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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

叩。

叩叩。

寧靜的刑家私宅奇異地傳出類似敲木魚的聲音。

刑家不拜神佛也不誦經念佛,更無和尚或尼姑借住,然而這樣的聲響又确确實實從宅院發出,詭異得很。

叩。花靜初的額敲在六角涼亭的木柱上。

叩叩。花靜初的額持續敲在六角涼亭的木柱上。

叩。那日,她的心為何如此脆弱不堪?

叩。那時,她的淚為何無法控管?

叩。那刻,她明明應該拭去淚水,佯裝所有的痛皆來自火星子的燙,但她為何做不到?

叩。那瞬間,将他身影望進眼的瞬間,她怎能撲進他懷中哭到不能自己?怎能哭得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怎能哭得他衣襟盡濕,不得不回房更衣?

叩叩。糟糕,糟糕!叩叩叩。完了,完了,完了!那一哭,哭得她堅強、精明、能幹、明事理、不吃醋的形象全毀。

她哭得像個受盡委曲的媳婦,像個夫君要納妾不要她了的棄婦,更像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糟糠之妻。

事實上,她什麽身分都還不是,卻已先下手為強,好似他做了什麽對不住她的事,一哭二鬧的。

明知這樣的自己很糟,但痛快哭過一場之後,心情竟然好上許多,連帶也突然想通了許多事。

男未婚,女未嫁。

八字都還沒一撇,她傷甚麽心啊?

就算他已娶妻,她也還可以當妾不是嗎?

她要的是他的心,是正室或妾這種名分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要的是他心裏有她,将她放在心裏頭最重要的位置上,無法割舍,無法遺忘癡戀糾纏。

所以,她現下滿心的懊惱全來自于——讓他見着了她最醜的模樣。

她最美的模樣都還未讓他見過,他卻已将她的醜态全看光了!只愛占他便宜的欲女;裸男在前依舊面不改色、談笑自如的老鸨;生氣便不顧他疼痛,胡亂醫治他的密醫;道聽塗說便信以為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愛哭鬼。

叩叩叩。慘慘慘!叩叩叩。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叩……咦?敲在額上的感覺不同了,不是硬硬的、冰冰的,而是軟軟的、熱熱的……

“花主可是将頭當木魚在敲?”忍不住的刑觀影終于出房門查看聲響來源,不料又讓他見着了這麽有趣的事。

他以為他已将她多樣的性格面貌悉數看盡,豈知她仍然還有意外之舉,讓他看不透、摸不清,卻想更了解她一些。

爺?她眨眨眼,一時反應不過來。

“爺?”

“想必是我孤陋寡聞了,敢問花主這是哪個門派的誦經法?”

擡眸,花靜初看見他的唇角抽動了下,輕抿的唇也顫了顫,一副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樣。

“我不是在誦經,我在丢人呢。”皺起眉、噘起唇,她将自己眨損得徹底,心涼了半截。

真準!所有她幹過的蠢事全讓這男人給睹個正着。

“爺。”她唉嘆口氣,嬌媚的眼卻揉進一抹豁出去的勇氣。

“爺可讨厭我?”醜态百出的她,能不惹人厭嗎?

他若說是,她也認了“不讨厭。”

他的手掌仍貼在方才她額撞柱的位置上未移開,仿佛擔心她會繼續“敲木魚”似的,而他的目光則落在她撞紅的額上,細細搜尋。

“不讨厭。”她順着他的話說了一遍後才意識到他說了甚麽。“不讨厭?”

“花主要我讨厭?”他問得似笑非笑。

“不!不是!”她急着搖頭,發上的白玉管松了又松。“那爺能不能将那些不堪入目的事全忘了?”

“哪些事?”刑觀影故意反問。“花主能否提醒我一下?”

“我……我……”真是的!她到底在幹甚麽,真想提醒他不成?

不過……爺現在又在幹甚麽?

為何取下她發上的白玉管,任她一頭烏絲散落?為何走近她,與她靠得如此近?為何扣住她的下巴,還伸指撫上她的額面、眼臉……

害她的心……害她的心怦評跳得連同她的身也一起震顫了。

怎會如此?

不過是被他輕觸幾下而已,怎麽臉蛋就不争氣地紅了?

想她對他,嘴都親了唇也咬了,甚至連他的身她都緊緊抱過了,也沒像現下這般不耐羞啊。

“燙傷的地方仍有些紅腫。”他光滑指腹沾着藥膏輕輕點着。“姑娘家總愛美,花主雖天生麗質,也不可如此不經心。”

嗅?她聽錯了嗎?她怎麽覺得爺話末語氣竟帶着一絲責備?

而且……爺還誇她……

“爺頭一回稱贊我呢。”忍不住地,她笑彎了眉眼。先前對蘇夢芯的敵視與醋意一掃而空,發熱的頰似乎更熱了。

望着她笑開的唇,刑觀影風目中閃過一抹淡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寵溺。“我以為花主會聽出我話中的叮咛。”

她當然聽出來了,只不過她更在意他對她容貌的看法。

“爺既然如此關心我,便天天替我上藥如何?”她花靜初可從來不知甚麽叫得寸進尺。

她說得随口,他卻應得認真。“這是當然。”

這是當然?

花靜初紅唇微啓,驚訝得一時無法回話,只是拿一雙眼盯着他猛瞧。

然後她看見他唇上那含有歉意的淺笑。“你的發髻松了。”他拉過她的手,将握在手裏的白玉管交還她。“該喝藥了?”

喝藥?“呃……喔。”将白玉管往懷裏一塞,她端起放置在涼亭石桌上的藥甕,将已煎好的藥倒在碗裏。

甚麽事都可以耽擱,單單喝藥的時辰誤不得。

舉碗,他仰首就飲,毫不遲疑。

盡管一再告訴自己別去瞧那藥汁的顏色,別去想那藥汁的味道,結果最終仍是忍不住……

“嘔嘔……”

幹嘔聲意外地傳人花靜初耳中,她詫異揚眸,趕忙取出懷中私藏的蜜酸果遞進他的嘴,并溫柔地輕拍他的背。

閉上眼,他強忍着到口的反胃,捂在唇上的帕子尚不敢拿開。

半晌,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睜眸的同時望進了她笑得柔美的唇。

“花主覺得我很沒用吧?”這種嘲諷自己的話竟也讓他說得不愠不火。她堅定地搖了下頭。“我啊,很佩服爺呢。”

“佩服?”

她扶着他一塊坐下,拍着他背的手仍不停歇。

“這藥,以往我每喝一回便嘔一回。”她回想着,神情柔和。“既無法不反胃,又不能嘔個精光,所以每回喝完藥我便往嘴裏塞進幾顆師父腌的酸梅,酸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她也喝過這藥?刑觀影臉色一整。那表示她也中過屍毒,也嘗過那種割肉刮骨的劇“會很痛。”

他想錯了,想錯了她當時說這句話的意思。

不是警告,不是嘲弄,而是親自嘗過這椎心之痛的心聲。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爺的。”她看着他的眼說話,似是要讓他瞧見她并未說謊。

“爺真的很能忍耐,喝到現下才開始反胃。”

那雙在外人看來總是過分狐媚的眼,在他眼底卻是一雙隐藏着許多心事的愁眸。

她總是笑,然真心的笑卻沒幾回,別人無從辨別,他卻瞧得一清二楚。

她從不問他要什麽、做什麽,任何事皆我行我素、獨來獨往,不顧他的意願,但卻告訴他,她圖什麽、求什麽。

他知曉她圖什麽、求什麽。

畢竟那答案從他倆頭一回碰面時,她已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她要他……要了她。

為此,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一開始,他并未将這話當真,然與她見面次數越多,相處時日越久之後,這件事竟在他心裏越顯清晰,無法忘懷。

“玉門關一戰,士兵死傷慘烈。”看着她的眼,他直覺地想對她說些什麽,想說些她會想要知道的事情。“那屍體比活人還多的場景,你絕計不會想見到。”

她靜靜看着他,眸光如水。

“三人高的擋箭牆崩塌時,許多人被活埋了。”他的嗓音因回想而變得悠遠。

“當時我被一名士兵推了一把跌出三尺外,回過頭時就只見到他被石塊砸爛的頭将地面染得白白紅紅的。”

那士兵名叫柱子,總是将妻子與兒子的畫像揣在懷裏,閑暇之餘便拿出來癡癡地看,傻傻地笑。

待那畫像快被翻爛時,柱子便會央求他替他重繪一幅,然後像收到稀世珍寶般地捧在手裏。

他總說大獲全勝班師回朝後便要除去軍職回鄉種田,用軍饷買一畝田、一間小屋,一家人好好過平凡的日子,不再離鄉。

“這樣的心願很小很小,可他卻永遠辦不到了。”

她伸手拉過他的手緊緊握着。

“花主可能想像挖坑埋屍的速度根本及不上屍體增加的速度?”他頓了下,吸口氣。

“所以我下令焚屍。”那彌漫的黑煙、屍體的焦味至今仍記憶猶新。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因為搬運屍體而累倒,甚至有好幾回我是趴在屍體上睡着的。”

“屍毒是那時染上的。”先前發現他染上屍毒後,她已好好想過了,他發作的屍毒應是許久前便染上的,只是……

“軍醫替爺醫治的?”

聞言,他唇上的淺笑噙着一絲嘲弄。“是禦醫。”斂眸,他将心思半掩。“皇上得知後連夜将禦醫送至玉門關替我診治。”

她看着他說話的神情,聽着他說話的語氣,心竟慢慢抒了起來。

“花主來替我猜猜,皇上如此作為,是真擔心我的身子,抑或是擔心沒人替他打勝仗?”

她咬着唇,因他那過于淡漠的語氣而心疼。

“有時我會想,那日柱子不該将我推開的,那麽現下活着的……”

她将指按壓在他微涼唇上不讓他再說下去。“禦醫可有囑咐這屍毒随時都有可能再犯?”

“有。”他的唇在她的指下張合,就像輕吻着她的指一般。

“可爺卻從不放在心上?”花靜初的語氣慢慢透出火氣。“不積極尋人醫治便罷,屍毒發作了也不理不睬,爺是存心想為難我,抑或存心想急死我?”

“我只是……”

“只是認為連禦醫都沒法子了,還有誰有此能耐,是嗎?”

他被堵得啞口。

“我明明跟爺說過,我會的東西不少,爺為什麽不先問問我?”他這個人怎麽都不将別人的話好好聽進心裏呢!她的眼眶裏有水光在閃爍,不知是氣他還是心疼他?

見狀,他又啞口了。

他想,或許他真的是個怪人。

否則怎麽會被人指着鼻子罵,他卻不覺氣惱,反而覺得有絲絲甜味從心窩緩緩流瀉出來?

“花主已經在替我醫治了。”他狡詐地說着不容反駁的事實。

“我……”她确實是在替他醫治了,可話不能這樣說啊。“爺你——”

“今日不替我去除屍氣嗎?”他又轉移了話題。

真行!見風轉舵,顧左右而言它,卻又能切中要害的本事,他刑觀影算是已爐火純清了。。

噘噘唇,瞪瞪眼,她心有不甘地輕哼一聲,拿起火折子點燃石桌上的燭火,從懷中取出一張符咒夾在兩指間。

深吸口氣平息心中不滿,點燃符咒的同時,她夾着符咒的指已在刑觀影右臂像書寫字體一般寫着,并在符咒燒盡時結束動作。

他從不問她寫了什麽,也從不問她那是什麽樣的符咒,只是随着她、依着她、任她擺布。

也許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他對待她跟別人很不同,甚至已經到了縱容的地步;既縱容她,也縱容着自己。

“爺。”想來想去,她滿心的不滿最後竟化為委曲求全的一嘆。

“我聽着。”他清潤的嗓似已不若從前那般淡然。

“日後,爺若心裏有事,任何事,不管我能不能幫上忙,都跟我說說可好?”她這樣的要求會不會太厚顏無恥?

“任何事?”

“是。”就算無恥,她也要做。

“那明日,花主同我走一趟王爺府可好?”這是他人交代之事,他已經拖了好些天了呢。

“好。”花靜初滿口答應。

“不問原由?”

“不需要問。”

“那……”

“爺!”青山喚了聲,急急從大門口跑向前來。“爺,蘇姑娘來了。”方才在大門外乍見時,他還吓了一跳呢。

“蘇姑娘?”

刑觀影怔了下,花靜初則愣了下。

“是啊,蘇姑娘說随蘇老爺上京訪友,順道前來探望探望爺。”

順道?

花靜初美形的唇忍不住勾起一彎弧線,方才甫在心中升起的喜悅之情瞬間化為烏有。

順道是假,探望為真吧。

是為了“長幹曲”沒得到回應,抑或為了“長幹曲”收到了回應?

轉眸,她看着刑觀影那依舊讓人瞧不出端倪的神情,心裏頭七上八下的。倘若是後者……

她,真能如先前說服自己的那樣,即使當妾也無所謂?

她……以能嗎?

又一個順道?

這順道之說未免也太好用了。花靜初微挑的眉眼不自覺地透出薄怒。

想至京城逛逛,順道載他們一程;不曾見過王爺府邸,順道過來瞧瞧;既然都送到王爺府了,幹脆送佛送上西,和他們一瑰拜訪王爺後再送他們回刑家私宅。

然後就這麽順道地、順理成章地、理所當然地膩在刑觀影身邊一整天?

她雖然不是算命的也非半仙,但她的直覺從來沒出錯過,今日的蘇夢芯必會照她方才所想的路子執行到底。

想想,她真的很不開心。

倘若立場對調,她必定會和蘇夢芯一般死命捉着能親近刑觀影的機會不放。她會如此,蘇夢芯必也如此,無庸置疑。

只是,她昨日都已經百般隐忍地讓刑觀影對蘇夢芯善盡地主之誼了,今日還不能還她清靜嗎?

她不讨厭蘇夢芯,畢竟她不是一個會讓人讨厭的女人。

雖無傾國之姿,卻也清麗脫俗,加上言談舉止進退得宜,怎麽瞧都是出身名門的閨秀,但花靜初就是沒辦法喜歡她。

誰會去喜歡情敵?她又不是“我不人地獄誰入地獄”的地藏王。

“花姑娘府上何處?”豪華舒适的馬車裏,蘇夢芯突然抛來這一問。

“妾住在橫塘”這句話差一點就讓花靜初脫口而出。

頓了下,她收回因不想與蘇夢芯目光接觸而投在窗外的視線,微彎的唇又上彎了不少。

原以為這就算坐進四人卻依舊寬敞的馬車能讓彼此自在一些,至少她和蘇夢芯毫無交情,斷不需要虛假的攀談,豈知……她對人家無意,人家可沒打算放過探她底細的機會呢。

“城西的胭脂樓。”狡兔有三窟,她雖然不止三窟,但最常住的确實是那胭脂樓。

“胭脂……樓?”蘇夢芯怔了下,這“胭脂樓”可是她所想的那種胭脂樓?

“就是那種胭脂樓。”光聽蘇夢芯的語調也知曉她心裏想了些什麽。

“啊?!”

露齒一笑,花靜初重将目光落向窗外,這下子蘇夢芯應該不會再想與她交談了吧?

那些所謂的名門望族都有一個自以為高高在上的毛病,動不動就分什麽上流、下流的層級,自以為清高地看不起低層的人。

只要一提及青樓、賭場、當鋪等場所便避而不談,仿佛光談及便會污了他們的身分地位一般,但誰不知曉光顧這些地方的通常都是那些自诩為高尚的達官貴人?

“嗅?”青山詫異地看着花靜初,難得今日的他不需要充當馬夫。“花主為什麽住在胭脂樓裏?”那裏不是花娘住的地方嗎?

“我不住胭脂樓,該住哪?”花靜初美眸一轉,刻意将話說得露骨:“天天窩在爺房裏嗎?”

“呃……”

“果然,有人不禁吓呢。”

而與花靜初相處久了的青山對她的大膽言詞早已見怪不怪了。“再怎麽說也不能住在那種花娘住的地方啊。”他很在意這點。

“胭脂樓是我的,我為什麽不能住?”這青山還真是單純得可愛。

“真的假的?”青山怪叫一聲。“那花主不就是老老老……”

“老鸨。”花靜初琺了聲。這麽簡單的兩個字都說不全,真是的。

“怎麽會……”青山仍是一副無法置信的模樣。“爺可知曉?”

此話一出,已偷偷往旁移了移的蘇夢芯跟着擡眸望去。

“嗯。”他低應一聲,落在書冊上的眸擡也未擡。“我去過。”

頓時,有兩個人呆若木雞,花靜初則是打從心底歡喜,為了他那坦然不避諱的口吻。

“刑公子……去過胭脂樓找花姑娘?”蘇夢芯備受打擊地不得不再次确認,巴巴地看着刑觀影的眼中水花閃閃。

“是。”擡眸,刑觀影看的卻是花靜初,清雅平和的嗓音依舊:“胭脂樓的庭院很美,屋宇建造也別出心裁。”

“爺有所不知,那兒的美人湯才絕呢。”花靜初全然不在意蘇夢芯分出的界線。

“蘇姑娘若有興趣,随時歡迎到胭脂樓泡泡湯,我必好好招待,讓您賓至如歸。”

“我……我才不會去那種地方。”她口氣中的嫌惡明顯得任誰都聽得出來。

“是嗎?”花靜初聳肩一笑,笑得太美、太媚。“那就不勉強。”

氣氛一下子冷凝起來,既尴尬又沉悶。

呵呵,花靜初在心裏自嘲一笑。

她啊,總是與那些身分高貴之人格格不人呢。

到底是她太難相處,抑或是那些人難以高攀?

再這麽僵下去任誰都不會好過的,何況說不定大夥兒今日都得處在一起一整天呢。

她自己一個人是無所謂,但也得顧及爺的感受吧,替誰幫腔都不是的局面,多難熬呀。

一唉呀,瞧我這記性,總是忘東忘西的。”她佯裝懊惱自責。“爺,我有些東西忘了帶了,就這麽去王爺府可白去了,我回頭拿去,您先行一步,我稍後趕上。”

這話,當然是假的。

善意的謊言,雖然依舊是謊言,但應該值得被原諒吧?

至少,蘇夢芯絕不會怪她。

語畢,她不等刑觀影開口,也沒讓馬車先停,車門一開、腳一跨,施了輕功的身影已落在馬車後一丈之外了。

“花主!”青山将頭探出車門,只來得及見着那漸行漸遠的纖細身影。

那身影,不知道為什麽竟讓青山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落寞呢。

張口,“爺”這個字讓青山硬生生梗在喉頭。

是他錯看了,遺是他一時恍神?

他怎麽覺得他家爺方才的眸光好似閃過些什麽,閃過些無法形容的……疼惜與懊惱……

“喂喂,你看到和刑大人一起來收鬼的姑娘了嗎?”六王爺府的仆婢房裏,熱鬧滾滾。

“和刑大人一起來的姑娘有兩位,你說的是哪一位?”長工小沈方修剪完庭院花草回房,便被一群人指着鼻子問話。

“吼!你眼睛長哪裏去了!那位看起來嬌滴滴的千金小姐能抓鬼嗎!不要被鬼吓昏就阿彌陀佛了。”吳嬸白了他一眼。“看也知道來收鬼的是另一位笑起來很媚,連人的魂都會被她勾走的那位啊。”

“那位啊……”小沈恍然。原來那位姑娘真會勾人魂啊,怪不得方才他一見着她的笑,整個人便輕飄飄地踩不着地似的。

“原來是來收鬼啊>陸不得連顧大人都來了。”誰都知曉顧大人最愛湊熱鬧了。

“我聽說那姑娘還是顧大人千方百計請來的,很厲害的。”有人說着聽來的小道消息。

“之前到府收鬼的道士、仙姑,哪一位不是頗負盛名,哪一位不是誇下海口說有他在,妖魔鬼怪就無所遁形?”吳嬸口氣一變,“結果呢?個個打退堂鼓不說,有的還連滾帶爬地奔出府去,深怕一個跑慢了便走不出王府似地,看得我都想踹他們一腳幫他們一把了。”

“嗅?”小沈認真地看着吳嬸。“那大嬸的意思是那姑娘根本收不了鬼喽?”

“我原先也這麽認為。”吳嬸不否認。不是她愛以貌取人,而是那姑娘實在太年輕了。“哪知那姑娘一見到夫人,連聲招呼都不打,蓮花指一掐便直往夫人眉頭額心按去,還張口說了個‘定’字。”

“這麽大膽?”有人驚呼出聲。

“就是這麽大膽。”吳嬸當時也頗為吃驚。“不過,說也奇怪,她說‘定’,夫人便真的定住了,眼睛連眨也沒眨一下,瞧得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她伸手撫了撫胸口。

“若不是顧大人死命拉着王爺,而刑大人又有意無意地擋在那姑娘身旁,那姑娘肯定讓王爺一掌打飛。”

“噢——”衆人同聲一呼,仿佛親眼見着一般。

“咱緊張個半死,那姑娘卻鎮定極了,對那混亂的場面瞧都不瞧一眼呢。”

“再來呢?”

“接着只聽見姑娘又說了聲‘出來’,蓮花指随即往右一劃。”吳嬸動作學得有模有樣的。“随即仿佛有甚麽東西從夫人身上抽離一般,讓夫人雙膝一軟,撐不住地跪了下去,吓得王爺臉色都變了。”

“是什麽東西從夫人身上跑出來了?”

“別插嘴,我還沒說完呢。”吳嬸不愛人打亂她說話的步調。“你們沒瞧見王爺将夫人摟得有多緊,不僅如此,還對那姑娘撂下狠話,說她若膽敢再碰夫人一下便別想活着出府。”

“這麽狠?”衆人聽得都揪心了。“那姑娘怎麽說?”

“那姑娘說的話可有意思了。”吳嬸偏頭細思,努力地想着方才聽見的對話……

“不碰也沒關系,損失的可不是我。”花靜初甜甜一笑,不怕死地再補上一句:“若不是刑爺要我來一趟,我才不來呢。”

好膽識!顧生雲在心裏頭贊嘆一聲,看來這花主氣死人的本事與刑觀影不相上下。

“你到底對我夫人做了甚麽?”王爺說得咬牙切齒,額上青筋浮動。

“甚麽也沒做。”花靜初輕松開口:“只是将不屬于她的從她身上拉走罷了。”

“敢問甚麽是不屬于夫人的?”顧生雲可好奇了,從頭到尾就屬他看得最仔細。

“別人的魂魄。”

意思是夫人體內原本有別人的魂魄在裏頭?那不就是……

“被……被鬼附身?”青山與蘇夢芯猜出話中涵義後,不由自主地向外退開一步。

一個是因為有刑觀影在,不得不來,一個是因為有刑觀影在,不能不跟。但倘若因此沾染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可萬萬不行。“你們要這麽說也行,但一般我會稱之為寄宿。”

真被鬼附身了!青山悄悄往大門方向移了兩步,若真要逃也方便些。

“真是女鬼?”顧生雲的語氣中難掩興奮,這種事說不定一輩子也碰不上一回。

“是個癡情女子。”

“她現在何處?”這是青山最關心的。

“在我身邊,哪也去不了。”

“呃……”青山又更往門口靠近了,還不斷向刑觀影使眼色,要爺離花主遠一點。

“癡情?”顧生雲聽話的重點總是與他人不同,“對誰癡情?”

花靜初贊許地看了顧生雲一眼。“當然是對王爺癡情。”

“胡說!”六王爺怒瞪着她。“我根本不曾見過她!”

“現下的她,王爺當然是見不到的;但生前的她,王爺必定熟識。”

“小心信口開河的下場。”六王爺的警告來得直接。

聞言,花靜初沒回話,反而轉首看着仍站在她身邊的刑觀影。

而他也正看着她,神情從容無懼,仿佛無論她說甚麽、做甚麽,他皆站在她這邊,默默支持。

這男人啊……難道不知曉這樣的他會令她迷戀不已嗎?

“爺。”花靜初對刑觀影喚了聲,柔軟的嗓音有點嗲、有點傲、有點故意、有點委曲,還有點關她屁事的不悅。“咱們回去吧,王爺正氣我胡亂說話,而我還不想這麽早命喪黃泉呢。”

語畢,她又如同往常一般親昵地伸手握上他手臂,準備拉着他離開。

“等等。”喚出口的是蘇夢芯,她睜着難以置信的一雙眼盯着花靜初握住刑觀影不放的手。

“等等。”喊出口的是顧生雲,他怎麽可能就這樣将人放走,他可是冒着被殺頭的風險做下這場交易的。“花主這麽一走,那女鬼怎麽辦?”

“甚麽女鬼?哪來的女鬼?”花靜初裝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爺根本不信她,她又何必為此勞心勞力,她又不是吃飽撐着。“這兒,甚麽都沒有。沒有陰魂不散的女鬼,沒有過重的陰氣,沒有愛胡鬧的調皮鬼,也沒有死也不走的地縛靈,幹淨得很。”

如她所料,見着了好幾雙對着她瞪大的眼。

“所以,夫人不會日夜判若兩人,府裏的人不會莫名其妙的生病,不會不明所以地跌跤,當然也不會走黴運破財又傷身。”

“啊……呃……”此起彼落的抽氣聲全來自一旁侍候與外頭圍觀的下人。

他們彼此對望,臉上的神情除了驚訝還是驚訝,只為了方才花靜初所說的“不會”之事,他們偏偏“全會”啊……

這麽說起來不就是一府裏鬧鬼鬧得兇,而且還不止一只鬼啊……

“爺,走吧。”她在他身側仰首,帶笑的唇真有撒手不管的意味。

這便是她,真性情的她。

不委曲求全,不費時争辯,不好大喜功,不虛與尾蛇。合則來,不合則散。一切誠如她先前所言,今日會來,全是沖着他刑觀影而非六王爺的名。

想想,能讓如此随性灑脫的她氣得掉淚又狠不下心棄之不顧的,似乎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如此待他的她,可是将他視為她心裏頭最特別的那人?

思及此,先前一同乘坐馬車時,她臉上那一閃而逝的傷感與強顏歡笑的模樣又開始騷亂他的心了。

垂眸,他将她的笑臉映入眼底,深瞳所見卻是她隐藏在笑容裏的怒火。那怒火,晦暗不明,看似針對某人又不全是,反而更像是對某種無力挽回的現實感到沮喪的成分多一些。

“花主……替那女鬼抱屈?”

看着他的眸緩緩睜大,花靜初訝異着他竟然猜出了她的心思。

她以為她掩藏得極好的心思,她以為他不會想了解、也不會去了解的心思,竟然……

“花主想怎麽做?”

花靜初笑着搖了下頭。“爺,不是我想怎麽做,而是她想怎麽做呢。”

“那她意欲為何?”

“冥婚。”

“冥……婚!”喊得最大聲的當然是顧生雲與青山了。

“豈有此理!”六王爺忍無可忍,若不是看在顧生雲與刑觀影的份上,他早就将人轟出去了。

“你聽清楚了,我不會納妾,也不會迎來路不明的女子進門。”他鐵青着一張臉,若眼神能殺人,花靜初肯定已經千瘡百孔。

“來路不明?”花靜初忍不住呵呵笑了。“原來露水鴛鴦的情緣對王爺而言只代表着來路不明四個字,這情分還真是淺薄得令人惋惜呢。”

“你說甚麽?!”六王爺的聲音不大,但那殺氣卻讓大夥兒渾身泛寒。

見狀,刑觀影無奈一嘆,微側的身不着痕跡地将花靜初護在身後。

看來,花主這說風就是雨的性子,日後必還會替他惹來不少麻煩。

……嗯,等等……他方才……可是思及了他與花主的未來?

他……真有這樣的想法了呀……

“花明月暗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花靜初出乎衆人意料地突然吟起詩詞來,那細膩溫婉的軟嗓,聽得人酥麻酥麻。

頓了頓,她轉眸瞄了眼六王爺帶着錯俜的神情後,又将眸光放在刑觀影身上。

“爺,接下來的詞句您可記得?”

她吟的是李後主的“菩薩蠻”,詩詞描寫着男女幽會的情景,而她尚未道出的下半闕卻透露出女子更多、更深的情意。

“畫堂南畔見,一向偶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開口的是蘇夢芯,才智兼備的她,不難猜出花靜初的用意。

已經恨不得沖上前去扯開花靜初手的她,又怎能讓花靜初得寸進尺。

多事!花靜初不悅地深吸口氣,“女子無才便是德”,她蘇夢芯還真是無德呢。

“爺,若是您當着我的面吟誦這詞句給我聽,心中必是對我懷有情愛之意,是吧?”

“花主……”青山讷讷開口,耳根不争氣地紅了。這花主可是對着他家爺當衆示愛?

“刑大人怎麽不回答?”顧生雲樂了,任何能讓刑觀影困窘之事都能讓他開心許久。

“這問題一點也不難吧?”

睨了顧生雲一眼,看着面若桃花的她,意外地發現她顴骨上似乎染着紅粉之色。

原來行事大膽的她,也會感到嬌羞啊。

“一般而言,确實是如此。”

“爺也是如此?”花靜初追問。

“花姑娘到底想說什麽?”蘇夢芯急着插嘴,深怕刑觀影在花靜初的進逼下,催出了她不想聽見的話。

時機已過。

花靜初唉嘆口氣,是惋惜,也是可惜。“我想說的六王爺心裏清楚。”

“王爺?”已察覺六王爺異樣的夫人,擔憂地看着他,握在他臂上的玉手隐隐發顫。

頓時,無人開口,所有人的目光全在王爺身上。

怪了!青山仍搞不清楚現下到底怎麽了,怎麽花主才吟了一闕露骨的詩詞而已,整個局勢與氣氛就馬上變了樣?

閉閉眼,六王爺盡量讓自己的嗓音平穩:“她的名?”

“白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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