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1)
次日楊過在廳上用過早點,見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卻在旁探頭探腦。楊過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問道:“你找我麽?”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門外走走,我要問你這些年來在幹些什麽。”楊過噓了口長氣,心想那真一言難盡,三日三夜也說不完,而且這些事又怎能跟你說?
二人并肩走出大門,楊過一側頭,見武氏兄弟遙遙跟在後。郭芙早已知道,卻假裝沒瞧見,只向楊過絮絮相詢。楊過詳說初入重陽宮時她父親如何打得群道落花流水,他如何作弄鹿清篤,盡揀些沒要緊的閑事亂說一通,東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嬌笑。
二人緩步行到柳樹之下,忽聽得一聲長嘶,一匹癞皮瘦馬奔将過來,在楊過身上挨挨擦擦,甚是親熱。武氏兄弟見了這匹醜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邊。武修文笑道:“楊兄,這匹千裏寶馬妙得緊啊,虧你好本事覓來?幾時你也給我覓一匹。”武敦儒正色道:“這是大食國來的無價之寶,你怎買得起?”郭芙望望楊過,望望醜馬,見二者一般的骯髒潦倒,不由得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過笑道:“我人醜馬也醜,原本相配。兩位武兄的坐騎,想來神駿得緊了。”武修文道:“咱哥兒倆的坐騎,也不過比你的癞皮馬好些。芙妹的紅馬才是寶馬呢。以前你在桃花島上早見過的。”楊過道:“原來郭伯伯将紅馬給了姑娘。”
四個人邊說邊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說道:“瞧,我媽又傳棒法去啦。”楊過轉過頭來,只見黃蓉和一個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并肩走去,兩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魯長老也真夠笨的了,這打狗棒法學了這麽久,還是沒學會。”楊過聽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凜,卻絲毫不動聲色,轉過頭來望着別處,假裝觀賞風景。
只聽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幫的鎮幫之寶,我媽說這棒法神妙無比,乃天下兵刃中最厲害的招數,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學得會的。你說他笨,你好聰明麽?”武敦儒嘆了口氣,道:“可惜除了丐幫幫主,這棒法不傳外人。”郭芙道:“将來如你做丐幫幫主,魯幫主自會傳你。這棒法連我爹爹也不會,你不用眼熱。”武敦儒道:“憑我這塊料兒,怎能做丐幫幫主?芙妺,你說師母怎會選中魯長老接替?”郭芙道:“這些年來,我媽也只挂個名兒。丐幫大大小小的事兒,一直就交給魯有腳長老辦着。我媽聽到丐幫中這許多啰哩啰唆的事兒就頭痛,她說何必老這樣有名無實,不如幹脆叫魯長老做了幫主。等魯長老學會打狗棒法,我媽就正式傳位給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樣打的?你見過沒有?”郭芙道:“我沒見過。咦,我見過的!”從地下檢起一根樹枝,在他肩頭輕擊一下,笑道:“就是這樣!”武修文大叫:“好,你當我是狗兒,你瞧我饒不饒你?”伸手作勢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開,武修文追了過去。兩人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別再鬧,我倒有個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說。”郭芙道:“咱們去偷着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個什麽寶貝模樣。”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卻搖頭道:“要是給師母知覺咱們偷學棒法,定讨一頓好罵。”郭芙愠道:“咱們只瞧個樣兒,又不是偷學。再說,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幾下就會了麽?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給她一頓搶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兒咱們躲在書房裏偷聽,我媽罵了人沒有?你就是一股勁兒膽小。小武哥哥,咱們兩個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對,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難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學會了回來用這棒法打你。”說着舉起手中樹枝向他一揚。
他三人對打狗棒法早就甚為神往,耳聞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麽個樣兒,卻從來沒見過。郭靖曾跟他們講述,當年黃蓉在君山丐幫大會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奪得幫主之位,三個孩子聽得欣慕無已。此刻郭芙倡議去見識見識,武郭儒嘴上反對,心中早就一百廿個的願意,只裝作勉為其難,不過聽從郭芙的主意,萬一事發,師母須怪不到他。
郭芙道:“楊大哥,你也跟我們去罷。”楊過眺望遠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沒聽到他們的話。郭芙又叫了一遍,楊過才回過頭來,滿臉迷惘之色,問道:“好好,跟你去,到那裏啊?”郭芙道:“你別問,跟我來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幹麽,他又看不懂,笨頭笨腦的弄出些聲音來,豈不教師母知覺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顧着他就是了。你們兩個先去,我和楊大哥随後再來。四個人一起走腳步聲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願,但素知郭芙的言語違拗不得。兄弟倆當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咱們繞近路先到那棵大樹上躲着,大家小心些別出聲,我媽不會知覺的。”武氏兄弟遙遙答應,加快腳步去了。
郭芙瞧瞧楊過,見他身上衣服委實破爛得厲害,說道:“回頭我要媽給你做幾件新衣,你打扮起來,就不會這般難看了。”楊過搖頭道:“我生來難看,打扮也沒用的。”
郭芙說過便算,也沒再将這事放在心上,瞧着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輕輕嘆了口氣。楊過道:“你為什麽嘆氣?”郭芙道:“我心裏煩得很,你不懂的。”
楊過見她臉色嬌紅,秀眉微蹙,确是個絕美的姑娘,比之陸無雙、完顏萍、耶律燕等還更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動,說道:“我知道你為什麽煩心。”郭芙笑道:“這又奇了,你怎會知道?真胡說八道。”楊過道:“好,我如猜中了,你可不許抵賴。”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頰,星眸閃動,嘴角蘊笑,道:“好,你猜。”楊過道:“那還不容易。武家哥兒倆都喜歡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難以取舍。”
郭芙給他說破心事,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道,甚至師公柯鎮惡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覺得此事難以啓齒,每個人心裏常常想着,口中卻從來沒提過一句。此時鬥然間給楊過說了出來,不由得她滿臉通紅,又高興,又難過,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淚珠兒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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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過道:“大武哥哥穩重斯文,小武哥哥說話好聽。兩個兒都年少英俊,性子聰明,又都千依百順,向我大獻殷勤,當真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精,可是我一個兒,又怎能嫁兩個人?”郭芙怔怔的聽他說着,聽到最後一句,啐了一口,說道:“你滿嘴胡說,誰理你啦?”楊過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盤猜中,口中輕輕哼着小調兒:“可是我一個兒啊,又怎能嫁兩個人?”
他連哼幾句,郭芙始終心不在焉,似乎并沒聽見,過了一會,才道:“楊大哥,你說是大武哥哥好呢,還是小武哥哥好呢?”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她與楊過雖是兒時游伴,但當時便有嫌隙,又多年未見,現下兩人都已長大,這般女兒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楊過生性活潑,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片刻間令人如坐春風,似飲美酒。況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過此事,确然覺得二人各有好處,日常玩耍說笑,和武修文較為投機相得,但要辦什麽正事,卻又是武敦儒妥當得多。女孩兒情窦初開,平時對二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将兄弟倆擺弄得神魂颠倒,在她內心,卻好生為難,不知該對誰更好些才是,她沒人可商量,這時楊過說中她心事,竟不自禁的問出了口。
楊過笑道:“我瞧兩個都不好。”郭芙一怔,問道:“為什麽?”楊過笑道:“倘若他二人好了,我楊過還有指望麽?”他一路上對陸無雙嬉皮笑臉的胡鬧慣了,其實并非當真有甚邪念,這時和郭芙說笑,竟又脫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從來沒人敢對她說半句輕薄之言,當下不知該發怒還是不該,板起了臉,道:“你不說也就罷了,誰跟你說笑?”說着展開輕功,繞小路向山坳後奔去。
楊過碰了個釘子,覺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擠在他們三人中間幹麽?”轉過身來,緩緩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這姑娘當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自己。其實當真娶到了,整天陪着這般嬌縱橫蠻的一個女子,定是苦頭多過樂趣,嘿,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陣,只道楊過定會跟來央求賠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沒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轉,暗道:“這人不會輕功,自然追我不上。”當即向來路趕回,只見他反而走遠,忙奔到他面前,問道:“你怎麽不來?”楊過道:“郭姑娘,請你轉告你爹爹媽媽,說我走啦。”郭芙一驚,道:“好端端的幹麽走了?”楊過淡淡一笑,道:“也沒什麽,我本來不為什麽而來,既然來過了,也就該去了。”
郭芙素來喜歡熱鬧,雖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楊過,只覺得聽他說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說話另有一股新鮮味兒,實是一百個盼望他別走,說道:“楊大哥,咱們這麽久沒見,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呢。再說,今晚開英雄大宴,東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漢都來聚會,你怎不見識見識呢?”
楊過笑道:“我又不是英雄,也來與會,豈不教那些大英雄們笑話?”郭芙道:“那也說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陸家莊不會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帳房先生、管家們一起喝酒吃飯,也就是了。”楊過一聽大怒,心想:“好哇,你将我當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臉上絲毫不露氣惱之色,笑道:“那可不錯。”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時卻将心一橫,決意要做些事情出來出一口惡氣。
郭芙自小嬌生慣養,不懂人情世故,她這幾句話其實并非有意相損,卻不知無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人。她見楊過回心轉意,笑道:“快走罷,別去得遲了,給媽先到,就偷看不到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楊過氣喘籲籲的跟着,落腳沉重,顯得十分的遲鈍笨拙。
好容易奔近黃蓉平時傳授魯有腳棒法之處,見武氏兄弟已爬在樹梢,四下張望。郭芙躍上樹枝,伸下手來拉楊過上去。楊過握着她溫軟如綿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蕩,但随即想起:“你便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聲問道:“我媽還沒來麽?”武修文指着西首,低聲道:“魯長老在那裏舞棒弄棍,師母和師父走開說話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親一人,聽說他也來了,覺得有些不妥,但見魯有腳拿着一根竹棒,東邊一指,西邊一圈,毫無驚人之處,低聲道:“這就是打狗棒法麽?”武敦儒道:“多半是了。”
郭芙又看了幾招,但覺呆滞,不見奧妙,說道:“魯長老還沒學會,沒什麽好看,咱們走罷。”楊過見魯長老所使的棒法,與洪七公當日在華山絕頂所傳果然分毫不錯,暗暗冷笑:“小女孩兒什麽也不懂,偏會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對郭芙奉命唯謹,聽說她要走,正要躍下樹來,忽聽樹下腳步聲響,郭靖夫婦并肩走近。只聽郭靖說道:“芙兒的終身大事,自然不能輕忽。但過兒年紀還小,少年人頑皮胡鬧總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鬧的事,看來也不全是他錯。”黃蓉道:“他在全真教搗蛋,我才不在乎呢。你顧念郭楊兩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該的。但楊過這小子狡狯得緊,我越是瞧他,越覺得像他父親,我怎放心将芙兒許他?”
楊過、郭芙、武氏兄弟四人聽了這幾句話,無不大驚。四人雖知郭楊兩家本有瓜葛牽連,卻不知上代原來淵源極深,更萬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兒許配給楊過。這幾句話與各人都有莫大幹系,四人自均都凝神傾聽,四顆心一齊怦怦亂跳。
只聽郭靖道:“楊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國王府,誤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慘下場,到頭來竟致屍骨不全。如他自小就由楊鐵心叔父教養,決不至此。”黃蓉嘆了口氣,過了一會,低低的道:“那也說得是。”
楊過對自己身世從來不明,只知父親早亡,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樣死法,仇人是誰,即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時聽郭靖提到他父親,說什麽“流落王府,誤交匪人”,又是什麽“屍骨不全”,登時如遭雷轟電掣,全身發顫,臉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見他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擔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與黃蓉背向大樹,并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郭靖輕撫黃蓉手背,溫言道:“自從你懷了這第二個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幫的大小事務一古腦兒的交了給魯有腳,須得好好調養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來媽媽有了孩子,我多個弟弟,那可有多好。媽怎麽又不跟我說?”
黃蓉道:“丐幫之事,我本來就沒多操心。倒是芙兒的終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過兒,讓我自己好好教他罷。我瞧他人是極聰明的,将來我把功夫盡數傳與他,也不枉了我與他爹爹結義一場。”
楊過聽郭靖言語中對自己情重,心中感動,幾欲流下淚來。
黃蓉嘆道:“我就是怕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因此只教他讀書,不傳武功。盼他将來成為一個深明大義、正正派派的好男兒,縱使不會半點武功,咱們将芙兒許他,也是心滿意足的了。”郭靖道:“你用心本來很好,可是芙兒是這樣的一個脾氣,這樣的一身武功,要她終身守着一個文弱書生,你說不委屈她麽?你說她會尊重過兒麽?我瞧啊,這樣的夫妻定然難以和順。”黃蓉笑道:“也不怕羞!原來咱倆夫妻和順,只因為你武功勝過我了。郭大俠,來來來,咱倆比劃比劃。”郭靖笑道:“好,黃幫主,你劃下道兒來罷。”只聽啪的一聲,黃蓉在郭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過了一會,黃蓉道:“唉,這件事說來好生為難,就算過兒的事暫且擱在一旁,武家哥兒倆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還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跳。楊過事不關己,卻也急欲知道郭靖對二人的評語。
只聽郭靖“嗯”了一聲,隔了好久始終沒有下文,最後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一個人要面臨大事,真正的品性才顯得出來。”他聲調轉柔,說道:“好,芙兒年紀還小,過幾年再說也不算遲,說不定到那時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導魯長老棒法,可別太費神了,這幾日我總覺你氣息不順,很有些擔心。我找過兒去,跟他談談。”說着站起身來,向來路回去。
黃蓉坐在石上調勻一會呼吸,才招呼魯有腳過來試演棒法。這時魯有腳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盡數學全,只是如何使用卻未領會訣竅。黃蓉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詳加解釋。
那打狗棒法的招數固然奧妙,而訣竅心法尤其神妙無比,否則小小一根青竹棒兒怎得成為丐幫鎮幫之寶?以歐陽鋒如此厲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黃蓉已花了将近一個月工夫,才将招數傳授了魯有腳,此時再把口訣和變化心法念了幾遍,叫他牢牢記住,說到融會貫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資質與悟性了,卻不是師父所能傳授得了的。
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聽得索然無味,什麽“封”字訣如何如何,“纏”字訣又怎樣怎樣,第十八變怎樣轉為第十九變,而第十九變又如何演為第二十變。三人幾次要想溜下樹去,卻又怕給黃蓉發覺,只盼她盡快說完口訣,與魯有腳一齊走開。那知黃蓉預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将幫主之位傳給魯有腳,預定此時将棒法口訣一齊傳完,倘若他無法領會,寧可日後慢慢再教,總須遵依幫規,使他在接任幫主之時已學會打狗棒法,因之說了将近一個時辰還沒說完。偏生魯有腳天資不佳,近年記心減退,一時之間又怎記得了這許多?黃蓉反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總難記得周全。
黃蓉自十五歲上與郭靖相識,對資質遲鈍之人相處已慣,魯有腳記心不好,她倒也并不着惱。苦在幫規所限,這口訣心法必須以口相傳,決不能錄之于筆墨,否則寫将出來讓他慢慢讀熟,倒可省卻不少心力了。
當日洪七公在華山絕頂與歐陽鋒比武,損耗內力後将這棒法每一招每一變都教了楊過,叫他演給歐陽鋒觀看,但臨敵使用的口訣心法卻一句不傳。他想楊過雖聽了招數,不明心法,實無半點用處,這樣便不算犯了幫規,而當時并非真的與歐陽鋒過招,使棒的心法自也不必傳授。那知楊過竟在此處原原本本的盡數聽到。他天資高出魯有腳百倍,只聽了三遍,已一字不漏的記住,魯有腳卻兀自颠三倒四、纏七夾八的背不清楚。
黃蓉第二次懷孕之後,某日修習內功時偶一不慎,傷了胎氣,身子由是虛弱。這日教了半天,頗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養了一會神,叫道:“芙兒、儒兒、文兒、過兒,一起都給我滾下來罷!”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驚,都想:“怎麽她不動聲色,原來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媽,你真有本事,什麽都滿不過你。”說着使招“乳燕投林”,輕輕躍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着躍下,楊過卻慢慢爬下樹來。
黃蓉哼了聲道:“憑你們這點功夫,也想偷看來着?倘若連你們幾個小賊也知覺不了,行走江湖,只怕過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親素來寬縱,也不怕她責罵,笑道:“媽,我拉了他們三個來,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魯長老使的一點也不好看。媽,你使給我們見識見識。”
黃蓉一笑,從魯有腳手中接過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絆小狗兒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盤,只待竹棒伸來,立即上躍,教她絆之不着。黃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躍起,雙足離地半尺,剛好棒兒一絆,全不使力的便将她絆倒了。郭芙跳起身來,大叫:“我不來,我不來。那是我自己不好。”黃蓉笑道:“好罷,你愛怎麽着就怎麽着。”
郭芙擺個馬步,穩穩站着,轉念一想,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兩個在我旁邊,也擺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穩。郭芙伸出手臂與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當真是穩若泰山,說道:“媽,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那才推得動我們。”黃蓉微微一笑,揮棒往三人臉上橫掃過去,勢挾勁風,甚為峻急。三人連忙仰後相避,這麽一來,下盤紮的馬步自然松了。黃蓉竹棒回帶,使個“轉”字訣,往三人腳下掠去,三人立足不穩,同時撲地跌倒。總算三人武功已頗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躍起。
郭芙叫道:“媽,你這個仍是騙人的玩意兒,我不來。”黃蓉笑道:“适才我傳授魯長老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那一訣是用蠻力的?你說我這是個騙人的玩竟兒,那不錯,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騙人玩意兒,只要能把高手騙倒,那就是勝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硬拚,用不着使巧勁詐着。可是要練到這一步,天下能有幾人能夠?”
這幾句話只把楊過聽得暗暗點頭,凝思黃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與洪七公所說的招數一加印證,當真奧妙無窮。郭芙等三人雖懂了黃蓉這幾句話,卻未悟到其中妙旨。
黃蓉又道:“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異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單學招數,如不知口訣,那是一點無用。憑你絕頂聰明,只怕也難以自創一句口訣,以之與招數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訣,非我親傳招數,也只記得什麽‘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個字而已,因此不怕你們四個小鬼偷聽。要是我傳授別種武功,未得我的允準,以後可萬萬不能偷聽偷學,知道了麽?”郭芙連聲答應,笑道:“媽,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學?難道你還有不肯教我的麽?”
黃蓉竹棒在她臀上輕輕一拍,笑道:“跟兩位武家哥哥玩去。過兒,我有幾句話跟你說。老,你慢慢去想罷,一時記不全,日後再教你。”魯有腳、郭芙等四人別了黃蓉,自回陸家莊去,只留下楊過站着。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黃蓉知道他偷學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黃蓉見他神色驚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邊,柔聲道:“過兒,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倘若問你,料你也不肯說。不過這個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時,性兒也極怪僻,全虧得你郭伯伯處處容讓。”說到這裏,輕輕嘆了口氣,嘴角邊現出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時淘氣之事,又道:“我不傳你武功,本意是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許多苦頭。你郭伯伯愛我惜我,這份恩情,我自然要盡力報答,他對你有個極大的心願,盼你将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定當盡力助你學好,以成全他的心願。過兒,你也千萬別讓他灰心,好不好?”楊過從未聽黃蓉如此溫柔誠懇的對自己說話,只見她眼中充滿着憐愛之情,胸口熱血上湧,不由得大是感動,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黃蓉撫着他的頭發,柔聲說道:“過兒,我什麽也不用瞞你。我以前不喜歡你爹爹,因此一直也不喜歡你。但從今後,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複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傳給你。郭伯伯也說過要傳你武功。”
楊過更加難過,越哭越響,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瞞着你,我……我……我都跟你說。”黃蓉撫着他頭發,說道:“今日我很倦,過幾天再說不遲,你只要做個好孩子,我就喜歡啦。待會開丐幫大會,你也來瞧瞧罷。”楊過心想洪七公逝世這等大事,自須在大會中明言,擦着眼淚不住點頭。
二人在大樹下這一席話,都是真情流露,将從前相互不滿之情,豁然消解。說到後來,楊過竟破涕為笑,又想到郭靖言語中對自己的期望與厚意,自與小龍女分別以來,首次感到這般溫暖。
黃蓉說了一會話,覺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說道:“咱們回去罷。”攜着他手,緩步而行。楊過心想該把洪七公的死訊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黃蓉只感丹田中氣息越來越不順暢,皺着眉頭道:“明兒再說,我……我不舒服。”
楊過見她臉色灰白,不禁擔心,只覺她手掌有些陰涼,大着膽子暗自運氣,将一股熱力從手掌上傳了過去。當他與小龍女在終南山同練玉女心經之時,這門掌心傳功的法門已練得極是純熟,但他怕黃蓉的內功與他所學互有沖撞抵觸,初時只微微傳了些過去,後來覺得通行無阻,這才增加內力。
黃蓉感到他傳來的內力綿綿密密,與全真派內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渾厚,實不在全真高手之下,體內大為受用,片刻之間,她逆轉的氣血已歸順暢,雙頰現出暈紅,心中驚異:“這孩子卻在那裏學到了這上乘內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許。
正要出言詢問,郭芙遠遠奔來,叫道:“媽,媽,你猜是誰來了?”黃蓉笑道:“今兒天下英雄聚會,我怎知是誰來了?”突然心念一動,歡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師伯、師叔們,這可多年不見了。”郭芙道:“媽你真聰明,怎麽一猜就中?”黃蓉笑道:“這有何難?武家哥兒倆寸步也不離開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們親人到了。”楊過向來自恃聰明機變,但見黃蓉料事如神,遠在自己之上,不禁駭服。
黃蓉又道:“芙兒,恭喜你又得能多學一門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學不會。”郭芙問道:“什麽武功?”楊過沖口而出:“一陽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什麽?媽,是什麽武功?”黃蓉笑道:“楊大哥不已說了?”郭芙道:“啊,原來是媽跟你說的。”
黃蓉和楊過都微笑不語。黃蓉心想:“過兒聰明智能,勝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兒是個草包,更加不用提了。他知一陽指是一燈大師的本門功夫,武氏兄弟的師叔伯們到來,憐他兄弟孤苦,定會傳授,而他哥兒倆要讨好芙兒,自是學到什麽就轉送給她什麽了。”郭芙卻好生奇怪,媽媽幹麽要将此事先告訴了楊過,難道真要将我終身許給這小叫化嗎?想到此處,不由得向楊過白了一眼,做個鬼臉。
大理一燈大師座下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農夫。他自與李莫愁一戰受傷,迄今影蹤不見,存亡未蔔。此次來赴英雄宴的是漁人點蒼漁隐與書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與黃蓉一見就要鬥口,此番睽別已十餘年,兩人相見,又各逞機辯。歡敘之後,點蒼漁隐與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間靜室,将一陽指的入門功夫傳于武氏兄弟。
這日上午,陸家莊上又到了無數英雄好漢。陸家莊雖大,卻也已到處擠滿了人。
中午飯罷,丐幫幫衆在陸家莊外林中聚會。新舊幫主交替是丐幫最隆重的慶典,東南西北各路高輩弟子盡皆與會,來到陸家莊參與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觀禮。
十餘年來,魯有腳一直代替黃蓉處理幫務,公平正直,敢作敢為,丐幫中的污衣、淨衣兩派齊都心悅誠服。其時淨衣派的簡長者已然逝世,梁長老長年纏綿病榻,彭長老叛去,幫中并無別人可與之争,是以這次交替順理成章。黃蓉按着幫規宣布後,将歷代幫主相傳的打狗棒交給了魯有腳,衆弟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滿頭滿臉、身前身後都是痰涎,新幫主接任之禮告成。衆賓紛紛道賀。
楊過見幫主交接的禮節奇特,暗暗稱異,正要起身禀報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忽見一個老丐躍上大石,大聲說道:“洪老幫主有令,命我傳達。”幫衆聽了,登時齊聲歡呼。他們十多年未得老幫主信息,常自挂念,忽聞他有號令到來,個個欣喜若狂。人叢中一個乞丐大聲叫道:“恭祝洪老幫主安好!”衆丐一齊呼叫,當真聲振天地。呼聲此伏彼起,良久方止。
楊過見群丐人人激動,有的甚至淚流滿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但衆人這等歡欣,我又何忍将洪老幫主逝世的訊息說了出來?何況我人微言輕,述說這等大事,他們未必肯信。會中七嘴八舌,勢必亂成一團,這又不是好事,何必掃他們的興?”再想:“他們問到洪老幫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隐瞞義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道我跟義父學過‘蛤蟆功’,他們焉有不說出來之理?會中這許多化子不免要疑心我從旁相助義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幫主,那當真百口莫辯了。待得大會散後,我詳詳細細的告知郭伯母,讓她轉告便了。”暗自慶幸虧得這老丐搶先出來,否則自己未加深思,徑自直言,難免惹起重大麻煩。
只聽那老丐說道:“半年之前,我在廣南東路韶州始興郡遇見洪老幫主,陪着他老人家喝了頓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極好,酒量跟先前也一般無二。”群丐又大聲歡叫,夾雜着不少笑聲。那老丐接着道:“老幫主這些年來,殺了不少禍國殃民的狗官惡霸,他說剛聽到消息,有五個大壞蛋叫作什麽‘川邊五醜’,奉了蒙古鞑子之命,在川東、湖廣一帶作了不少壞事,他老人家就要趕去查察,如确然如此,自然要取了這五條狗命。”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來,說道:“川邊五醜前一陣好生猖獗,只行蹤飄忽,我們川西衆兄弟始終找他們不到。近來卻突然不知去向,定是給老幫主出手除了。”丐幫弟子與觀禮的群豪紛紛鼓掌。楊過心下黯然:“你們怎知洪老幫主和我義父将川邊五醜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