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禮物

待顏绮薇離去後, 便留下梁宵一人望着禮物盒出神。

被緞帶封鎖的密閉空間裏藏匿着每個人獨具一格的心意, 他的心開始不由自主狂跳，因着那些未知的喜悅。

第一個被拆開的禮物來源于梁啓與陳嘉儀。

裝盛它的盒子大得吓人，幾乎有半人高，僅僅獨一份就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拆開緞帶，才發現裏面端端正正堆砌着數個小盒子。

打開最上方那個，他看見一封信。

信紙已隐隐泛起微黃，一些清秀隽美的字跡被液體暈開, 染起淡薄黑墨。

“親愛的梁宵：

你好。

今天你終于滿了一歲，生日快樂。

院子裏的梨花開了一樹，花瓣落了滿地, 有燕子在樹杈築巢，不知道你那裏能不能聞到花香。

帝都霧霾又嚴重了許多，清晨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你爸爸開玩笑說這讓他想起濃稠的牛奶, 我卻覺得像是恐怖片裏的場景，每到這時候，就希望有你陪在身邊。

我們嘗試了各種可以想到的方法, 試圖搜尋你的蹤跡卻一無所獲。直到加入尋親互助小組，我才知道原來身邊還有那麽多和我們一樣的家庭。

太多家長舍棄工作苦苦追尋十多年, 到如今也未曾與子女重逢，人海茫茫，我們都在大海撈針。但哪怕只有這一線希望，也足以成為支撐我們走下去的動力。

梁宵, 不要放棄等待，爸爸媽媽總有一天會找到你。

你姓梁，名字取自‘平和靜谧的夜晚’，今天是你的一歲生日。

我們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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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名是“媽媽”。

這并非陳嘉儀的筆跡，作者應該是他那位早早逝去的生母。

梁宵只在幾張珍藏的老照片裏見過她。眉目如畫的女人有一雙秋水般的琥珀色瞳孔，總是穿着素色長裙，腼腆又溫雅地抿着嘴笑。

梁啓曾告訴他，生母尋他直至重病死去，阖上眼前用盡全身力氣抓住梁啓手腕，用氣若游絲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告訴他。

“別忘了梁宵。”

他自以為孤單無依地生活了那麽多年，卻從來不知道，原來在世界上某個遙遠的角落裏，有人傾盡生命地愛他。

可那堅定得近乎偏執的、無法傳達的愛啊，她終其一生也沒能告訴他。

梁宵屏住呼吸，指尖撫上那一抹暈開字跡的淚痕，隔着十六年漫長的歲月，他終于觸碰到她存在過的痕跡。

應激性精神障礙的一大症狀是情感淡薄甚至缺失，他時刻游離于人群之外，喜怒哀樂都被封禁在心底堅固的冰川裏頭。

但此時此刻，在驟然粉碎的冰屑裏，洶湧洪流裹挾着萬千情思，把原本牢不可破的冰封沖垮了、撕裂了，潛藏于深處的暗湧以鋪天蓋地之勢吞噬所有思緒。

幾乎令他溺斃。

一滴淚久違地落下來，因為那個未曾見過、也不會再相見的人。

夜色靜谧如昔，晚風撩動窗簾。

看完信後，便是第二份禮物。

這個盒子比之前那個大得多，裏面擺了個遙控模型跑車。

模型上還有一封信。

“兒子：

生日快樂！

你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暫時沒辦法回來給你寫信，這個任務就由爸爸來完成啦。

今天爸爸給你買了一輛超酷的跑車，嗯，模型機。等你長大考駕照了，我再買輛真的，咱們不能無證駕駛對吧。

幾天前，互助組裏一個阿姨終于找到了她的女兒。小姑娘五歲被拐，現在已經十七歲，因受到長期虐待而無法與人進行正常交流，對親生父母也完全沒了印象。但無論如何，好在一家人終于團聚。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也能找到你。

請再堅持一下，我們還有希望。”

落款是“不稱職的父親”。

很難想象梁啓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寫下這段文字。

兒子被拐賣後不知所蹤、發妻重病逝世，公司裏還有數不清的事務等着解決，在這樣一團亂麻的生活中，他還要故作樂觀地寫下“希望”。

接下來的盒子裏，依次盛放着梁啓每年為他準備的禮物。

三歲的新衣服、四歲的新書包、五歲的樂高玩具……每份禮物上都夾着一封信，筆觸由初為人父的青澀稚嫩逐漸變得穩重成熟，最初鋒芒畢露的棱角被時間磨平，愛卻從未消逝。

在第十六個盒子裏，裝着一把車鑰匙。

這次信封上的筆跡與之前截然不同，肆意灑脫的小字很明顯出于女性手筆。

“親愛的梁宵：

生日快樂。

萬幸你終于回來，在得知你消息的那一瞬間，我與你爸爸喜極而泣，感覺像做夢。

我并非你的親生母親。你媽媽是位非常偉大的女性，任何人都無法将她取代，你需要确信的是，她将後半生的愛無保留地獻給了你，即使你們相處的時間是那樣短暫。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乍一來到這個與曾經格格不入的新環境難免不适應。但無需害怕，作為家人，我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你的爸爸媽媽、我、薇薇與博仲，我們原本是毫無關聯的個體，因為命運被串聯在一起，毋庸置疑的是，每一個人都深深愛着你。

請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感到孤獨無依。你與其他同齡人沒什麽兩樣，每個人走過的路都不會毫無意義，如今的你已經是個很優秀很優秀的孩子，我們為你感到驕傲。

人生還很長，你擁有無限可能。

ps.你爸爸太高興，沒經過思考就買下了這輛車，我已經把他教訓了一頓，記住不要無證駕駛喔。

pps.兒子，我是爸爸！我終于可以在這封信上擁有姓名了！嘉儀她害羞沒說，但其實自我們結婚後，所有禮物都是我們兩個一起準備的。我早就叫她給你寫信，但她總覺得自個兒不是你親生母親，不好意思動筆。記住了，大家都非常喜歡你，我梁啓的兒子沒人比得上。生日快樂！

ppps.我的老天，你爸一激動喝多了，寫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千萬別學他！”

梁宵輕輕勾起嘴角。

生母過世後，梁啓一度陷入輕度抑郁狀态，而陳嘉儀是他的私人心理醫生。

二人逐漸從相識到相知，顧及亡妻之情，她以朋友身份默默陪在他身邊數年，期間對尋找梁宵一事付出的心血絕不比梁啓少。

她從未親口說出，但其實他都知道。

看完這個最大的盒子，接下來便是鄭澤宇的粉紅色小禮盒。

拆開緞帶之前，梁宵就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結果在看清內裏的禮物後，還是忍不住微微一愣。

一個手機，屏幕上粘着張便利貼。

“沒有密碼，自行打開。”

他小心翼翼将它取出來，點開屏幕後出現一段錄像。

視頻裏站着個戴眼鏡的男同學，正是他們班班長。他有些腼腆地對着鏡頭笑了笑，推推眼鏡說：“梁宵你好，生日快樂！一直很不好意思告訴你，其實你是我的學習偶像。怎麽會有人成績進步這麽快啊，跟坐火箭一樣蹭蹭往前面沖，月考成績出來的時候，我們和老師都驚呆了。請你繼續加油，我也會努力的！”

鏡頭一晃，錄像前的人變成了小個子的文藝委員。

她笑眯眯朝鏡頭揮揮手：“梁宵，生日快樂！終于有機會跟你說話了我好開心啊啊啊！感謝你憑借一己之力拉高了我們班男生平均線以下的可憐顏值，女生們經常在晚上悄悄讨論你哦！我們都很想和你做朋友，你可不可以不那麽高冷，偶爾和大家說一下話呀？”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繼續說：“還有，鄭澤宇求人的态度也這麽兇巴巴，作為朋友，你能不能教訓教訓他？”

鏡頭晃了一下，傳來鄭澤宇的聲音：“我就在這裏啊喂！小丫頭片子！”

原來他收集了班裏每個同學對梁宵的生日祝福。

一張張含笑的臉在眼前短暫停留又很快閃過，這是梁宵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班裏其他學生。

他的自卑心尚未消退，時常擔心其他人會不會因為自己的過去而生出嘲笑；加之病症反複發作，全然沒有了與別人交往的願望。

原來面對他時，大家都是微笑着的。

鄭澤宇的身影在結尾時出現，他嘿嘿一笑，撓了撓頭：“哈喽梁宵，生日快樂！我思考了很久應該送什麽禮物。你們家那麽有錢，能用金錢買來的俗物一定入不了你的眼，所以宇哥哥我決定收集班裏人的祝福送給你。你不要覺得老套！真的很累很辛苦的！”

他說着有些不好意思：“我第一次碰到你這麽單純不做作的富二代，其實還挺可愛的。為了慶祝，我給你寫了一首詩——啊，生日！你在十六年的另一端遙望，時光剪不斷記憶，今夜的梁宵，化作天邊一束煙花……”

鏡頭後方響起顏绮薇氣急敗壞的聲音：“鄭澤宇，你才炸了！！！”

然後便是一陣雞飛狗跳，鄭澤宇一邊跑一邊喊：“我不是那個意思！這是誇張加比喻的修辭手法，生動形象寫出了你哥興奮愉快的心情……哎喲別打臉！對了梁宵！這手機是我的，你看完了記得第二天帶來還給我！”

視頻黑屏。

梁宵揚唇笑開。

沈姨送給他親手織出的手套與圍巾；陳叔的禮物是他自己總結的簡單防身術，塗塗畫畫了半個筆記本；郭萌萌身為學霸，總結了各個科目的疑難點和自身學習技巧；梁博仲的盒子裏則裝着他最喜歡的一個怪物手辦，一旁還用便利貼寫着：“這是陪了我三年的寶貝，它的超能力是帶給人好運，自從買了它，我的運氣就一直特別好。梁宵哥哥，生日快樂。”

還剩下最後一個盒子。

梁宵的心開始不受控地狂跳。

——那是她的禮物。

顏绮薇的禮物盒并不大，通體米白，在一衆花花綠綠的包裝裏顯得不甚起眼。

梁宵極小心地将它抱起，手心裏輕輕的，沒有多少重量。

他既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心裏又不知怎地存了股怯意，不敢将它打開。定定頓了好一會兒，才伸手解開緞帶。

盒子裏裝着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和一張被卷起來的牛皮紙，他先把筆記本翻開，第一頁赫然寫着“梁宵同學的大富翁冒險”幾個大字。

他有些摸不着頭腦，垂下視線又翻開一頁。

“梁宵，十六歲生日快樂！

我的禮物有點奇怪，就算不喜歡，在看見我的時候也要裝作很喜歡的樣子！

我送給你的是一場大富翁游戲，這個游戲裏沒有骰子，你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通過學習進步或交朋友獲得點數，前進點數不同，也會獲得不同的獎勵。

具體得分表如下：

累計三次主動找人搭話并持續五分鐘＋1

累計三次給其他同學講題＋2

認識一個新朋友＋3

年級排名前進50名＋3

參加運動會、文藝晚會、競賽等集體活動＋3

被其他同學誇獎＋1

年級排名後退50名－3

被老師批評－1

……

以上為點數細則。

下面打開那張卷着的牛皮紙吧！看完後記得翻開下一頁。”

她是怎麽想到，他一定會先翻閱筆記本。

梁宵無聲笑笑，把紙張展開。

牛皮紙上用黑筆畫了一幅大富翁式圓環形棋盤，起點在最左邊，往右的格子裏依次寫着“什麽也沒有”、“獎勵一根冰棍”、“前進兩格”、“獎勵一份梁薇自制甜點”、“什麽也沒有”、“帶你去吃任何想吃的東西”……

果真是棋牌游戲。

梁宵看着那些略顯孩子氣的獎勵，眼底有笑意湧上來。

她知道他因舊日陰影不愛交際，幾乎将自己與周圍其他人隔離，于是想了這個辦法，試圖幫他從自我逼仄孤寂的小世界走出去。

細膩又小心翼翼地，努力不觸及少年敏感的自尊心。

溫柔得讓人幾乎難以承受。

梁宵仔仔細細将所有格子裏的獎勵看完，依言翻開筆記本的下一頁。

“注意：

1.點數由梁宵同學自行記錄，我相信你是個誠實的好孩子哦。

2.一切費用由梁薇承擔，不用謝。

3.如果你恰巧走到了‘請梁宵吃任何想吃的東西’或‘幫梁宵買下任何想要的東西’那一格，一定要手下留情！你最好了！

4.每次走完一個輪回，都可以找我抽取随機大獎。

獎勵包括：一次新奇的酒吧體驗、一起去游樂園、城市漫步、翻牆翹課出去玩、ktv快樂一夜、随意去什麽地方旅行、上山野營等等等等。

只有你想不到，沒有我做不到，有沒有超級期待！

5.為了慶祝梁宵同學的生日，你可以破例來找我直接抽取一次大獎喔。

6.對了對了！如果你受罰後退，是不可以獲得那一格獎勵的！不要妄想鑽空子！”

內容至此戛然而止。

這份禮物是如此不可思議，以至于梁宵反複将它細細打量了三遍。

少女的字跡圓潤飽滿，像小貓可愛的爪子，當視線掠過時，一下下撓在他心頭。

鬼使神差般，即使知道後面不再有內容，他還是近乎貪婪地将筆記本捧在手裏，一頁頁飛快翻看，想象着對方翻閱它時的所思所想。

紙張的香氣彌散在空氣裏，翻到某一頁時，梁宵指尖停頓，屏住呼吸。

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頁碼，潔白紙張內側寫了一行端正的小字。

“不好意思直接寫給你看，雖然幾率很小，但如果你能看到這段話——

生日快樂，梁宵，大家都非常非常喜歡你。

尤其是我。”

四周安靜極了。

暖風送來庭院裏一樹花香，月光跌碎在陽臺，灑落一片清漪。

懵懂的少年平躺在床，将筆記本放在胸口上，手掌依稀能感受到心髒劇烈的狂跳。

如同火山爆發。

她說尤其喜歡他。

好開心。

哪怕這份喜歡單純得不摻雜一絲私情，哪怕她所言不過是最最純粹的親情友情。

可那四個字組合在一起，就足以讓他無法抑制地揚起嘴角。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對那個姑娘産生了隐秘的情愫。

或許是因為初見時她為他裹上的那條圍巾、病發時那個輕柔溫暖的擁抱，又或許是因為某天上課時他側過視線，在日光裏撞進少女含笑的雙眼。

這份悄然滋生的心意陰暗龌龊，永遠無法像她那樣堂堂正正地講出來，只能靜悄悄藏在心底，不讓任何人知曉。

唯有在一人獨處的時候，才能露出這樣一個極克制的笑。

能被她喜歡，是多麽幸運。

梁宵多麽想告訴她，他也喜歡她，尤其尤其。

顏绮薇聽見敲門聲，打開果然見到梁宵。

他的頭發像剛在床上滾過一樣亂糟糟，蓬松雜亂得如同未經修剪的滿樹枝丫；眼眶與臉頰都是紅撲撲的，映着原本蒼白的膚色……實在很是誘人。

她忍不住笑話他：“梁宵，你像只剛睡醒的倉鼠。”

少年聞言臉色更紅，這才意識到自己頭發亂成一團，胡亂撓撓腦袋，垂了眸匆忙道：“我、我來抽獎。”

接着又補充一句：“謝謝你，禮物我很喜歡。”

顏绮薇笑得更歡，轉身從書桌上拿起抽簽盒，噔噔跑到他跟前：“把手伸進去，随機抽一張紙條吧。”

她想了近一個星期，才最終決定送他這份有些古怪的禮物。

梁宵過去的十幾年人生被禁锢在與世隔絕的山村裏，較之帝都裏的同齡人，有太多太多未曾接觸的東西。

當他們商量着周末去游樂場還是ktv、哪一家新開的餐廳比較好吃時，他所能做的，只有呆在破舊的小屋裏，一遍遍看書學習或忍受養父母無休止的折磨。

她想把那些失去的、錯過的經歷全都補償給他。

大富翁游戲通過點數機制讓他在未來變成更好的人，每輪結束後的額外獎勵，則是為了填充他過去的人生。

那些叛逆的、肆意的、屬于少年人的時光，她想帶他走一遍。

少年的聲音遲遲響起：“我選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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