,全然是單純的好奇罷了,直将項臣震得愣在了原地。

聞夏摘了墨鏡,從窗口探出頭來,遙遙看了一眼,道:“小川,別惹事,進去吧。”

聞川點了下頭,拖着行李箱來到那二人面前,他側頭看紅着臉的Omega:“一起走嗎?還是我打擾你了?”

那Omega一時也尴尬無比,其實他想同項臣交換聯系方式,但被聞川這樣一攪合,反而什麽也說不出了,只得低頭匆匆走了。

聞川挑眉,一臉不解,又看項臣,眼裏是不加掩飾的疑惑。仿佛是真心實意地奇怪這人怎麽考進大學的?

項臣被男生的表情激得冒火,但總不能當街揍一個Omega,只得咬碎了牙沉着臉轉身就走,聞川卻幾步追了過來,跟着他道:“你應該去道歉。”

項臣:“……”

項臣深吸口氣,這輩子沒見過這麽煩人的Omega,總覺得對方腦回路有問題,皮笑肉不笑道:“哦,我道什麽歉?你還有什麽話說?來吧,一次性說完,還要教育我嗎?”

聞川平靜地道:“教育你?關我什麽事?”

項臣登時氣笑了:“不關你的事?那你讓我道歉?”

“你做錯了事,本來就該道歉,這是起碼的禮貌。”聞川懶得再跟這人多說,大步往前走去,行李箱還跟項臣的行李箱撞了一下。

項臣:“……”

項臣心裏一連串地“你他媽有病啊?!”重複了大概百十來遍,深吸口氣進了校門。

那之後開始了軍訓,他們不同系不同班,但總是能遇見。

訓練時方隊互相挨着,項臣擡頭低頭都能看見聞川背脊繃直地站着,看着似乎挺倔強。

只是時間久了,項臣就發現這人似乎沒朋友。

他幸災樂禍地想:就那張嘴,能有朋友才怪了。

項臣回憶起舊事,道:“軍訓完了之後,我還是跟那個人道歉了。”

聞川想起來就好笑,道:“你那是被逼的。”

軍訓結束後,學校論壇上出爐了新生顏值排行榜,項臣赫然在列。

那日被他問過電話的Omega主動找了來,想同他交個朋友,項臣哪會看不出對方的意思,只得道歉解釋對方誤會了,他當初是幫別人要的電話。

如此,也算是道歉了。

項臣道:“後來我總是想,你這人真是太奇怪了,想什麽說什麽,不想搭理誰就不搭理誰,就沒見過像你這樣活得這麽自我的人。人是群居動物,總不能免俗的,偏偏你安然自得,還真是特立獨行一路念到了畢業,啧啧。”

聞川縮在被窩裏,懶洋洋道:“聊不來的人何必勉強?我只是不想騙別人,也不想騙自己。”

項臣看他一眼,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項臣若有所思,道:“那我呢?聊得來嗎?”

“吵架也算吧,”聞川想了想,道,“也就你能跟我吵了,也算緣分。”

項臣登時哭笑不得。

說是這麽說,但聞川的态度顯然好了許多,經歷了生死離別再次重逢後,他懂得了珍惜,語氣緩和了不少,也不再那麽強硬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項臣見聞川困了,便起身離開,幫他關上了門。

但他也沒走開,只在門外的長椅上坐下,愣愣地看着地板發怔。

聞川經歷這一劫,對他的态度變了許多,他又何嘗不是呢?

上學時總是躲着這人走,遇見了難免又是一場口舌之争,但學校樓頂之後,他卻再也不想離開這人身邊了,哪怕走遠一步,也覺得難受,心裏總沒來由地發慌。

兩人都躲開了分開前的“親吻”一事,默契地沒有再提,項臣不知聞川心裏怎麽想的,是故意不提,還是壓根沒往心裏去?

他手裏玩着那把剃須刀,甩來甩去,在指尖靈活轉着,心底有些焦躁。

他覺得自己喜歡聞川,否則不能解釋自己這一路的焦灼和擔憂,除了家人,他從未這樣擔憂過旁人,若是只用“同學”來解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但他又不确定這是AO天生的吸引力所致,還是因二人共同面對生死後,所謂的“吊橋效應”所致。

他沒談過戀愛,于這方面完全是個生手。

在學校時追他的人很多,但他并未對誰有過非同尋常的好感;後來自己創業,一心撲在了工作上,更對這方面的事提不起興趣,且也沒那個時間。

如今他也知道聞川停了抑制劑,說不好什麽時候就會發情,面前有一個随時可能發情的Omega,這對他來說本能就有一種吸引力,他像是守着獵物的野獸,一步也不準旁人踏入,就這麽坐在病房門前,心裏隐隐産生一種威脅感。

正心不在焉,遠處楊慶找了來,氣喘籲籲,道:“鐘昊生的血液分析結果出來了,果然有問題!快來!”

項臣立刻站起,又看了眼病房,眉頭蹙着,舍不得離開。

楊慶道:“幹什麽呢?快點!”

項臣只得叫來醫生,讓他幫忙看顧,這才跟着楊慶離開。

二人剛走沒多久,一臉憔悴的陶非于人群裏擠了出來,他看了看病房門,又看了看項臣二人走遠的背影,猶豫一下,敲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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