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直到用過午飯之後,齊沈懿才終于在洗硯居見到了自己的母親——那個本該是齊府內宅裏真真正正的女主人,如今卻硬生生被逼迫到這個地步的人,大夫人顧氏。

藥味濃重的屋子裏,這是李铎第二次見到顧氏。

雖然早就聽手下的暗樁禀報過了顧氏的情況,但眼下的李铎還是有些暗自吃驚。

現在的顧氏半靠在床頭,額上攔着婦人卧病用的寬抹額,形容消瘦如同枯槁。

和幾日前齊沈懿出嫁那日相比,顧氏此時的模樣和狀态都同那時是判若兩人。

“阿娘,”齊沈懿走過去側身坐在了病榻旁,她握了顧氏的手,一掃此前所有不好的負面情緒,給人看見的只有歡顏笑語:“我帶着你的姑爺回來看你了!”

說着,齊沈懿回過頭來熟絡地朝李铎招手,道:“你走過來一些,阿娘的眼睛不大好,怕是看不清楚你的樣子。”

李铎不知道在想着些什麽,愣了一下才邁步來到齊沈懿身邊。

她給顧氏揖了禮,道:“給岳母大人請安,大人福壽綿延。”

顧氏眯起眼睛看李铎,屋子裏的光線有些昏暗,加上李铎又是背光而立,這讓顧氏怎麽也看不清楚這個姑爺的模樣。

病榻上的女人努力往李铎這邊瞅着,她視線朦胧,瞅不清楚李铎的模樣,她努力的去看李铎,只覺得這姑爺該是個挺拔俊朗的,是個能讓她的女兒依靠的。

“麾下免禮,照顧不周,見諒了。”顧氏氣息不足的給李铎說這話,這邊卻輕輕的拍了拍齊沈懿的手,輕聲對李铎說道:“齊家的情況,想來麾下也是知道一二的。”

李铎垂着手,偷偷瞧了齊沈懿一眼。

見齊沈懿只是低着頭握着母親的手,和平常一樣以一種置身事外的态度沉默着,李铎遂輕咳一聲回到:“大人有話但講,某洗耳恭聽。”

李铎态度良好,并未有顧氏擔心的輕蔑之态,顧氏看着李铎,蒼白無血色的臉上緩緩綻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她拉着女兒的手,道:

“我們懿兒不聰慧,從小就是個沒主見的,而且還特別怕麻煩,皇恩浩蕩,讓她高攀麾下為妻,不過麾下年紀輕輕便如此的位高權重,想來麾下的內宅裏,若是由更加沉穩的來人替麾下打理,才不會拖了麾下的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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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這麽小小的段話,卻似讓顧氏花了好大的的力氣,她靠在那裏小幅的喘着氣兒,精神頭兒隐隐已見不濟。

李铎薄唇微抿,不着痕跡地撚着垂在身側的手指——自打走進齊府後她就沒有放下戒備之心,方才顧氏在說話時她察覺外頭有些不對勁,視線流轉之間,她眼角的餘光果然就發現了某個窗戶外的異常。

李铎回顧氏說:“知女莫若母,岳母大人說的沒錯,沈懿是個怕麻煩的。”李铎下意識的避開了和顧氏讨論後半截兒的那些話。

顧氏的意思再也直白不過,身為母親,她不想讓齊沈懿這個新任的懷化将軍府主母夫人去掌管将軍府裏的內宅中饋。

李铎猜,顧氏是怕自己女兒将來會步自己的後塵。

也是,如今的李铎和齊沈懿,和當初的齊白與顧氏,情況是何等的相似啊……

“世事有多難料,人事就有多大的不可強求,”李铎眨着眼,用她那低啞中略帶清隽的聲音不急不緩的說:“岳母大人半生坎坷,以前車之鑒教導後來之人,人母之心赤誠昭昭——然,我不是岳父大人,沈懿更也不是當年的岳母大人。”

李铎的聲音終歸是帶上了幾份寒涼與疏離,戰場殺伐之人,怒意中生的時候只肖将眉心微微一壓,周身便能籠起迫得人不敢輕易擡頭直視的絕對威勢。

即便對方頂着她“岳母大人”的頭銜,李铎似乎也絲毫不畏懼,笑話,她犟起來的時候連帝君都拿她沒辦法,區區一個顧氏又能奈懷化将軍何?

屋裏的氛圍已發生了某種頗為微妙的變化,齊沈懿怕李铎突然發什麽怪脾氣,只好趕緊出來圓場。

她喚了立在月亮門下的高媽媽過來,事無巨細的問起了她母親這幾日的情況。

李铎也識趣,随便找了個不打擾她們母女說悄悄話的借口轉身離開了屋子。

過了片刻,一個臉上長着一大塊青黑色胎記的姑娘挑簾走了進來,她低聲在高媽媽耳邊低語了幾句,然後又安靜的退了出去。

她叫宋詩,是高媽媽的女兒,也是這洗硯居裏唯一的女使,

“姑爺也沒走遠,就自個兒在這附近轉悠呢,”高媽媽把那套熏艾用的東西拿出來擺放在床榻邊的矮幾上,點了一根艾條遞給齊沈懿,道:“我瞧着姑爺面相頂好,言行也沒有兵營裏帶出來的粗犷,不像是外頭傳的那般不堪,姑娘你說呢?”

齊沈懿接過艾條,在高媽媽的幫助下動作熟稔的給母親顧氏熏着兩只膝蓋,聞高媽媽言,她擡眼瞧了母親一眼——顧氏也正在看着她,臉上難得的笑意融融。

“他……”齊沈懿覺得臉上一熱,忽然就有些害羞了。

“我聽淨霜說,他在成親後的第二日裏就把掌家大權交給了你,今兒親眼見到李三郎本人,雖然只才說了三言兩語,可阿娘覺得他眼下是願意真心待你的……”顧氏和一旁的高媽媽對視一眼,話頭一轉,語重心長裏參雜的不知是喜還是憂:

“不過如今你到底也是已為人妻了,平素要多長個心眼兒來,遇着事兒了盡量自己想法子解決,不要下意識的去依賴你相公,”

瞧着女兒點頭應了,顧氏繼續虛弱地說到:“若是你手裏能攢到錢,你自己就多攢一些,懿兒,終歸是阿娘把你拖累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如今你既然已經出嫁了,不再是他們齊家的人了,以後你就……”

齊沈懿心頭一跳,執着艾條的手微微的顫抖起來——她忽然有了種特別不好的預感。

顧氏頓了頓,語調無甚起伏的把剩下的話也說了出來:“只要你自己的日子能過得去,以後你就不要再回來齊家來了……”

齊沈懿的眼淚已經被逼到了眼眶邊沿,她深深的低下頭去,不過是一個眨眼的動作,便被那豆大一樣的淚珠子吧嗒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容易哭的人硬逼着自己不在母親跟前露出過多的軟弱,齊沈懿一時沒敢開口,她穩了穩氣息,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

“阿娘阿娘,”她語氣輕松,好像根本沒聽見顧氏方才說的那些話:

“李子恪家的宅子可大了,屋子根本住不滿,我帶您過去住些日子怎麽樣?還有還有,他家朝向好,各個屋子裏的采光和通風都很好,他家庖丁的手藝也特別好,我接您和高媽媽一道過去小住幾日罷,您放心,李子恪脾氣好,也好說話,我接您過去他肯定樂意的……”

“懿兒!”顧氏看着女兒,她早已流不出眼淚的的眼睛幹澀得發疼:“你打小就是個一定主意的,阿娘也從不幹預你的決定,可是懿兒,這回聽阿娘一句好不好?”

“……”

為了聽清楚屋裏人的談話內容,躲在窗戶外的人剛把紙糊的窗戶濕了個小洞,裏頭就傳出來了顧氏母女的争執之聲。

聽全了齊沈懿和顧氏争執之中的對話之後,偷聽的人悄無聲息的推門走出了洗硯居。

……

“你不是洗硯居的女使麽,”李铎是在洗硯居附近一條花木茂盛的小道旁出聲攔住宋詩的,懷化将軍抱着胳膊靠在路邊的梧桐樹上,吊兒郎當的模樣一點都不像一個吃皇糧的官兒。

李铎說:“你不在屋裏侍候着,匆匆忙忙的這是要上哪兒去?”

宋詩心下一慌。

她急忙停下步子,腦袋已經垂的不能再低,鬓邊長長的頭發垂下,幾乎遮住了她的整張臉。

“姑,姑爺,”宋詩莫名的有些懼怕李铎,甚至都忘了給李铎福禮:“姑娘在給夫人熏艾,我娘讓我趁着這個時間出去買點兒針線……”

日頭照在茂盛的枝葉上,太陽光從樹葉間的縫隙裏灑下來,稀稀疏疏的落在李铎身上,她抱着胳膊微微颔首,嘴角上随意勾起的讪笑,當真像極了誰家阿娘給孩子們講的故事裏的索命無常。

“鹹京的街上這幾日不太平,你一個姑娘家的獨自出門多不安全啊,”古道熱腸的李三郎對着空氣說:“江坤,你親自護送宋詩姑娘來回一趟,記得早些回來。”

“諾,卑職領命。”不知從哪裏走出來的李江坤朝李铎抱拳,吓了宋詩一跳。

并非真的要出門買針線的宋詩自然要拒絕,她戰戰兢兢的還沒想好怎麽開口拒絕,她旁邊,腰上帶着刀的李江坤就已經擡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姑娘,煩請領路罷。”

直到李江坤和那個丫鬟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李铎才站直身子,随便拍了拍自己袍子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塵,一步三晃的朝洗硯居走去。

下午,還沒等到李江坤陪着丫鬟宋詩買針線回來,李铎扛不住岳母顧氏的再三催促,只好先帶着齊沈懿離開了齊家。

齊沈懿坐在馬車裏有些心事重重的,李铎竟然也抱着胳膊靠在角落裏閉目養神,一路上竟然沒有多說一個字。

馬車一回到将軍府,李铎就一頭紮進了書房,吃晚飯的時候,楊嬷嬷不敢直接去打擾李铎,只好拐着彎派人催了李江坤好幾次,讓李江坤催促李铎到花廳用飯。

李江坤雖然不知他家阿郎今日從尚書府回來後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但他也能頂着壓力敲書房的門。

直到把他家阿郎催的不勝其煩,然後慢吞吞的出來用飯。

飯後,李铎破天荒的跟着齊沈懿來到了主院,齊沈懿只好改變原本回主卧安置的打算,轉而邁步走進明堂。

李铎果然跟着走了進來。

“中郎将有話要說?”齊沈懿給李铎斟了半盞清茶,“不妨直言。”

李铎将茶盞接過去,食指和中指夾着茶蓋,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着精致的琉璃茶盞:“今日你娘給我說的那些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我阿娘她也是為了我好,”齊沈懿垂垂眸子,轉身坐在了李铎斜對面的圓椅裏:

“我阿娘這大半生,活的太過委屈了些……當年我外祖官至二品,顧氏一門在鹹京也曾煊赫,那時我父親對我娘是極好的,只是後來,顧氏門庭衰微,母親又摔壞了雙腿,我們的日子這才慢慢過的艱難起來,且大多時候都是靠着君後娘娘接濟一些,我和我娘才得以安然活到今日。”

“你想把她接來這裏麽?”李铎看着齊沈懿,狹長的眸子眯得像只狐貍。

“想的,”齊沈懿低着頭,不敢和李铎有視線上的接觸:“只是我父親一向注重為官的聲譽和讀書人的清譽,他可能不會輕易答應我,并且,我估計孫氏也會想方設法攔着的,她沒親眼看着我阿娘丢了性命,她是不會罷休的,”

齊沈懿摳着手指,低着頭,自言自語似的說:“孫氏是個壞女人,她見不得任何人比她過的好,她連她的兒媳婦都不放過,她不喜歡二哥哥的夫人,所以為了讓二哥哥休妻,她甚至害得她兒媳小産……”

“她兒媳婦……齊三省的媳婦不是孫氏娘家的表侄女麽?”李铎在腦子裏翻了翻齊家那一攤子亂七八糟的關系,一臉好奇地問:

“哎對了,傳言說,你爹膝下此前就已經是兒女俱全了,而他之所以會把侄子齊自省過繼到自己膝下來,還頂了齊三省長子的身份,皆是因為齊自省其實是你父親的親生子,是當年齊白和他大嫂……那什麽,才生下的齊自省,這是真的麽?”

有那麽一時半刻,看着李铎這張頗為好奇的、跟井邊圍坐嗑瓜子聊八卦的大爺大媽們如出一轍的表情,齊沈懿真想把手邊的雞毛撣子抄起來抽李铎。

但是她只能忍着,并且逐一的回答這家夥的問題。

首先:“如今齊府裏的二少夫人正是孫氏娘家的表侄女,在此之前,二哥哥的正房妻乃是我阿爹親自為二哥哥訂的老家的一位清流人家的女兒,那時,孫氏的表侄女只是二哥哥的側房,”

其次:“而且,以前的那些事情我并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大哥哥他年長我十幾歲,若按照年紀來算的話,我父親得十三四歲就有那個本事搞大女人的肚子了。”

呸呸呸呸!齊沈懿極其懊惱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真的是,這才和李铎在一起待幾天啊,她竟然開始學這着家夥那般沒樣沒相的說糙話了!

那廂,李铎也被齊沈懿順口說出來的話給驚的愣了一下,她抿抿嘴角,忍住了溢到嘴邊的笑意。

李铎:“先不說這個了。”

齊沈懿:“……”也不知道是誰先挑起這個話題的。

李铎捧着茶盞,笑眯眯的回身進了身後的圓椅裏,她擡起腳,沒樣沒相的把一雙長腿搭在了一側的椅子扶手上。

道:“還是方才那句話,你想把你母親從齊府裏接出來,甚至,你想讓你母親徹底離開你父親,啧,和離是不可能了,你想讓你父親給你母親寫休書?這件事我可以幫你。”

李铎的這些話着實讓齊沈懿吃了一驚,她細細地、一字一句地琢磨這些話的內容,清俊的眉心都跟着深深的蹙了起來。

那邊,李铎也不出聲兒,她就只是微微歪着頭,靜靜的等着齊沈懿沉思。

說實話,齊沈懿長的很好看,水靈靈白嫩嫩的,在國之最北那整日飛沙走石的樓漠府長大的李铎,至今都還沒見過比齊沈懿更好看的女子。

俄而,齊沈懿擡眼看着對面的李铎,眼睛裏的戒備之心那般明顯。

她問:“中郎将此舉,到底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好處呢?或者說,我可以把您的這個提議當成是對我的策反麽?”

“果然是個蠢的,”李铎低低的嘟哝了一句,又好笑的搖了搖頭,彎着眼睛對齊沈懿到:“哎我說這位小娘子,我為何要策反你呢?策反你于我有甚好處呢?聰明人都會适當的示弱,我一家老小都生活在樓漠府,整個鹹京裏你是我如今唯一的軟肋,我在聖人眼皮子底下策反你,我腦子是被驢踢了罷?”

李铎的話說的極容易讓人誤會,尤其是那句“你是我唯一的軟肋”。

齊沈懿隔着小半個明堂的距離重新打量了李铎一番,果然,她其實是不認識這個男人的。

“那就說說罷,中郎将的條件,”齊沈懿其實早就猜到了李铎的意圖,只是不知為何,她有些不想面對二人之間這樣的關系。

李铎:“你既然都已經猜到了,何必還要我再多費口舌?”

齊沈懿直直的看着李铎,她第一次這樣長時間的和這個人對視。

片刻後,齊沈懿問:“那麽,鬥膽敢問中郎将,你們樓漠府,是真的想要造反麽?”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閱覽呢

之前就說過,李铎和齊沈懿之間更多的是相互利用的關系,那真是,誰先認真誰就輸哦。

李铎(捂臉哭):自己選的路,真的是爬也要爬完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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