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2)
兒,将他播弄得俯頭帖耳,颠三倒四,但心中對他實大有柔情。
只聽武修文道:“師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纏着她不放。只要師母答應你不嫁那姓楊的,師父決沒話說。”郭芙道:“哼,你知道什麽?爹雖肯聽媽的話,但遇上大事,媽是從不違拗爹爹的。”武修文嘆道:“你對我也這般,那就好了。”
但聽得啪的一響,武修文“啊”的一聲叫痛,急道:“怎麽又動手打人?”郭芙道:“誰叫你說便宜話?我不嫁楊過,可也不能嫁你這小猴兒。”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終于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婦,卻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說,我跟你說……”氣急敗壞,下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郭芙語聲忽轉溫柔,說道:“小武哥哥,你對我好,已說了一千遍一萬遍,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雖一遍也沒說過,可我也知他對我是一片癡情。不管我許了誰,你哥兒倆總有一個要傷心的。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麽?”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沒爹娘照顧,兄弟倆向來友愛甚篤,但近年來兩人都癡戀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淚來。郭芙取出手帕,擲了給他,嘆道:“小武哥哥,咱們自小一塊兒長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說話卻更加投緣些。對你哥兒倆,我實在沒半點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說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該怎麽說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說,倘若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別再說了。爹爹今日跟敵人性命相搏,咱們卻在園子中說這些沒要緊的話,要是給爹爹聽到了,大家都讨個沒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說,你想要讨我爹娘歡心,幹麽不多立戰功?整日價纏在我身旁,豈不讓我爹娘看輕了?”武修文跳了起來,大聲道:“對,我去刺殺忽必烈,解了襄陽之圍,那時你許不許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這等大功,我便想不許你,只怕也不能呢。但忽必烈身旁有多少護衛?單是一個金輪國師,就連爹爹也未必勝得了。快別胡思亂想了,乖乖的去睡罷。”
武修文向着郭芙俊俏的臉孔戀戀不舍的望了幾眼,說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罷。”他轉身走了幾步,忽又停步回頭,問道:“芙妹,你今晚做夢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修文道:“倘若做夢,你猜會夢到什麽?”郭芙微笑道:“我多半會夢見一只小猴兒。”武修文大喜,跳跳躍躍的去了。
小龍女與楊過在花叢後聽他二人情話綿綿,相對微笑,均想他二人一個癡戀苦纏,一個心意不定,比起自己兩人的一往情深、死而無悔,心中的滿足喜樂自必遠遠不及。
武修文去後,郭芙獨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長嘆了一聲。忽然對面假山後轉出一人,說道:“芙妹,你嘆什麽氣?”正是武敦儒。楊過與小龍女都微微一驚,想是武修文和郭芙來到花園,他一直悄悄跟在後面。
郭芙微嗔道:“你就總是這麽陰陽怪氣的。我跟你弟弟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是不是?”武敦儒點點頭,站在郭芙對面,和她離得遠遠的,但眼光中卻充滿了眷戀之情。兩人相對不語,過了好一陣,郭芙道:“你要跟我說什麽?”武敦儒道:“沒什麽。我不說你也知道。”說着慢慢轉身,緩緩走開。
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見他在假山之後走遠,竟一次也沒回頭,心想:“不論是大武還是小武,世間倘若只有一人,豈不是好?”深深嘆了口氣,獨自回房。
楊過待她走遠,笑問:“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個?”小龍女側頭想了一陣,道:“嫁你。”楊過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點也不喜歡我。我說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那一個?”小龍女“嗯”了一聲,心中拿二武來相互比較,終于又道:“我還是嫁你。”楊過又好笑,又感激,伸臂将她摟在懷裏,柔聲道:“旁人那麽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卻只愛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滿心愉樂的直坐到天明。
眼見朝暾東升,二人仍不願分開。忽見一名家丁匆匆走來,向二人請了個安,說道:“郭爺請楊大爺快去,有要事相商。”
楊過見他神情緊急,心知必有要事,當即與小龍女別過,随那仆人走向內堂。那仆人道:“我到處都找過了,原來楊爺在園子裏賞花。”楊過道:“郭大爺等了我很久麽?”那仆人低聲道:“兩位武少爺忽然不知去了那裏,郭大爺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幾次啦!”楊過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兒倆為了争娶師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匆匆來到內堂,見黃蓉穿著寬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來回走動,郭芙紅着雙目,泫然欲泣。桌上放着兩柄長劍。
郭靖一見楊過,忙道:“過兒,你可知武家兄弟倆到敵營去幹什麽?”楊過向郭芙望了一眼,道:“兩位武兄到敵營去了麽?”郭靖道:“不錯,你們小兄弟之間無話不說,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楊過道:“小侄沒曾留心。兩位武兄也沒跟我說過什麽。料來兩位武兄定是見城圍難解,心中憂急,想到敵營去刺殺蒙古大将,如能得手,倒是奇功一件。”郭靖嘆了口氣,指着桌上的兩把劍,道:“便算存心不錯,可是太過不自量力,兵刃都給人家繳下,送了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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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着頗出楊過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難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能,焉能在國師、尹克西、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卻想不到只幾個時辰之間,二人的兵器也給送了回來。郭靖拿起壓在雙劍之下的一封書信,交給楊過,與黃蓉對望一眼,兩人都搖了搖頭。楊過打開書信,見信上寫道:“大蒙古國第一護國法師金輪大喇嘛書奉襄陽城郭大俠尊前:昨宵夜獵,邂逅賢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門必出高弟,誠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俠風采,神馳想象,蓋有年矣。日前大勝關英雄宴上一會,匆匆未及深談。茲特移書,謹邀大駕。軍營促膝,杯酒共歡,得聆教益,洵足樂也。尊駕一至,即令賢徒歸報平安如何?”
信中語氣謙謹,似乎只是請郭靖過去談談,但其意顯是以武氏兄弟為質,要等郭靖到來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楊過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謀勝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豈能不知?她邀我來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敵營。郭伯伯到得蒙古軍營,國師、潇湘子等合力縱能敗他,但要殺他擒他,卻也未必能夠。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設法脫身。”随即想到:“但如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來出其不意,二來強弱之勢更加懸殊,那時傷他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親手加害,假手于國師諸人取他性命,豈不大妙?”微微一笑,說道:“郭伯伯,我和師父陪你同去便是。郭伯母見過我和師父聯劍打敗金輪國師,三人同去,敵人未必留得下咱們。”
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聰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難及。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
楊過心道:“黃蓉啊黃蓉,你聰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個筋鬥。”說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我和師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兒,更顯得你單刀赴會的英雄氣概。”
郭靖道:“好!”轉頭向黃蓉道:“蓉兒,你不用擔心,有過兒和龍姑娘相伴,便是龍潭虎穴,我們三人也能平安歸來。”他一整衣衫,說道:“相請龍姑娘。”
黃蓉搖頭道:“不,我意思只要過兒一人和你同去。龍姑娘是個花朵般的閨女,咱們不能讓她涉險,我要留她在這兒相陪。”
楊過一怔,立即會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要留姑姑在此為質,好教我不敢有甚異動。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尋思:“你們想扣住姑姑,未必能夠。襄陽城中郭伯伯既然不在,又有誰勝得了我的媳婦兒?”當下并不言語。
郭靖卻道:“龍姑娘劍術精妙,倘能同行,大有臂助。”黃蓉懶懶的道:“你的破虜、襄兒,就快出世啦,有龍姑娘守着,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塗了。過兒,咱們去罷。”楊過道:“讓我跟姑姑說一聲。”黃蓉道:“回頭我告知她便是,你爺兒倆去敵營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什麽大事。”
楊過心想與黃蓉鬥智,處處落于下風,但郭靖誠樸老實,決不是自己對手,同去蒙古軍中後對付了他,再回來與小龍女會合不遲,于是略一結束,随同郭靖出城。
郭靖騎的是汗血寶馬,楊過乘了黃毛瘦馬,兩匹馬腳力均快,不到半個時辰,已抵達蒙古大營。
忽必烈聽報郭靖竟然來到,又驚又喜,忙叫請進帳來。
郭靖走進大帳,只見一位青年王爺居中而坐,方面大耳,兩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與他父親拖雷一模一樣。”想起少年時與拖雷情深義重,此時卻已陰陽相隔,不禁眼眶一紅,險些兒掉下淚來。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說道:“先王在日,時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義,小侄仰仰慕無已,日來得睹尊顏,實慰生平之願。”郭靖還了一揖,說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時母子倆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極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爾謝世,令人思之神傷。”說着不禁淚下。忽必烈見他言辭懇摯,動了真情,也不由得傷感,便與潇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見,請郭靖上座。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後,假裝與諸人不識。國師等不知他此番随來是何用意,見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與他說話。麻光佐卻大聲道:“楊兄……”下面一個“弟”字還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麻光佐“啊喲”一聲,叫道:“幹什麽?”尹克西轉過了頭不理。麻光佐不知是誰捏他,口中唠唠叨叨罵人,便忘了與楊過招呼。
郭靖坐下後飲了一杯馬乳酒,不見武氏兄弟,正要動問,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請兩位武爺。”左右衛士應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進帳。兩人手足都給用牛筋繩綁得結結實實,雙足之間的牛筋長不逾尺,邁不開步子,只能慢慢的挨着過來。二武見到師父,滿臉羞慚,叫了一聲:“師父!”都低下了頭不敢擡起。
他兄弟倆貪功冒進,不告而行,闖出這樣一個大亂子,郭靖本來十分惱怒,但見他二人衣衫淩亂,身有血污,顯是經過一番劇鬥才失手被擒,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不禁由怒轉憐,心想他二人雖然冒失,卻也是一片為國為民之心,溫言說道:“武學之士,一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無數挫敗,那也算不了什麽。”
忽必烈假意責怪左右,斥道:“我命你們好好款待兩位武爺,怎地竟如此無禮?快快松綁。”左右連聲稱是,伸手去解二人綁縛。但那牛筋綁縛之後,再澆水淋濕,深陷肌膚,一時解不下來。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兩端,輕輕往外一分,波的一響,牛筋登時崩斷,跟着又扯斷了武修文身上的綁縛。這一手功夫瞧來輕措淡寫,殊不足道,其實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國師、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贊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來,給兩位武爺賠罪。”
郭靖心下盤算:今日此行,決不能善罷,少時定有一番惡戰,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顧。向衆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小徒冒昧無狀,承王爺及各位教誨,兄弟這裏謝過了。”轉頭向武氏兄弟道:“你們先回去告知師母,說我會見故人之子,略述契闊,稍待即歸。”武修文道:“師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為潇湘子所擒,知道敵營中果然高手如雲,不由得擔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将手一揮,道:“快些走罷!你們禀報呂安撫,請他嚴守城關,不論有何變故,總之不可開城,以防敵軍偷襲。”這幾句話說得神威凜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測,襄陽城決不降敵。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當下不敢多言,拜別師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侄,郭叔父諒必不知。”郭靖點頭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胡鬧得緊。”忽必烈道:“是啊,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卻不然,公義當前,私交為輕。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青州,我曾起意行刺義兄,以退敵軍,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軍退,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友朋?”
這幾句話侃侃而談,國師、尹克西等均是相顧變色。楊過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殺義兄義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知我父當年有何失誤,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豈難道你一生之中,從沒做過什麽錯事麽?”想到此處,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
忽必烈卻全無愠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賢徒胡鬧?”郭靖道:“想他二人學藝未成,不自量力,貿然行刺,豈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緊,卻教你多了一層防備之心,後人再來行刺,便更加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聞郭靖忠厚質樸,口齒遲鈍,那知他辭鋒竟極為銳利。”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到什麽,口中便說什麽,只因心中想得通達,言辭便顯淩厲。國師等見他孤身一人,不攜兵刃,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軍萬馬之中,竟毫無懼色,這股氣概便非己所能及,無不欽服。
忽必烈見郭靖氣宇軒昂,不自禁的喜愛,心想若能将此人羅致麾下,勝于得了十座襄陽城,說道:“郭叔父,趙宋無道,君昏民困,奸佞當朝,忠良含冤,我這話可不錯罷!”郭靖道:“不錯,淳佑皇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衆人又都一怔,萬料不到他竟會公然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卻又何苦為昏君奸臣賣命?”
郭靖站起身來,朗聲道:“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這話說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說着舉起碗來,将馬乳酒一飲而盡。随侍衆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顧念先世交情,又為郭靖言辭打動,竟将他放歸,再要擒他可就難了,但見忽必烈舉碗,也只得各自陪飲了一碗。左右衛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滿了酒。
忽必烈道:“貴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話當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樂業,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見南朝子民陷身于水深火熱之中,無人能解其倒懸,這才吊民伐罪,揮軍南征,不憚煩勞。這番心意與郭叔父全無二致,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來,咱們再來幹一碗。”說着又舉碗飲幹。
國師等舉碗放到口邊。郭靖大袖一揮,勁風過去,嗆啷啷一陣響處,衆人的酒碗盡數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聲怒道:“王爺,你說‘民為貴’,真正半點兒不錯。你蒙古兵侵宋以來,殘民之逞,白骨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槍之下,說什麽吊民伐罪,解民倒懸?”
這一下拂袖雖然來得突兀,大出衆人意料之外,但國師等人人身負絕藝,竟讓他打落碗,均覺臉上無光,一齊站起,只待忽必烈發作,立時上前動手。
忽必烈仰天長笑,說道:“郭叔父英雄無敵,我蒙古兵将提及,無不欽仰,今日親眼得見,果真名下無虛。小王不才,不敢傷了先父之義,今日只敘舊情,不談國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氣度寬宏,蒙古諸王無一能及,他日必膺國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聽否?”忽必烈道:“願聽叔父教誨。”
郭靖叉手說道:“我南朝地廣人多,崇尚氣節,俊彥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來,從不屈膝異族。蒙古縱然一時疆界逞快,日後定被逐回漠北,不免元氣大傷,悔之無及,願王爺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謝明教。”郭靖聽他這四字說得言不由衷,說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忽必烈将手一拱,說道:“送客。”
國師等相顧愕然,一齊望着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魚兒入網,豈能縱虎歸山?”但忽必烈客客氣氣的送郭靖出帳,衆人也不便動手。
郭靖大踏步出帳,心中暗想:“這忽必烈舉措不凡,果是勁敵。”向楊過使個眼色,加快腳步,走向坐騎之旁。
突然旁邊搶出八名蒙古大漢,當先一人說道:“你是郭靖麽?你在襄陽城頭傷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軍營來耀武揚威。王爺放你走,我們卻容你不得。”一聲吆喝,八名大漢同時擁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原來忽必烈不願親自下令捉拿郭靖,傷了故人情誼,但在帳外伏有兵馬,待和他告別後這才擒拿。
摔跤之術,蒙古人原是天下無雙,這八名大漢更是蒙古軍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帳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時在蒙古長大,騎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見八人抓到,雙手連伸,右腿勾掃,霎時之間,四名大漢給他抓住摔出丈餘,另四人給他勾掃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跤之術,只是有了上乘武功為底,手腳上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那八名大漢如何能敵?忽必烈王帳外駐着一個親兵千人隊,一千名官兵個個精擅摔跤,見郭靖手法利落,以蒙古人慣用手法一舉将八名軍中好手同時摔倒,快速無倫,神技從所未見,不約而同的齊聲喝采。
郭靖向衆軍一抱拳,除下帽子轉了個圈子。這是蒙古人摔角獲勝後向觀衆答謝的禮節,衆官兵更加歡聲雷動。那八名大漢爬起身來,望着郭靖呆呆發怔,不知該縱身又上呢,還是就此罷手?
郭靖向楊過道:“走罷!”只聽得號角聲此起彼和,四下裏千人隊來往奔馳,原來忽必烈調動軍馬,已将郭楊二人團團圍困。郭靖暗暗吃驚,心想:“我二人縱有通天本領,怎能逃出這軍馬重圍?想不到忽必烈對付我一人,竟如此興師動衆。”他怕楊過膽怯,臉上神色自如,說道:“我二人馬快,只管疾沖,先過去奪兩面盾牌來,以防敵軍亂箭射馬。”又在他耳邊低聲道:“先向南沖,随即回馬向北。”
楊過一怔:“襄陽在南,何以向北?”随即會意:“啊,是了,忽必烈軍馬必集于南,防他逃歸襄陽,北邊定然空虛。先南後北,沖他一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機突圍。我當如何阻住他才好?”
楊過心念甫動,只見忽必烈王帳中竄出幾條人影,幾個起落,已攔住去路,跟着嗚嗚之聲大作,一個銅輪一個鐵輪往兩匹坐騎飛到,正是國師出手阻擋二人脫身。郭靖見雙輪飛來之勢極為剛猛,不敢伸手去接,頭一低,雙手在兩匹坐騎的頸中一按,兩匹馬前足跪下,銅鐵雙輪剛好在馬頭上掠過,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回入國師手中。就這樣微一耽擱,尼摩星與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國師與潇湘子跟着趕到,四人團團圍住。
金輪國師、潇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與人動手,決不肯自堕身分,倚多為勝,但郭靖武功實在太強,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只怕給旁人搶了頭籌,但見白刃閃動,黃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執了兵刃。尹克西手執一條鑲珠嵌玉的黃金軟鞭,潇湘子拿着一條哭喪棒模樣的杆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條鐵鑄的靈蛇短鞭,在他手上臂上盤旋吞吐,宛似一條活蛇。國師所持是個金輪,他的金輪在大勝關英雄大會中為楊過所奪,自覺少了金輪,與自己名號不符,于是命高手匠人重鑄一個,形狀重量,與前無異。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較弱,當即雙掌拍出,擊向潇湘子面門。潇湘子杆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點來。郭靖見杆棒上白索纏繞,棒頭拖着一條麻繩,便如是孝子手中所執的哭喪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樣,必有特異之處,當下右手回轉,一招“神龍擺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擊,鞭梢已入敵手,當即順着對方一扯之勢,和身向郭靖撲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這一招以攻為守,乃從十八式小擒拿手中化出來的絕招。
郭靖叫道:“好!”雙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徑來奪他匕首。這時右手奪他右手兵刃,左手奪他左手兵刃,雙手已成交叉之勢。尹克西滿拟這一匕首刺出,敵人非放脫金鞭而閃避匕首不可,豈知他能雙手分擊,連匕首也要一并奪去。
就在這時,國師的金輪和潇湘子的杆棒已同時攻到。郭靖一扯金龍鞭不下,大喝一聲,一股罡氣自金鞭上傳了過去。尹克西胸口猶如給大鐵錘重重一擊,眼前金星亂舞,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郭靖已放脫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傷不輕,慢慢退開,在地下盤膝而坐,氣運丹田,忍住鮮血不再噴出。國師與潇湘子、尼摩星三人不敢冒進,嚴密守住門戶。
郭靖見招拆招,察看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兩件奇特兵刃。那哭喪棒顯是精鋼打就,但除沉重堅實之外,一時之間也瞧不出異處。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卻甚古怪,活脫是條頭呈三角的毒蛇,蛇身柔軟屈折,當是無數細小鐵球鑲成,蛇頭蛇尾均具鋒銳尖刺,最厲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時彎曲,蛇頭蛇尾指向何方,但見那鐵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躍飛舞,忽而盤旋打滾,變幻百端,靈動萬狀。
四人拆得數招,突聽一人虎吼連連,大踏步而至,魁梧奇偉,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麻光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長的熟銅棍,在尼摩星身後往郭靖頭頂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鬥正酣,各人嚴守門戶,絕無半點空隙,郭靖的掌風、國師的金輪、潇湘子的杆棒、尼摩星的鐵蛇來往交錯,織成了一道力網,麻光佐這一棍砸将下去,給四人合組的力網一撞,熟銅棍猛地反彈上來。他一覺不對,大喝一聲,勁貫雙臂,硬生生将銅棍在半空止住,饒是如此,雙手虎口已震得鮮血長流。他高聲大叫:“邪門,邪門!”手上加力,更運剛勁,猛擊而下。
楊過在側瞧得明白,他愛這渾人心地質樸,又曾數次回護自己,眼見他這一棍擊下,定然遭殃,大叫:“麻光佐,看劍!”君子劍出手,往他後心刺去。麻光佐一呆,銅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楊兄弟,你幹麽跟我動手?”楊過罵道:“你這渾人,在這兒瞎攪什麽?快給我回去!”長劍顫動,連刺數劍,只刺得麻光佐手忙腳亂,不住倒退。楊過長劍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後。麻光佐腿長腳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餘步,已離郭靖等甚遠。他見眼前劍光閃爍,全力抵禦都有所不及,更無餘暇去想楊過何以忽然對己施展辣手。
楊過等他又退數步,收劍指地,低聲道:“麻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麻光佐大聲道:“什麽?”楊過低聲道:“你說話小聲些,別讓他們聽見了。”麻光佐瞪眼道:“為什麽?我不怕這個郭靖。”這兩句話仍是聲音響亮,于他不過是平常語氣,在常人卻已似叫喊一般。楊過道:“好,那你別說話,只聽我說。”麻光佐倒真聽話,點了點頭。楊過道:“那郭靖會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語,便能取人首級,你還是走得遠遠的好。”麻光佐睜大了銅鈴般的眼睛,将信将疑。
楊過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說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輸,但說他會使妖法,這渾人多半會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頭,棍子沒撞上什麽,卻反彈上來,這豈不古怪?那賣珠寶的胡人武功很厲害,怎麽一上手便給他傷了?”麻光佐信了七八成,又點了點頭,卻向國師、潇湘子等望了一眼。
楊過猜到他心中想些什麽,說道:“那大和尚會畫符,他送了給僵屍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沒給你?”麻光佐憤憤的道:“沒有啊。”楊過道:“是啊,這賊禿不夠朋友,也沒給我,回頭咱們跟他算帳。”麻光佐大聲道:“不錯,那咱們怎麽辦?”楊過道:“咱們袖手旁觀,離開得越遠越好。”麻光佐道:“楊兄弟你是好人,多虧你跟我說。”收起熟銅棍,遙望郭靖等四人相鬥。
郭靖此時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絕學“降龍十八掌”。國師等三人緊緊圍住,心想他內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淩厲,必難持久。豈知郭靖近二十年來勤練“九陰真經”,初時真力還不顯露,數十招後,降龍十八掌的勁力忽強忽弱,忽吞忽吐,從至剛之中生出至柔的妙用,以此抵擋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絲毫不落下風,而且乘隙反撲,越鬥越揮酒自如。
楊過在旁觀鬥,驚佩無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練過“九陰真經”,只乏人指點,不知真經的神奇竟至于斯。他以真經功訣印證郭靖掌法,登時悟到了不少深奧拳理,默默記習,一時忘了身上負着血海深仇,立意要将郭靖置于死地。
金輪國師的武功與郭靖本在伯仲之間,郭靖雖然屢得奇遇,但國師比他大了二十歲年紀,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單打獨鬥,非到千招之外,難分勝敗,再加上潇湘子和尼摩星兩個一流好手相助,國師本來不難取勝,只是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兼之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天罡北鬥陣的陣法,鬥到分際,身形穿插來去,一個人竟似化身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來便将尹克西打傷,這一下先聲奪人,敵對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擊,是以雖然以三敵一,也只打了個平手。
又拆數十招,國師的金輪漸漸顯出威力,尼摩星的鐵蛇也是攻勢漸盛。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纏鬥下去,我終究要抵敵不住。過兒和那大個兒到那邊相鬥,那大個兒武功平平,這會兒該當已料理了他。須得盡快跟過兒會合,共謀脫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顧,楊過與麻光佐在十餘丈外觀鬥,郭靖等四人均無暇顧及。
忽聽得怪嘯一聲,潇湘子雙腳僵直,一竄數尺,從半空中将哭喪棒點将下來。郭靖側身避過,突覺眼前一暗,哭喪棒的棒端噴出一股黑煙,鼻中微聞腥臭之氣,頭腦微微一暈。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潇湘子見他明明已聞到自己棒中的劇毒,竟不暈倒,不禁大異,二次竄起,又揮毒砂棒臨空點落。
當年潇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練功,曾見一只蟾蜍躲在破棺之後口噴毒砂,将一條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煉制而成毒砂,藏于哭喪之中。棒尾裝有機刮,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噴而出,發射時縱躍竄高,毒砂威力更增。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獸時曾經用過,當者立暈,豈知郭靖內力深厚,竟能強抗劇毒。
國師與尼摩星便在郭靖之側,雖非首當其沖,但聞到少些,也已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潇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藥,在黑氣中直穿而前,揮棒追擊。郭靖一掌“見龍在田”往他僵直的膝蓋上擊去。潇湘子收棒擋格,未及發毒,身子已被掌力住得飄開五尺。
郭靖斜過身子,卻見尼摩星的鐵蛇遞近身來,當下一掌“潛龍勿用”擊出。尼摩星忙橫過鐵蛇,右手握蛇