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莫阮淼對在醫院的生活适應得很快, 他每天都會和莫楚天去樓下花園散散步。莫楚天的工作已經全面暫停,他現下的職責就是寸步不離地陪着莫阮淼,公司則暫時由宋簡全面管理。

病房的床很大, 但是莫阮淼偏偏愛往莫楚天懷裏鑽, 今晚又是如此,一身細嫩的皮膚緊貼着某個人, 然而莫楚天卻是半點其餘心思都沒有,只是輕輕地幫他按揉着腰部。

“哥哥,寶寶這幾天就會出來啦。”莫阮淼笑眯眯地咬了咬莫楚天頸側的皮膚,跟一只沒斷奶的小狗似的, 牙都沒長齊,咬起人來癢癢的。

莫楚天點點頭,溫聲道:“那淼淼想好孩子的小名了嗎?”

一聽到這個, 莫阮淼就來了興致, “想好了,男孩兒女孩兒都能用,莫城哥也說好。”

這件事莫楚天是全權交給莫阮淼來決定,只要對方開心那就叫什麽都可以,完全不顧及肚子裏尚未出生的孩子的感受。

“你說說。”莫楚天看見莫阮淼那樣開心,自己也覺得開心,忍不住在對方臉上親了一下,而後又親了好幾下。

莫阮淼躲了躲, 蒙住他的嘴巴不讓親,“叫甜豆啊。”

好名字, 莫楚天如是想,他握住莫阮淼的手腕在對方的指尖落下一個吻,由衷稱贊道:“挺好的。”根本沒有想過這不是所謂的男孩兒女孩兒都能用。

日子一天天的過,今天是住在醫院的第六天,天氣很好,莫楚天陪着莫阮淼去花園裏曬太陽,醫院的病人很少,因此花園的人更少,兩人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陽光打在莫阮淼身上,曬得他很舒服,他半眯着眼睛靠在一旁的人身上,兩人的手也是緊緊相握,身上蓋了一個小毯子。

莫阮淼用餘光掃視到兩人現下的姿勢,忍不住笑出了聲,他伸手揉了揉圓鼓鼓的肚子,擡起頭将視線投向莫楚天,眉眼彎彎地說:“哥哥,你看我們像不像兩個老人家。”

莫楚天沒跟上他的思維,啞然失笑,“哪裏像了?”

“就是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兩個人坐在一張椅子上曬太陽,還很悠閑,我看公園裏很多夫妻就是這樣子的,我們和他們只有頭發顏色不一樣。”莫阮淼很認真地回答這個問題。

“沒事,等再過幾十年我們就一樣了。”莫楚天開着玩笑。

然而,莫阮淼腦子裏卻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很可怕,很不吉利,可是他幾乎想都沒想就說出來了,“我可以活到那個時候嗎?”

一說完,莫阮淼便意識到了這句話的可怕性,他覺得自己不該說這種話,可是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莫楚天的臉色也迅速沉了下去,莫阮淼頓時有些惶然,他扯了扯莫楚天的袖子,小聲地說:“哥,我亂說的,你就當我開玩笑。”

莫楚天卻一反常态地沒有被他這一招哄好,他的臉色仍舊深沉,眸子中也帶上了萬分認真,他微微側身,雙手握住了莫阮淼的肩膀,注視着莫阮淼,說:“淼淼,不可以開這種玩笑,我不想聽。”更不想這種事情發生。

“好了,好了,我以後不說了。”莫阮淼從善如流地撒了個嬌。

莫楚天卻依舊沒有露出笑容,反而有一絲壓抑的害怕覆上臉龐,“淼淼,你給我記住了,我要你平平安安的,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也不管你的心髒有沒有問題,我都要你平平安安的。”

莫阮淼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居然會給莫楚天帶來那麽大的反應,可是這仔細算來也不是什麽無心之言,而是真正可能發生的事情,臨近産期,莫阮淼終于開始害怕了,盤踞在心頭的那一點點恐懼在慢慢擴大。

莫阮淼望進那黝黑的瞳仁,裏面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他還看見了莫楚天的害怕,他眨眨眼,說:“我會平平安安的,我答應你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他又飛快地在對方唇邊落下一個吻,兩個可愛的梨渦冒了出來,他笑眯眯地說:“等我老了就背個畫板,咱倆一起到處走,我給哥哥畫畫像,哥哥那個時候一定是個帥老頭。”

一個吻融化了莫楚天臉上的寒冰,他手臂下移摟住了他家小孩兒腰,一個溫柔的吻落在對方嘴角,眼中終于帶了點兒笑意,“好,到時候就把公司扔給孩子,然後我們到處走走,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可是在嚴密的計劃也會出錯,莫阮淼的陣痛發生在當晚的淩晨三點半。

在一個寂靜無聲的夜晚,莫阮淼被腹中的孩子鬧醒,初時他以為只是平時那般孩子鬧騰了而已,他的手掌在肚子上輕輕地劃着圈試圖安撫躁動的胎兒,可是腹痛卻并沒有減少,反而愈發劇烈。

這時他終于察覺了不對,而身旁的莫楚天也逐漸醒了過來。

“孩子又鬧你了嗎?”莫楚天擰着眉問道,他撐起身體想要去打開房間的燈,孩子鬧起來不好哄,他心疼自家小孩兒今晚又要睡不了一個安生覺。

好疼,莫阮淼捂着肚子,腦門上開始冒出細密的冷汗,他聽見了莫楚天的聲音想要回答對方的問題,可是開口就是一串呻.吟。

“淼淼,你怎麽了!”莫楚天的聲音陡然拔高,随着房間燈光的亮起,映入他眼中的是莫阮淼慘白的臉龐。

接下來便是一陣兵荒馬亂,即便莫楚天心中有過再多的心理建設在這一刻也完全沒了章法,他手忙腳亂地按響了呼叫器,只胡亂穿着一件睡衣就想往外跑去找醫生,可是才離開床鋪一步,他的步子就又定在了那裏,他走了,莫阮淼該怎麽辦?

莫楚天的腦子裏完全混亂一片,身體根本無法執行正确的指令,他握着莫阮淼泛着冷汗的手,呢喃着:“醫生馬上就來了,淼淼不要害怕,哥哥在身邊,不要怕,不要怕,馬上就不會疼了啊。”

好在何醫生等人自從莫阮淼入院以來就一直輪流待在辦公室,随時等待調遣,很快三四個醫生魚貫而入,他們分工協作動作利落,莫楚天的心卻仍舊高高的懸挂着,心中有着些許不安。

莫阮淼此時已經疼得眼神渙散,可是這仍舊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覺得自己那顆不争氣的心髒也開始瘋狂地跳動,他努力地打起精神,餘光掃視到了一旁六神無主的莫楚天,他答應過莫楚天,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兩人很快就被醫生分開,一切早就準備就緒,實施起來并無任何差錯,何醫生看着莫阮淼蒼白的臉色,以及剛剛所了解的基礎數據,又望了望緊緊跟着病床行動的莫楚天,眼裏閃過一絲不忍。

安靜的走廊中傳來一陣輪子劃過地面的聲音,以及衆人錯亂的腳步聲,手術室門口已經有醫師在等着,一切都在按着計劃進行。

原計劃中還包括着莫楚天進去手術室陪着莫阮淼生産,可是就在進入手術室中的那一刻莫阮淼不願意了,他已經疼得說不出話,眼裏覆蓋着一層薄霧,他擡手指了指莫楚天,艱難地發出聲音,“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不行,我陪着你,”莫楚天驚慌地說着,心中的不安更甚,“淼淼,這是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

可是莫阮淼不想讓莫楚天陪着了,那時他是覺得莫楚天待在外面會害怕會擔心,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現在他很害怕,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出問題了,計劃不會按着原定的進行,這些都不能讓莫楚天看見,如果可以,他都希望等會兒不要讓莫楚天知道。

“我不要了,”莫阮淼眼睛一眨眼淚掉了一串,“我不要你陪着,好醜,很醜,我不要……”

莫阮淼語無倫次地說着謊話,他真的不想讓莫楚天進去。

何醫生見狀只能把莫楚天攔在門外,她讓護士先推莫阮淼進去。

莫楚天不明白為什麽莫阮淼臨時會改變想法,可是每耽誤一分鐘都會有不可預測的事情發生,于是他握着床欄的手只能松開,然後目送着莫阮淼被推入那個冰冷冷的地方,就在門合上的那一刻,莫楚天的心神也在瞬間被抽走。

“何醫生,讓我進去好不好?”莫楚天視線緊緊盯着那道門,素來強大的人臉上滿是焦急與脆弱,“淼淼他會哭,讓我進去好不好,沒有我在他會哭的。”

那麽痛,莫阮淼很怕疼,他記得自家小孩兒很怕疼的,還愛哭,這種時候自己怎麽可以不在他身邊呢?

何醫生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可是這時只能以莫阮淼的意願為主,她說:“請莫先生在外面等候,小少爺一定會好好的。”

說罷,何醫生邁開步子進入了手術室,走廊中只剩下莫楚天和幾位醫護人員,莫楚天腦中一直反複着莫阮淼痛苦的神情,他頓時十分怨恨自己,為什麽要讓莫阮淼懷這個孩子?為什麽不小心一點?

趙曼貞和莫啓行等人随後也趕到了醫院,她一臉素淨,頭發也是散亂的,眉頭緊緊皺在一塊兒,她焦急地問莫楚天:“現在是怎麽個情況啊?”

莫啓行雖然也着急,但比衆人要冷靜許多,他拉住趙曼貞,小聲說:“你問楚天有什麽用?你看他這模樣能知道什麽!”

而莫楚天也确實是沉默着的,他一言不發,手心已經汗濕一片。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外面的人在煎熬,裏面的人也在煎熬。

莫阮淼的情況并不是很好,好在醫生有針對這樣的情況做出過詳細的解決方案,這是當初大家以為幾乎不會發生的情況,他的心髒出問題了,可不幸中又有着萬幸,這并不是所有猜想中最惡劣的情況。

腹部的疼痛和心髒的疼痛折磨着莫阮淼,他已經疼到麻木,只能機械般的聽着醫生的指揮,他總覺得自己要撐不下去,可是腦子重複的出現着莫楚天這三個字時他又覺得自己可以撐下去,他昨天才和對方說好的,要在老了以後到處走走。

莫阮淼腦中如同走馬觀花一樣迅速回放着許多片段,他的意識浮浮沉沉,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還活在鄭君玫還在的時候,一會兒又到了與莫楚天初見時,過了一會兒又想到了跟莫楚天告白的那天,好兇啊,冷着一張臉。

早晨五點半,天邊剛剛露出一點兒光,一條新生命降臨在了人世間。

何醫生把一個孩子交到了莫楚天手中,卻沒有把他的淼淼立即還給他。

“淼淼呢?”莫楚天失神地問,他覺得自己聽錯了。

何醫生答道:“在搶救,心髒病突然發作……”

“怎麽可能!”莫楚天厲聲打斷她的話,他眼眶通紅,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以往的強大在這一刻盡數崩塌,“不是說會好好的嗎?那群醫生都是廢物嗎!”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意外,何醫生沒有辦法跟莫楚天解釋,從來都沒有百分之百的事情。

接下來的每一秒都是煎熬,莫楚天雙眼無神地望着那扇門,他家嬌氣的小孩兒就在那裏面,等他出來了一定要好好哄哄他,給他很多個吻,就算是鬧着要星星月亮也要給他摘下來。

說好的要平平安安,就一定要平平安安。

當太陽升起,陽光布滿天空,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一定會有一個好太陽,手術室的門再次被推開。

莫楚天直起了身體,眼神倉皇,仿若一頭被主人威脅着要抛棄的大狗。

父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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