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1)
樊一翁見楊過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兒戲耍,全不将自己放在眼裏,怒氣更盛,他那知這柳枝柔中帶韌,用以施展打狗棒法,雖不及丐幫世代相傳的竹棒,其厲害處實不下于寶劍寶刀。
麻光佐道:“楊兄弟,你用我這柄刀罷!”說着唰的一聲,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确是一柄利刃。楊過雙手一拱,笑道:“多謝了!這位矮老兄人是不壞的,只可惜他拜錯了師父,武藝很差,一根柳條兒已夠他受的。”柳枝抖動,往鋼杖上搭去。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又辱及師尊,心想此番交手,實決生死存亡,再不容情,當即展開了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杖法號稱“潑水”,意謂潑水不進,可見其招數嚴密。
杖法展開,初時響聲淩厲,但數招之後,漸感揮出去方位微偏,杖頭有點兒歪斜,帶動的風聲也略見減弱。原來楊過使開打狗棒法中的“纏”字訣,柳枝搭在杖頭之上,對方鋼杖到東,柳枝跟到東,鋼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總是在他勁力的橫側方向稍加推拉,令杖頭不由自主的變向。這打狗棒法“纏”字一訣,正是從武學中上乘功夫“四兩撥千斤”中生發出來,精微奧妙,遠勝于一般“借力打力”、“順水推舟”之法。
衆人愈看愈奇,萬料不到楊過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見鋼杖的力道逐步減弱,柳枝的勁道卻是不住加強。此消彼長,三十招後,樊一翁全身已為柳條所制,手上勁力出得愈大,鋼杖招數越加不由自主,到後來宛如入了一個極強的旋風渦中,只卷得他昏頭暈腦,不明所向。公孫谷主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
這一聲石破天驚,連楊過也心頭一凜,暗想:“此時豈能再讓你退出。”手臂抖處,已變為“轉”字訣,身子凝立不動,手腕急畫小圈,帶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轉。楊過手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轉得也愈快,手中鋼杖就如陀螺的長柄,也跟着滴溜溜的旋轉。楊過柳枝向上疾甩,躍後丈許。
樊一翁此時心神身法已全然亂了套,腳步踉跄,腦袋搖晃,眼見他再轉得幾轉,立即就要摔倒。公孫谷主鬥然躍高,舉掌在鋼杖頭上一拍,輕輕縱回。這一拍看上去輕描淡寫,力道卻奇大,将鋼杖拍得深入地下尺許,登時便不轉了。樊一翁雙手牢牢抓住鋼杖,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東搖西擺,恍如中酒,一時難以寧定。
潇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楊過,又瞧瞧公孫谷主,心想這二人均非易與之輩,且看這場龍争虎鬥誰勝誰敗,均存了隔岸觀火之意。只麻光佐一意助着楊過,大聲呼喝:“楊兄弟,好功夫!矮胡子輸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氣,寧定心神,轉過身來,突向師父跪倒,拜了幾拜,磕了四個頭,一言不發,猛向石柱上撞去。衆人都大吃一驚,萬想不到他竟如此烈性,比武受挫竟會自殺。公孫谷主叫聲:“啊喲!”急從席間躍出,伸手去抓他背心,但相距遠了,而樊一翁這一撞又極為迅猛,一抓卻抓了個空。
樊一翁縱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剛勁,突覺額頭所觸之處竟軟綿綿地,擡起頭來,只見楊過伸出雙掌,站在柱前,說道:“樊兄,世間最傷心之事是什麽?”
原來楊過見樊一翁向師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舉,已自全神戒備,他與樊一翁相距既近,古墓派輕功了得,竟搶在頭裏,出掌擋了他這一撞,于絕無可能之中救了他一命。
樊一翁一怔,問道:“是什麽?”楊過凄然道:“我也不知。我心中傷痛過你十倍,我還沒自盡,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勝了,又有什麽傷痛?”楊過搖頭道:“比武勝敗,算得什麽?我一生之中,不知給人打敗過多少次。你要自盡,你師尊急得如此。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才是最傷心之事。”
樊一翁還未明白,公孫谷主厲聲道:“一翁,你再生這種傻念頭,那便是不遵師令。你站在一旁,瞧為師收拾這小子。”樊一翁對師命不敢有違,退在廳側,瞪目瞧着楊過,自己也不明白對他是怨恨?是憤怒?還是感恩佩服?
小龍女聽楊過說“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兩句話,眼眶一紅,幾滴眼淚又掉了下來,心想:“如你死了,難道我還會活着麽?”
公孫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龍女瞧上一眼,不斷察看她神情,突見她又流眼淚,心下又妒又惱,雙手擊了三下,叫道:“将這小子拿下了。”他自恃身分,不屑與楊過動手。兩旁的綠衫弟子齊聲答應,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間呼的一聲響,每四人合持一張漁網,同時展開,圍在楊過身周。
谷主一瞥眼間,見女兒綠萼向楊過連使眼色,腦袋微晃,示意他盡快出外,心想:“女生外向。這漁網陣必須人人盡力,若有人不盡全力,便生漏洞。”叫道:“萼兒,你退下歇歇!十四兒,你來替綠萼師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應聲而前,接替了公孫綠萼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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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過與國師等同來,國師隐然是一夥人的首領,此時鬧到這個地步,是和是戰,按理國師該當挺身主持,但他只微微冷笑,不發一言。
公孫谷主不知國師用意,還道他譏笑自己對付不了楊過,心道:“終須讓你見見絕情谷的手段。”雙手又連擊三下。十六名綠衫弟子交叉換位,将包圍圈子縮小了幾步。四張漁網或橫或豎、或平或斜,不斷變換。
楊過曾兩次見到綠衫弟子以漁網陣擒拿周伯通,變幻無方,極難抵擋,陣法之精,與全真教的“天罡北鬥陣”可說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頑童這等武功,尚且給漁網擒住,我卻如何對付?何況他是只求脫身,将樊麻二人擲入網中,即能乘機兔脫,我卻偏偏要留在谷中。”
每張漁網張将開來丈許見方,持網者藏身網後,要破陣法,定須先行攻倒持網弟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為漁網所擒,竟無從着手。十六人愈迫愈近,楊過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展開輕功,在大廳中奔馳來去,斜竄急轉,縱橫飄忽,令對方難以确定出手方位。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卻不跟着他轉動,只逐步縮小圈子。楊過腳下奔跑,眼中尋找陣法破綻,見漁網轉動雖極迅速,四網交接處卻始終互相重疊,不露絲毫空隙,心想:“除了以暗器傷人,再無別法。”滴溜溜一個轉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針,見西邊四人欺近,左手一揚,七八枚金針向北邊四人擲去。
眼見四人要一齊中針,不料叮叮叮叮幾聲輕響,七八枚金針盡數為漁網吸住。原來漁網金絲的交錯之處,綴有一塊塊小磁石,如此一張大網,不論敵人暗器如何厲害,自能盡數擋住。玉蜂針六成金、四成鋼,只因這四成鋼鐵,便給網上的磁石吸住了。
楊過滿拟一擊成功,那料到這張網竟有這許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孫谷主瞪了一眼,料知再發暗器也是無用。右手往懷中一揣,放回金針,正待再想破解之法,東邊的漁網已兜近身邊,掌陣者一聲呼哨,一張漁網已從右肩斜罩下來。楊過身形一挫,待要從西北方逸出,北邊與西北的漁網同時湊攏。
楊過陡然間使出“天羅地網勢”身法,從兩張漁網間倏地逸出,身法快速無比,那正是他初入古墓不久小龍女所教他的輕功,八十一只麻雀高飛逃逸,他都能快速躍起,伸掌擋住,絕情谷弟子撒網罩人,手法終不能如此迅捷。衆人“咦”的一聲,只見楊過已笑吟吟的站在小龍女身畔。
小龍女見他以自己所授輕功脫險,不由得舒了口氣,心中高興,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但随即又板起了臉。楊過見她若有若無的一笑,心中大喜,說道:“姑姑,過兒這一下還不錯罷?”小龍女欲待不理,終于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
楊過既站在小龍女身畔,漁網陣若再上襲,便連小龍女也裹在網裏。十六名綠衫弟子眼望谷主,瞧他如何示下。公孫谷主雙掌互擊,铮铮有聲,便如是敲打鋼鐵一般,陰森森的道:“小子,你來接我的鐵掌!你如不敢,快快出谷去罷,我也不來難為你。”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瞧去,想到她适才這一笑,胸口鮮血上湧,朗聲道:“只要我姑姑不走,我便死十次也不走,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好了!”倏然躍出,一晃之間已到谷主背後,彎起右手,啪的一聲,指節骨打在谷主頸後大椎穴上,這一下恍若偷襲,但身法快極,縱起時與谷主相對,空中轉身,搶到了他背後,谷主剛欲轉身,頸後要穴已然中招。
楊過這下出手,手腳之快,如鬼似魅,國師、潇湘子等雖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等閃電若神的招數。這是玉女心經的手法,也即是李莫愁苦求而不得的妙技,小龍女與楊過練成以來,從未施展過一次。這路拳招掌法,并無招數名稱。林朝英當年創此武功,只是求快,風馳電掣一般,于頃刻間連出數十招,一招未完,二招又至。發招者心中來不及去想招數,一想招數名稱次序,手腳就慢了。總之是有如狂風暴雨,連續出招。
旁觀衆人喝采聲中谷主背上接連中招砰砰砰砰、啪啪啪啪,響聲不斷,楊過勢若颠狂,拳掌不住往谷主背上招呼,喝道:“你夠了麽!”躍開幾步,雙手拍了拍。看谷主時,他兀立不動,上前一步,斜退一步,說道:“小子,多謝你給我捶背!”
小龍女見楊過将這路玉女拳功使得圓轉快速深得祖師婆婆的遺意,心下贊嘆,臉色也不禁如花之放,但見公孫谷主要穴數處受擊,竟若無其事,不禁駭然失色。楊過也即大驚,适才明明打中了他背心幾處要穴,對手竟若無其事。
他曾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等高手講論武學,知道一人內功練到真正上乘境界,當敵招襲到時可暫行封閉自身穴道,但只能于極短時刻中封閉一次,決不能長時連續封閉。又如歐陽鋒修習異派功夫,能練得經脈逆轉,周身大穴盡數變位,但其時他頭上腳下,一見而知。此刻這谷主卻對自己的拳打指戳全無反應,若不是僵屍複活,便是身上不生穴道,或已練成古怪的金鐘罩、鐵布衫奇功,只怕此人竟不是人,又或身有妖法邪術,不由得心中怯了。
公孫谷主雙掌翻起,掌心隐隐帶着一股黑氣,楊過不敢硬接,只以輕功閃避,但見谷主的掌法也不特異,與完顏萍的“鐵掌”功夫有些相似,當下凝神拆接,心中怯意漸去,玉女心經神功使出來便頭頭是道。他想這人不知是人還是僵屍。不敢使用對付達爾巴取勝的移魂大法或美女拳招,只以小龍女所授的古墓派正宗掌法應付,鬥到緊處,楊過搶到谷主左側,飛腿向他腿上踢去。
谷主不閃不避,讓他踢中“期門穴”,左手反撩,已抓住楊過左足小腿。楊過右足急撐,左足才脫掌握,心念一動,記得在古墓外與小龍女拆招時,小龍女曾抓過他左足摔出。當時他入古墓不久,武功仍低,給師父抓住了一摔,額頭撞中一塊石子,他一半撒嬌,一半撒賴,趴在地下放聲假哭。小龍女伸掌在他屁股上重重一拍,喝道:“起來,不準哭!”他一躍而起,眼中竟沒半滴眼淚,向小龍女做了個鬼臉。小龍女本來少喜少怒,那時忍不住破顏為笑,說道:“羞,羞,羞!又哭又笑!”楊過嬉皮笑臉的道:“姑姑,我不哭,你能笑麽?”
這時情景約略相似,他要讓小龍女憶及共處古墓時的溫馨,故意乘勢向前撲出,摔在小龍女之前,趴在地下不動,放開嗓子,長號假哭。這一招甚為兇險,乃是把自己背心賣給了公孫谷主,谷主倘若上前一掌一腳,中其要害,立時便取了他性命。但楊過此時與谷主相鬥,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要旨在情而不在勝,不是要勝谷主,而是要挑起小龍女心中之情。
小龍女陡然見到這情景,當年授藝的心情立時湧向心頭,情不自禁,伸掌在楊過屁股上重重一拍,笑道:“起來,不準哭!”她這麽一拍,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公孫谷主搶上一步,正要發拳往楊過背心擊落,小龍女這麽一拍,就擋身在其間。楊過跳起身來,哈哈大笑,握住了小龍女雙手,喜道:“姑姑,你認了我,我就不哭了!”
公孫谷主向楊過恨恨的瞪了一眼,擊掌四下,十六名弟子突然快步退入內堂,楊過一怔,心想:“難道你認輸了?”他正自奇怪,一回頭,卻見綠萼神色驚惶,連使眼色,示意他急速出谷,瞧這模樣,自己便似有大禍臨頭一般。楊過剛才給小龍女這麽一拍,心花怒放,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忽聽得內堂叮叮當當一陣輕響,十六名弟子轉了出來,手中仍拉着漁網。
衆人一見漁網,無不變色。原來四張漁網已經換過,網上遍生倒鈎和匕首,精光閃閃,顯極鋒利,任誰給網兜住,全身中刀,絕無活命之望。麻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這般歹毒家夥對付客人,要不要臉?”
公孫谷主指着楊過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幾次三番請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搗亂。我最後良言相勸,快快出谷去罷。”
麻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饒是他膽氣粗壯,也不由得肉為之顫,聽得網上刀鈎互撞而發出叮當之聲,更加驚心動魄,站起身來拉着楊過的手道:“楊兄弟,這般歹毒的家夥,咱們去他媽的為妙,你何必跟他嘔氣?”
楊過眼望小龍女,瞧她有何話說。
小龍女見谷主取出帶有刀鈎的漁網,心中早已想了一個“死”字,只待楊過一給漁網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與他相擁而死。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帶着微笑。
楊過正想着古墓中授藝的情景,見到帶刀漁網,心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站起身來,走到小龍女身前,微微躬身,說道:“姑姑,你的金鈴索與掌套請借給我一用。”
小龍女只想着與他同死之樂,此外更無別樣念頭,聽了他這句話,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條白綢帶子,遞了給他,又取出一雙白色手套,分別給他雙手戴上,戴手套時捏着他手,不由得深情款款,竟不舍得放開。
楊過凝視着她的臉,說道:“你現今認了我麽?”小龍女握住他手,柔情無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認你啦!”楊過精神大振,顫聲問道:“那你決意跟了我去,不嫁給這谷主啦,是不是?”小龍女微笑點頭,道:“我決意跟了你去,自不能再嫁旁人啦。過兒,我自然是你妻子。”
她話中“跟了你去”四字,說的是與他同死,連楊過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妻子”這七個字,卻是說得再也清楚不過。公孫谷主臉色慘白,雙手猛擊四下,催促綠衫弟子動手。十六名弟子抖動漁網,交叉走動。
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宛似死中複活,立時勇氣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鍋,他也不放在眼裏,右手綢帶抖動,玲玲聲響,綢帶就如一條白蛇般伸了出去。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綢帶一伸一縮,金鈴已擊中南邊一名弟子的“陰谷穴”,回過來時擊中了東邊一名弟子的“曲澤穴”。那陰谷穴正當膝彎裏側,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澤穴位處臂彎,給點中的手臂酸軟,漁網脫手。
這兩下先聲奪人,金鈴索一出手,漁網陣立現破綻,西邊持網的四名弟子一驚之下,攻上時稍形遲緩,楊過金鈴索倒将過來,玎玲玲聲響,又将兩名弟子點倒。但就在此時,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網上刀鈎距他頭頂不到半尺,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楊過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漁網,借力甩出,他手上戴着金絲掌套,手掌雖抓住匕首利鈎,卻絲毫無損。漁網給他抓住了一抖,鬥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過去。
衆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只怕敵人漏網兔脫,但求包羅嚴密,從來沒想到漁網竟會掉頭反噬,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鈎向自己頭上撲來,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同聲驚呼,撒手躍開。那替補公孫綠萼的少年身手較弱,大腿上終于給漁網的匕首帶着,登時鮮血長流,摔倒在地,痛得大聲號哭。
楊過笑道:“小兄弟,別害怕,我不傷你。”左手抖動漁網,右手舞起金鈴索,但聽得嗆啷啷、玎玲玲,刀鈎互擊,金鈴聲響,極是清脆動聽。這一來,衆弟子那裏還敢上前,遠遠靠牆站着,只未得師父號令,不敢認輸逃走,但雖不認輸,卻也是輸了。
麻光佐拍手頓足,大聲叫好,人群中唯他一人喝采,未免顯得寂寞,他叫了幾聲,瞪眼向國師道:“和尚,楊兄弟的本領不高麽?怎麽你不喝采?”國師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這般驚天動地。”麻光佐瞪眼道:“為什麽?”國師見公孫谷主雙眉豎起,慢慢走到廳心,凝神注視他的動靜,不去理會麻光佐說些什麽。
谷主聽小龍女說了“我自然是你妻子”這七字後,已知半月來一番好夢到頭來終于成空,雖又失望,又惱怒,但想:“我縱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須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将這小畜生擊斃,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時日一久,終能教你回心轉意。”
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厲害武功,也不禁駭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網,全神戒備,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戰,實不敢有絲毫怠忽。
谷主繞着楊過緩緩走了一圈,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眼睛始終不敢離開他眼光,知他越遲不動手,出手越淩厲,只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雙掌合拍,铮的一響,铮铮然如金鐵相擊。楊過心中一凜,退了一步,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漁網邊緣一扯。他似乎周身刀槍不入,手掌竟不怕漁網上的匕首利鈎。楊過但覺這一扯之力大極,五指劇痛,只得松手。谷主将漁網抛向廳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這才喝道:“退下!”
楊過漁網遭奪,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綢索振振,金鈴抖動,分擊對方肩頭“巨骨”與頸中“天鼎”兩穴。谷主右臂長出,倏向他臂上抓來,但聽叮叮兩聲,谷主“巨骨”與“天鼎”雙穴齊中,他恍若不覺,呼的一響,手抓變掌,拍向楊過左乳。楊過大驚,側身急閃,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才讓開對方這鬥然而至的掌擊。
玉女心經武功的厲害之處,純在以內功為根基,練就了絕頂輕功,臨敵之時,突然以快速身手,搶點敵人穴道,或攻其要害。但公孫谷主練就閉穴奇功,周身穴道不受侵害,則玉女心經的攻勢便屬無效。楊過先前和他相鬥,是拼了性命以引動小龍女對自己的情意,認了自己,生死已置之度外。此時小龍女既已認了他,自己如給谷主或傷或擒,小龍女便陷身此谷,不能得脫,因之此番再戰,勝負之數便不能輕忽。谷主鐵掌之來,掌力沉重,楊過接了兩掌,已震得胸口隐隐作痛。此後谷主拳腳攻來,楊過只以輕功閃避,不敢硬接,但每每相去僅間一線,甚為兇險。楊過勢難反擊,即令反擊,傷不到對方,也屬無用,當此處境,已屬必敗,麻光佐等手中都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楊過又閃避了兩次,突然搶前,閃到谷主背後,突然出拳,在他背心“大椎穴”上啪啪啪啪連擊四下。谷主哈哈大笑,說道:“好舒服,再打!”回手一掌,在楊過面門前掠過,相距不過寸餘。楊過叫聲:“啊喲!”挫出幾步,險些摔倒,随即使出“天羅地網勢”,高躍而起,搶到谷主背後,又連拍四掌,啪啪啪啪四響,密如擊鼓,都拍在他腰間“至陽穴”上。
谷主又道:“勞你駕,舒服得很!”回拳打出。楊過跌出幾步,腳下踉跄,猛地躍起,又搶到谷主背後,雙手連拍,一共八下。谷主大聲怒吼,轉身大罵:“小畜生!”雙掌橫拍豎打,滿臉怒色,似欲拼命。楊過急速躍開,叫道:“好舒服嗎?”
公孫谷主躍起半空,十指似爪,惡狠狠的插将下來。楊過斜躍避開,谷主雙足落地,突然全身麻癢難當,摔倒在地,嗚嗚大呼。公孫綠萼大驚,搶上扶起,急叫:“爹,爹,你怎麽啦?”谷主左掌力推,将綠萼推開幾步,氣急敗壞的嘶聲道:“小畜生使喂毒暗器,快,快,快取解藥!”
小龍女眼望楊過,明明見他已敗得十分狼狽,不知何以能反敗為勝?楊過笑吟吟的道:“玉蜂金針,他舒服得很,勞我得駕!”小龍女這才恍然,便要取玉蜂漿救他。楊過道:“咱們脫身出谷,再給他蜂漿。此人反複,言而無信,靠不住得很!小龍女點點頭。”
原來楊過擊打他穴道無用,比鬥勢在有輸無贏,情急之下,猛想起先前勝過霍都王子之法,兩次搶道谷主背後,打他穴道。谷主能自封穴道,擊打自然無用。楊過這兩下乃是虛招,令他不防,第三次手中暗持玉蜂金針,拍打八下,将兩枚喂毒金針拍入了他“中樞穴”。這穴位在人身第十椎節之下,乃督脈內息所必經,實為人身大穴。這兩枚喂毒金針,即是打中尋常肌膚,亦必麻癢難當,何況中在要穴?楊過還怕它閉穴後諸毒不侵,兩針正中中樞穴,其餘四針卻拍在穴道之旁。
公孫谷主雖練得獨門怪異武功,能自封穴道,但究非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其實縱然是有“金鐘罩”、“鐵布衫”橫練功夫的高手,也不過能在危急中硬擋一下刀槍拳腳,玉蜂金針這等尖針,一刺之下,自然應手而入。即令針插不入,以喂毒尖針在皮肉上刺得幾下,毒質入肉,也必麻癢難當。這玉蜂金針的毒性,比之李莫愁的冰魄銀針尤為厲害,不過冰魄銀針片刻間致人死命,玉蜂針并不見血殺人,卻令人癢入內髒,中者不免打滾呼號,難忍難當。公孫谷主是自重身份的大豪,即令斬斷他一臂一腿,他也必不動聲色,但給玉蜂針在背上連刺八下,六針入肉,忍不住狂叫急號,就地滾動。
公孫綠萼走到楊過面前,彎腰行禮,說道:“楊公子,請你賜予解藥,解了我爹爹的傷毒。”楊過點頭道:“姑娘不必多禮!”朗聲說道:“公孫谷主,你如答允讓我們平安出谷,不加攔阻。解藥自當奉上。”公孫谷主勉強坐起,嘶聲道:“好!我讓你們平安出谷,決不阻攔。快給解藥。”
楊過向小龍女道:“姑姑,能給蜂漿嗎?”小龍女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瓶玉蜂蜜漿,交給綠萼,說道:“公孫谷主,小徒得罪莫怪,咱們此後是友非敵,一切請你包涵。我給你賠禮了!”說着裣衽為禮,盈盈拜了下去。
綠萼道:“柳姑娘,多謝了!”微微躬身還禮,快步過去将小瓶遞給父親。公孫谷主夾手搶過,問道:“是吃的嗎?”小龍女道:“先須拔出金針,再口服蜜漿止癢。”公孫綠萼接過小龍女遞來的磁石,在父親背上拔出金針。谷主拔去瓶塞,将一瓶蜂蜜都倒在口裏。
公孫谷主轉頭向女兒道:“取我兵刃來。”綠萼遲疑不答。谷主厲聲道:“你沒聽見麽?”綠萼臉色慘白,只得應道:“是!”轉入內堂。
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這谷主恐怕又有詭計。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走到小龍女身前,伸出手來,柔聲道:“姑姑,你跟了過兒去罷!”
谷主背上麻癢未止,雙掌蓄勢,只要小龍女一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立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打定了主意:“拚着柳妹怪責,也要将這小子打死。柳妹如跟了他去,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意味。”
那知小龍女只淡淡的道:“我當然要跟你去。這裏的谷主救過我性命,咱們得跟他說明白一切緣由,請他見諒,還得好好道謝。”楊過大急,心想:“姑姑什麽事也不懂。你跟他說明白了緣由,再加道謝,難道他就會見諒?”
小龍女問道:“過兒,這些日子來你好嗎?”問到這句話時,關切之情溢于言表。楊過聽到這溫柔語意,見到這愛憐神色,便天塌下來也不顧了,那裏還想到什麽快走?問道:“姑姑,你不惱我了?”小龍女淡淡一笑,道:“我怎麽會惱你?我從來沒惱過你。我先前不認你,是寧可自己傷心,全是為了你好,你怎不明白?你轉過了身子。”楊過依言轉身,不明她用意。
小龍女從懷裏取出一個小針線包兒,在針上穿了線,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給樊一翁抓出的破孔,嘆道:“這些日子我老在想,我不在你身邊,你衣服壞了誰給你縫,破了誰給你補?本已決心今後永不再見你面,有時卻想你會不會來找我?唉,想不到你真會尋到這裏來。”說話間凄傷神色轉為歡愉,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塊白布,慢慢為他縫補。楊過此刻外面所穿的長袍是程英所縫,裏面仍穿著小龍女所縫、已經破爛的長袍,外袍長途跋涉,塵土滿身,早已不新了。小龍女道:“這袍子是誰給你縫的?”楊過說了程英如何救他,如何給他縫了一件新袍子的經過,兩人絮絮叨叨,竟把這龍潭虎穴,當成了古墓幽居。
當二人同在古墓之時,楊過衣服破了,小龍女就這麽将他拉在身邊,替他縫補,這些年來也不知有過多少次。此時二人于經歷大難後重聚,恍如隔世,當真旁若無人,大廳上雖衆目睽睽,兩人就與在古墓中相依為命之時一般無異。
楊過歡喜無限,熱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嘔了血,我……我真不好。”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那不關你事。你知道我早有這病根子。沒見你多時,我天天想你,你功夫進步得好快。你剛才也嘔了血,可沒事嗎?”楊過笑道:“那不打緊。我肚子裏的血多得很。”小龍女微笑道:“你就愛這麽胡說八道。”
兩人一問一答,說的話雖平淡無奇,但人人都聽得出來,他二人相互間情深愛切,以往又有極深淵源。國師見二人和好,對己不利,一時也無法可想。谷主又驚又妒,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背上的麻癢卻漸漸減輕了。
楊過道:“這幾天中我遇到了好幾個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這把大剪刀是那裏得來的?”小龍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這裏有個大胡子,定打了這剪刀來剪他胡子。唉,你真頑皮,人家的長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幾十年,卻給你一下子剪斷了,不可惜麽?”說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轉,風致嫣然。
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楊過當胸抓來,喝道:“小雜種,你也未免太過目中無人。”楊過竟不招架,說道:“不用忙,等姑姑給我補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數寸,他究是武學大宗匠的身分,雖惱得胸口不住起伏,這一招總是不便就此送到楊過身上。忽聽綠萼在背後說道:“爹爹,兵刃取來啦。”他并不轉身,肩頭一晃,退後數尺,将兵刃接在手。
衆人看時,只見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寬的鋸齒刀,金光閃閃,當是鋼刀外鍍了黃金,右手執的是一柄又細又長的黑劍,在他手中輕輕顫動,顯得刃身甚為柔軟,兩邊刃口發出藍光,自是鋒銳異常。兩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剛至重,一件卻極盡輕柔。
楊過向他一對怪異兵刃望了一眼,說道:“姑姑,前幾日我遇見一個女人,他跟我說了我殺父仇人是誰。”小龍女心中一凜,問道:“你的仇人是誰?”楊過咬着牙齒,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輩子也猜不着,我一直還當他們等我極好呢。”小龍女道:“他們?他們待你極好?”楊過道:“是啊,那就是……”
只聽嗡嗡一響,聲音清越,良久不絕,卻是谷主的黑劍與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動,嗡嗡嗡連刺三劍,一劍刺向楊過頭頂,一劍刺他左頸,一劍刺他右頸,都貼肉而過,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分,敵人既不出手抵禦,也就不去傷他,只是這三劍擊刺之準,的是神技。
小龍女道:“補好啦!”輕輕在楊過背上一拍。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